他的头部靠在车窗边,乱蓬蓬的棕发盖住了大半面孔,只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颚。他闭着眼,脖子上的绷带染着新鲜的血液。
我眼前被那片血色占满了。
万幸的是车子还没爆炸,但尾部油箱的位置冒着浓烟,情况不容乐观。
我用路上要来的通讯器与小队长联系:“立刻派人到我的定位来。”
然后用匕首猛砸车门。
“砰——砰——砰——”
我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但车门纹丝不动。
我几近绝望,从没有哪刻这样痛恨自己不是力量型的异能者。
我没有想过太宰先生死亡会怎样。
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我没有躯体的时候,无法插手他的生死,他在我就在,他若死亡我便从此消散天地间。
拥有躯体之后,我忙于获取自己的身份,忘了他随时可能离开。
如果我在可以插手的情况下眼睁睁地望着他死去,真是人生莫大的痛苦。
他若在这里停止了呼吸……
就在我积蓄力气,准备进行下一轮努力时,车里的人睁开了眼。
隔着一扇半开的车窗,我们对视了。
太宰:“……”
我:“……”
太宰:“好吵。”
他像是刚睡醒的样子,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我:“……”
我:“太宰先生,快出来。”
于是,太宰从里面打开车门,走了出来。他站立的姿势并不自然,一只手也软软地耷着,半身都是血,把黑衣的颜色染更加深沉。
可是他的神态很从容。
我:“太宰先生,我们先离开这里……车子、车子快爆炸了……”
“只有你吗?”太宰疑惑地问。
“他们……他们在后、后面就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结巴。在太宰身后,我看到火星霹雳着溅起来,车子在燃烧。
我猛地拉住太宰没受伤的手绕到他身后,希望能为他挡住爆炸的伤害。
但结果不如我愿。
太宰看穿了我的意图,揪着我的领子向前扑去,我们在碎石堆里滚了几圈,热浪从身侧滚滚扑来。
太宰的血滴在我脸上,让我清醒了几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您……您怎么样了……”
“死不了。别哭了。”
太宰的声音比平时微弱一些,遗憾地叹了声:“又死不了啊。”
他说死不了,那绝对死不了。
太宰治是百分百从不失手的预言家。
我从强烈的哆嗦中逐渐平缓下来,扶着受伤的太宰平躺在地上。
他再次闭上眼时,我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来得刚刚好。不,还来早了呢。”
“……”
太宰:“你怎么还在Mafia?”
我脑子一懵:“我一直都在Mafia啊。”
“前段时间去哪了?”
“首领交代了一个单人外勤任务,今天刚回来。”
我端正地跪坐在地,向他汇报。
同时脑子里一团乱麻。太宰先生知道我不在?他以为我离开了?他不是不乐意见到我吗,还会关心我的离开?
“原来没死啊,最近中也的脾气格外暴躁,我还以为……”太宰道,“所以是你让织田作带的酒。”
我沉默着。
太宰说得随意,信息量却不小。而我的脑子像生了锈,什么都没法想。
没过多久,救援队伍的其他人到了。
他们有序地把太宰抬上担架,然后把担架抬上车,动作十分熟练。
我还跪坐在原地。
小队长试探着对我说:“竹下大人?我们该走了?”
我垂下眼,用手撑地,但因力气耗尽没能站起来。
小队长很细心地蹲在我身前。
我被他背起后,不受控地在他背后呜咽出声。
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到太宰先生和死亡共舞,但成为人类后,我没想到自己情绪波动会大到这个程度。
小队长小心翼翼地说:“竹下大人,下次行动前可以提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一定会全力配合您的。”
我没有说话。
他把我背到医院,一路上都在噼里啪啦地安慰我,说什么太宰先生那么厉害,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云云,像在说单口相声一样。
目送太宰抬进急救室后,该话痨才把我放下来,在放手枪的另一边口袋里掏啊掏,掏出条丝巾,道:“冒犯了。”然后用轻柔的丝巾帮我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和手掌的血痕。
他取下墨镜,我才知道他的墨镜后也是一双澄澈的蓝色眼睛。
“您多大了?”他问。
看在他安慰了我一路的份上,我告诉他:“十四。”
他说:“真巧,我正好二十四。我是这家医院的警卫,也是机动救援队的队长。如果受伤了可以来找我,我在这家医院的消费可以打八折。”
我看出他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心领了他的好意。
“那太宰先生呢?也是八折?”
他苦恼地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如果按太宰先生在医院的消费程度来看,能打两折也说不定。”
我:“……”
就这样,我在任务结束的第一天,参与了一起太宰先生自杀未遂事件,并结识了一个能让医院打八折的警卫兼机动救援队队长。
*
太宰先生按常规流程打麻醉,动手术,之后在病房里昏睡过去了。
我在他旁边的折叠陪护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醒来时候正是半夜,太宰先生已经不在床上了。
我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哭得肿起来的双眼,眼里还因缺觉而布满血丝。
掌心很疼,用匕首砸车门的时候磨破了皮肤,手臂和膝盖也有细碎的伤口。这些在我睡着的时候被人处理过了。
我都有那么多伤口,那太宰先生怎么样了?
他问我“你怎么还在Mafia”和“前段时间去哪了”,表明他对我似乎不是单纯的嫌弃。他还知道了我去找织田作之助要他的酒,他有生气吗?
半个月没见面,一见面就是从死神手里抢人,我的忍耐力几近干涸。
担忧、欣喜、忐忑交织成密密麻麻的一句话:我想见他。
*
“追踪监视坂口安吾”的任务结束后,首领给我批了三天假。我跑回宿舍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傍晚才醒来。
我看天色算了算时间,直接去了那家和织田约好的西餐馆。
我和织田一人一盘超辣混合咖喱饭,相对而坐。
“我的酒。”
我理直气壮地问。
“你失约了半个月,竹下君。”
织田让老板从冰箱里把一瓶酒取出来,给我倒了不多不少正好一杯。
“保证原汁原味,就是太宰那种。”
我嗅了嗅酒的味道,没有马上喝。
“事态紧急,我也没办法。”
他看到我掌心的绷带:“在任务中受的伤?”
我:“……不。”
织田没有再问。
“你今晚去Lupin喝酒吗?”
织田每次去都是兴之所至,没有像现在这样思考过,因而犹豫了一会儿。
“去吧。”
那就好。
跟织田去就一定能遇见太宰先生,这是一种奇妙的玄学。
“请带上我,织田先生。”
“不是说要保密吗?”
“太宰先生已经发现了。”
什么都瞒不过他。
是啊。怎么可能瞒得住太宰先生呢?
我喝了一口蒸馏酒,醉醺醺地、肆无忌惮地对织田说:
“再不见到他,我就要死了。”
第9章 酒后
织田一愣:“……见不到就会死么?”
我凝重地点点头:“是的。”
织田:“那我似乎只能答应你了。”
我:“拜托了。”
酒馆里不允许未成年人单独进入(太宰除外?),如果有成年监护人陪同的话或许可以。
织田:“我不保证今晚太宰会来。”
我肯定道:“没关系。”他会在的。
我又喝了口酒,觉得自己仿佛身在云端,豪情万丈,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没有我想见却见不到的人。
接下来我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我胁迫织田带我去找太宰先生,不带我去我就去死,他无奈服从。
我被织田牵着进入了酒馆,过了拐角我就见到太宰先生坐在老位置,一根医用拐杖斜靠在吧台旁边。
我心想这个梦还挺有现实逻辑,不久前太宰先生不就因为飙车摔下山崖摔断了一条腿么。
我一见到他就挣开了织田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蹦下楼梯来到吧台前,抢占了织田的位置——太宰右边的座位,然后死死盯着太宰先生,用力一拍桌面:“一杯××牌××味的牛奶!”
梦里所有人都被我豪迈的气概震惊了,尤其是身穿红色马甲的老酒保。
他好像说了句:“小先生,这里没有牛奶。”由于我没听清,便当他没说话了。
手心有些刺痛,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太宰先生难得露出呆愣的表情,举杯举到一半喝也不是放也不是,看着我眨了眨眼。
“怎、怎么回事啊织田作?”
他越过我问身后的织田。
织田坐在了我右边,和太宰一左一右地夹着我,说:“竹下想见你。”
他委婉地补充了一句:“刚才他喝了酒——就是这种。”
再补充一句:“两口。”
“我没有。”
我委屈地反驳,“我连进来都只能偷偷溜进来,怎么可能点得了酒。”
织田向太宰耸耸肩。
太宰歪了歪头,叹气道:“麻烦了呀。”
“人生就是制造麻烦和解决麻烦的过程。如果没有麻烦,就没有人生。”
梦里,我对着太宰先生高谈阔论。
“像这种小麻烦是不值一提的。”
“那什么是大麻烦呢?”
太宰以手撑颊,颇有兴味地问。
“大麻烦就是……无法寻得所爱。”
我极其肯定地说。
这个梦真棒啊,我怅然地想。我居然能在深夜和太宰先生一起坐在酒馆吧台前,像一对普通的朋友,像之前他和织田一样,普普通通地聊天。
毕竟在我的印象里,太宰先生对我的态度总是冷淡又嫌弃,还会用冷冷的口吻赶我走,转身的时候没有一丝留恋。
真是太棒了,这个梦。
我幸福得想哭。
我从来没有机会对太宰先生说那么多的话而不被他嫌弃。他甚至还会回以简单的应答。
我的意识模模糊糊,但我仍抓住机会把心里话都掏出来告诉梦中的太宰先生。
*
我对太宰先生说,您说我是狗,我不同意。我不是狗。我出任务这段时间见到了很多条狗,我和它们都不一样。反正它们肯定没有我聪明。狗是没有思想的,但我有。狗被称之为狗不会难过,但我会。
我对太宰先生说,人和动物的忍耐性是不同的,人和人的忍耐性是不同的。动物被本能驱使,不会克制自己的欲望。人有所求,即会忍耐。
太宰问,那人和人的忍耐性不同怎么说?
我说,愿望越近,人的耐心越多,愿望越远,人的耐心越少。这中间涉及到一个时间的变量,这也是人的特性之一——人类知道自己会活很长的时间,所以敢于许下长久的愿望,但根据耐心与时间呈负相关的原则,他们的愿望常常难以实现。
太宰说,哦,听起来还挺有哲理。那如果一个人的愿望是杀死自己的时间,这又怎么算呢?
我说,这不就是您吗?您的愿望是死亡,跨越了人世间种种欲望直接到达终点。按一般人的平均寿命而言死亡是遥远的事情,因而您没有耐心等待,就去主动寻求。又因为它随时可以达成,因此您有足够的耐心享受临近死亡的快意。
太宰问我,这样不会很奇怪吗。
我说,不奇怪。因为您只是想得比常人快一个世纪。有人在事情发生之时觉察,有人在事情发生之后追悔,有人在事情过去了也没有想法,而太宰先生在事情发生前就算计到了一切。看得太远了,看到死亡也是正常的事情。想法比别人快的人通常不被同时代的人所理解,却被后世称作天才。
太宰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织田作你听到了吗?他说的可真有意思!
太宰又问,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说,我的愿望就是看着太宰先生。
太宰揶揄道,他在比常人快一个世纪的地方里,你这个常人要怎么看着他?
我不满了,我是常人就不能看了吗?太宰先生无论在哪里我都会追随他而去。无论哪个世纪。
我在梦里还说,因为太宰先生就是我的愿望,所以我有无限的耐心与生活作战。可是如果他远去而愿望破灭,我的耐心也会化作碎片。
说到这里我就委屈了,我再也不要离开太宰先生那么远,那么久,久到他可能消失。不然对于我而言完全是本末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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