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他无所事事地摸自己绷着绷带的手臂时,外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让他警惕的声音:“喂,你在里面吗?”
沈望没有回答他。
那边很生气地踹了下那摇摇欲坠的门:“说话啊!”
“嗯。”
“你知道不知道因为你的关系,害我们都不能好好地过年!你为什么要……”
沈望没回。
徐斯气急败坏地说:“你玩刀片就玩刀片,就不能稍微小心一点,万一死了怎么办?那我们这里就会闹鬼!你是不是想变成鬼报复我?”
沈望想了想,说:“没有。”
“我不是真的在问你!”
“要是我死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一次都不想。
那边安静了下。
然后是悉悉簌簌的声音,似乎是徐斯靠着墙坐了下来。徐斯自顾自地说:“你都不知道院长都多关心你,刚刚院长揍了我,说都是我害的。”
“跟你没关系。”
“那跟谁有关系?”
沈望没说话。
“不说就不说,谁想理你,像你这样的人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成天垂头丧气的,真不知道院长为什么这么宝贝你!”
“宝贝”?
所以打他。
所以他不能长大。
所以他想死。
但他连自己遭受了什么都说不清楚。
正常的孩子也会吗,被一根棍子搅来搅去,不能踹人,否则会被皮带打。要一直是个小孩,没有人期待他长大。如果是,那为什么其他的小孩不想死?
还是就像那个张叔叔说的一样,这是小孩们必须经历的一切: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守住秘密。这是所有孩子们都共有的秘密。如果说了,就会被孩子们和大人们讨厌。
真的是这样吗?
为什么偏偏只有他守不住?
因为他太脆弱了吗?
想告诉别人。
不想再在短裤上看到血。
很过分吗?
那些孩子们也会吗?会掉出肉,会看到血?为什么书里的孩子们似乎捧着玩具和英文书就能度过的童年,他却没有?
但日子依然在继续。
叔叔们。
阿姨们。
哥哥们。
姐姐们。
还有谁?
谁都没有!
要听话,这是“秘密”。
A secret。
S、e、c、r、e、t。
S是射 精。
e是呃呃呃。
c是插入。
r是日。
e是嗯。
t是停——不准停。
一张扭曲的脸,对他说:“跟着我念,儿童,children,这个单词什么意思?意思是:你可以对他们做任何事。”
包括阉割他们的人生。
他因为小黑屋里的灰尘得了肺炎,出了杂物间就在床上静卧,院长偶尔来看他,给他拍照。沈望是要在村里的迎新晚会上表演的,但因为刀伤、肺炎,最后只好让一个小女孩代替了他。
院长对此很不满,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是从院长的眼镜看出来的,那背后的眼睛一定像是机关枪一样,在扫射他。
当他病得极其糊涂时,他会在墙壁上看到老虎的影子,他伸出手臂想要去抓,却被美和塞进了被窝里。
“你看,有老虎。”
“哪里有?你病糊涂了。”美和说:“怎么好端端地就肺炎了,是不是衣服穿得少了?”
“没有穿。”
“嗯?”
美和手一顿,疑惑地看向他。
“不能穿,光着。”
“谁不让你穿?”
若是平常,他却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了,但那天他实在是烧得难受,胸口里有一天火,想要燃烧一切,所以他很轻声说出了秘密:“院长。”
他附在美和的耳边说:“我们都知道的。”
孩子们的秘密。
“知道什么?”
他学着那些人的音调们说:“宝贝你生病啦,所以要打针,不过不要怕……我会咻咻咻地插进去。”
美和睁大眼睛盯着他。
沈望笑了下,说:“好恶心。”
他们的音调就像是蜂蜜。
接下来的事情他不记得多少,他只依稀记得美和的眼睛也像是黑夜里的一团火,让他很温暖。迷迷糊糊睡着之前,他抓着美和的手臂说:“我不想要钢琴了……真的很痛,我想扫地,什么都行……”
他一时之间的脆弱,让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迸发出多少的正义。美和在他的床边守了整整一晚,天还没亮,沈望刚醒的时候,他就看到美和的眼睛就像是烧了一晚的柴火,还冒着红红的星火,美和对他说:“我们去县里找警察。”
美和信誓旦旦地说:“你要自己保护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像是充满了力量。他没有管软绵绵的腿,义无反顾地跟着美和去县城。
但是走到公交车站的路上,他的那团火焰便灭了,他想起院长的脸,想起那根皮带,还有照相机咔擦咔擦的声音,一切都是无法阻挡的可怕。
但是美和却坚定地让他去。
他们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售票员不让他们上车,但是美和热热闹闹地跟售票员吵了架,他骂得很痛快:“你眼睛瞎了吗?你要是再唧唧歪歪,我就冲到你家里放火,烧死你们,你别看我们小就欺负我们,你试试看我敢不敢!”
那个售票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彪悍的小孩,骂骂咧咧地让他们上了车,就像沈望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美和。很久很久以后的沈望才明白,真是因为无助,所以愤怒。
愤怒向来是恐惧的挡箭牌。
然而这世界的通行证向来不是一腔热血。
他们在警察局面前吃了闭门羹。保安说:“今天是年初一,哪有人在?”
“难道过年,就没有人报案了吗?”
“嘿,你这小屁孩懂什么?”
“我是不懂,那你告诉我,坏人会不会因为是过年而放假?他会不会因为过年而不犯法?”
保安被他说得脸涨得通红。
美和握住他的手:“一定会有人来帮我们的。”
他们俩就蹲在警察局的门口。然而早上、中午、晚上,始终都没有人来。沈望的手被冻得冰冷,肿肿胀胀的,就像他那点恐惧,又开始生根发芽。所以他对美和说:“要不……算了吧。”
“不行的。我们不能纵容他。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这样你就不会挨打了。”
沈望呼出一团白雾,眼睛很湿:“也有可能是我们一起被打,一起去工作。”
美和沉默了。
沈望不想要他难过,所以赶忙问他:“今天是除夕,你想要什么礼物呢?我听说外面的小孩,都会在今天收到很多人送来的礼物的。”
美和听完后,很是羞涩地说:“我想养一盆雏菊。”
“为什么是雏菊?”
美和用手指轻轻地勾了下脸颊:“因为……雏菊很便宜吧?而且很好养活,长得也挺可爱的。我们院子里全是杂草,要是种一点雏菊花的话,就温暖了许多吧,院长……他可能也会知道他是不对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沈望问:“院长会变吗?”
“会的!一定会的,他一直跟我说,人非圣贤,谁能无过,他只是犯错了而已,但我们会提醒他的。”
“那你呢?想要什么?”
沈望很认真地想了想,搓了搓冰冷的手指:“那我希望你的愿望实现。”
美和笑了起来:“这叫什么愿望呀?”
“你不会犯错的,所以你的愿望也一定是很好很好的。”
美和听罢,很害羞地说,才不是。
他们俩就像是第一次认识彼此那般说话,美和说,你长得好看又会弹钢琴以后就做个明星,能赚大钱,而他可以做他的经纪人,唰唰唰地把所有事情料理得整整齐齐,沈望头一回笑得这么开心,不是因为他说的梦,而是他形容的“唰唰唰”让他觉得很有趣,就像是那些人的“咻咻咻”。
然而他们坐得麻木,依旧没有人来,倒是保安大叔下班的时候说:“哎,你们别呆在这里了,今天是没有人会来上班的。”
美和说:“我们要等。”
“何必呢?”
“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的,就像太阳一样,迟早会升起。”
保安摇摇头,骑着自行车走了。
他好像真的变勇敢了一点点。
然而他等到的不是警察,也不是公理,而是院长,又是那魁梧的身影,像一堵墙一样地竖在他们的面前,堵住了他们的光。
院长几乎是一首一个地拽他们回去,他们不肯,就被甩在地上,沈望的额头磕在了石头上,留了一个很长的口子,火辣辣得疼。院长对美和说:“你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这是不对的!”
院长说:“哪里不对?如果他不工作,你们甚至没有吃饭的钱,资助我们的老板早就破产了,除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之外谁愿意来看看你们这些被抛弃的可怜虫?傻的傻,丑的丑,你们是被造物主亏待的人,还想享受到善待吗?”
“您这些都是歪理!您从前告诉我们,我们是平等的,跟外面的小孩是一样的!”
院长冷哼了声:“平等?那是骗小孩的玩意!有阳光就会有阴影,而你们生来就是阴影下的人,不要拿阳光世界的法则去衡量你们的人生。你看看他,长了一张这样的脸却还是被他的父母抛弃,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患自闭症,是有病的,警察会相信他的话吗?乖乖跟我回去,否则你们俩是想在这里流浪,跟狗抢吃的吗?”
“那你以前为什么要这么教我们!”
“为了让你们听话!谁知道你们吃里扒外,不知好歹,我数到三,你们要是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我不想跟你们在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一点都不体面!”
“你们不要脸,我还要,听话,乖乖跟我回去,我现在还能答应你们不跟你们计较。这是我最后的耐心了。”
沈望跪爬在地上,血流得他满手都是,他的眼睛也很酸。他听不懂院长的话,但他知道三毛的故事,知道挨饿的滋味,更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
院长这么高,这么壮,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他们碾碎,而他却瘦小得像是一粒小小的虾米。他艰难地拉住了美和的手:“我、我们回去吧。”
美和直勾勾地盯着院长,再看向他,最后慢慢地也低下了头。
院长半拖半拽地把他们拉到马路边,准备过马路坐车。院长似乎是故意要惩罚他,握在他伤口上,他的手臂被拽得血肉模糊,血顺着他的手臂往他的棉袄里灌。
美和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眼泪,那一刻他爆发出了巨大的愤恨,整个身体向前拖,一边甩开院长的手,一边朝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喊:“救救我们,救救我们,他想要把我们都卖了——”
当他终于挣脱开院长的束缚时,沈望分明看见了曙光,在满城红色上方的光芒,就像是黑暗里的一盏路灯,让他安心,也让他激发出一点点期望。
求求你们了。
帮帮我吧。
一次就好。
花光我后半生的运气吧。
然而回答的却不是路人正义的嘶吼,而是一辆巨型卡车的咆哮。
“咣”的一声,所有一切都结束了。
美和是断了线的纸鸢。
这个世界,真的有正义吗?
如果有,他为什么从来不眷顾我?如果没有,我又是为了什么活着?
第三十三章
日光灯发着阴冷的白光,照着院长那张过分平静的脸,沈望几乎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后悔的纹路。那日半夜下了雪,而他和院长两人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身上一点热量都没有。过了好几日,之前说要接美和的老爷爷老奶奶步履匆匆地来了,又走了。
院长没有打他,而是质问他:“都怪你,要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变成植物人?”
“是我的错?”
“因为你的告密、怯弱才会让他遭遇这样的不幸,你们这些孩子就是太容易被影响了,所以大人才不愿意给予你们任何的权利,将你们保护起来,而你却不知好歹。”
沈望头一回这么愤怒,但他依然无法说出自己的心里所想,只是粗暴地踹他、打他,在安静的医院里闹出不小的动静,值班的护士奇怪地看向他们:“在医院里闹什么?”
院长便弯下腰,搂住他,把头放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几乎压弯了他瘦弱的脊背,说:“这孩子正在自责呢,现在在手术室里的孩子是他的好朋友。”
“这样啊。”
护士感动道。
不是的。
明明不是这样的。
但他为什么说不出任何话?
我是被强迫的!——强迫做什么被拍照、被性/侵?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吗?
“你听听你的叫声”、“你看看你屁股摇的”、“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吃我给你的巧克力呢?这难道不是勾引吗?”、“你是天生喜欢这样事情的孩子,这也是一种天赋”……
要摧毁一个孩子实在是太简单了,让他的痛苦、悲伤沾染上性的色彩。
将痛苦的悲鸣说成兴奋的呻/吟,将挣扎解释为求/欢,将恐惧解释为懦弱。大人们拥有更高级的语言——那就是修饰。
24/39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