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马上走。”沈望轻轻地说。
“你写的是什么意思?”
“都是我想跟你说的。”
“你不想再玩这些小把戏。”
顾重绕过他想走,沈望又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甩都甩不掉,顾重起初还能无视他,但那张纸片上说的话的确灼伤了他的冷漠,忍不住回头凶他:“别跟着我。”
“我们顺路。”
沈望看了下他的脸色,又心惊胆战地补充了句:“不、不行吗?”
顾重冷起脸,根本不想理他。然而沈望就这么厚脸皮地跟他走进了同一间酒吧,他坐下来刚点了一杯威士忌的时候,沈望坐在旁边东张西望地打量了一圈,等看到几个西装笔挺的侍者时才恍然大悟般地说:“你怎么饭都不吃就来喝酒?这样对身体不好。”
顾重不理他,只是余光瞥到他拿着单子翻来覆去地看,最终跟酒保要了杯鲜榨果汁,顾重在心底嗤笑,但沈望似乎不怕他的冷淡,还跟他说:“这里只有橙汁,其实我比较想喝西瓜汁的,你想不想喝?我刚刚在路边看到了,我可以去买。”
顾重只问:“这么多位置,你偏偏要坐我旁边?”
他以为沈望会找个借口,但实际上沈望却很直白地舔了下干燥的嘴唇,道:“我只想和你坐。”
他被这样的直球堵得说不出话。
然而沈望还补充道:“两个意思上都是。”
“这是调情?”
“是真心话。”
“你跟我的工程师、闫怀、徐斯都是这么说你的真心话的吗?”
“不要这么挖苦我,你不是这样的人。”
顾重感到很反感:“少说得好像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
沈望不再跟他辩解,但顾重知道他的潜台词,“你太心软了”,这是沈望从前最爱跟他说的话,但后面往往跟着的是“可我不喜欢心软”,然而现在的沈望却要把他的心软利用到底,他怎么能不愤怒。
酒保把橙汁推给沈望,沈望嘬了一小口,整张脸都蜷了起来。沈望还跟他抱怨了句,说“好酸”,但他却不想搭理他,只是拿手指沿着酒杯的杯壁画圈。他刚喝了两口时,一盘汉堡就被推到了他的面前,他朝侍者皱起眉:“我没点这个。”
那年轻的侍者了然地对他说:“你旁边的那位先生替你点的。”
沈望朝他温和地笑笑,而那位侍者似乎也第一次见到用汉堡搭讪的招数,很是八卦地打量起他们俩,顾重几乎对沈望的新招数感到疲软,可怜不管用后,就开始高中生般的稚嫩追求?顾重对他说:“没有人会在酒吧里吃汉堡的。”
沈望说:“怎么没有?你看隔壁人不就在吃汉堡?还吃薯条。”
顾重扫了眼那副青涩的装扮:“那是两个高中生。”
沈望说:“你也才二十六。”
两人面面相觑,顾重刚想纠正他是“已经二十六”,这个年龄意味着顾重不会为他放弃自己的尊严、安定的生活以及再次爱上他。他想这么告诉沈望,但是他的目光在停留在沈望瘦弱的背脊后,打消了这个想法。他残忍的那一面被他冒出来的善良压倒了,又一次。
然而旁边那两个高中生听到动静后,却转了头,其中一个很是面熟,脸颊两侧都是雀斑,而跟他接上视线后,雀斑有发热、发胀的趋势,而另一个则看上去开朗随性不少,扫过他们两眼后,就停留在沈望身上,沈望也吃惊地说了声“你也在这里”,顾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少年是和沈望搭讪的那个,不满二十,或者正好二十,是沈望一向留情的类型。
他曾经一度自嘲,沈望不和徐斯在一起的理由或许是徐斯太成熟了,而沈望先天地喜欢稚嫩的少年,对那种苍老的大叔兴趣不高。
那现在,出现了更年轻的人。
沈望果然很热情地跟那个少年攀谈起来,两人的视线还总是朝他投来,沈望的脸终于有了些许绯红。
顾重客气地跟他们打了声招呼,那少年没有敌意地说:“你就是他的……沈说的没错,你的确很酷。你是中德混血?Leon也是德国人。哦我忘了说,我叫Alan,我们是来新西兰毕业旅行的。你们愿意跟我们拼桌吗?我们俩无聊得很。”
沈望看向他,很是紧张。
顾重拿起酒杯,说:“当然可以。”
那两个少年很是惊喜地帮他们叫了几瓶酒,但沈望依旧喝果汁。叫Leon的雀斑少年很是恍惚地被安排在他的身侧,哆哆嗦嗦地向他问好,当他提起冲浪时的初遇,顾重才想起这桩事。
他长了一张很平和的脸,只是在一众姣好的面容里显得过分普通,但一双眼睛灰得比顾重要地道得多,但他比顾重见过的绝大多数德国人都要腼腆,只有凑近他,才能听清他说的话。
Leon起初是跟他说冲浪,后面便讨论起了他的初恋,Leon很挫败地说,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他很苦恼,顾重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地说起自己的心里事,但可能是喝了点酒,他跟顾重说:“他跟你一样,也很会冲浪。”顾重注意到他用的是“He”,Leon意识到后很窘迫地说:“你反对Gay吗?”
顾重道:“怎么会,我自己也是。”
Leon的眼睛亮了又亮,顾重笑着说道:“但初恋向来是要吃苦头的,我的初恋回忆也很难堪。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也是暗恋?”
顾重纠正他,说:“是识人不清。”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喜欢他的,我明明藏得很好。”
“喜欢是藏不住的,但爱可以。”
只要足够谨慎。
十八岁的德国少年茫然地看向他,顾重却是云淡风轻。喝了些酒的少年软趴趴地瘫倒在沙发里,但很固执地想再开一瓶酒,顾重按住他开瓶的手臂,少年却半推半就地倒进了他的怀里,那是一具很年轻很健康的身体,骨头并不尖锐,气息也是软软的温和。
坐在他对面的沈望突然说道:“我想走了,这里的音乐好吵。”
顾重依然没有推开那个少年,抬头看了他眼:“你可以先走。”
沈望盯着他,颤抖着声音问:“你呢?”
顾重点了支烟,道:“我有我想做的。”
两人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Alan便大气圆场道:“现在才十点,不如我们一起来玩点游戏?真心话?我室友是个中国人,他喝了酒总爱跟我们玩这个。”
沈望带着刺说:“你的朋友都醉倒了,怎么玩?”
Leon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有点晕,但是现在没事了。”
顾重道:“这个游戏很无聊。”
Leon便乞求道:“每个人都有秘密的,来玩吧,好吗?”
沈望看向他,像是在给他投递一个暗号,他明知道那是什么,但还是碾灭了烟,道:“那来玩吧。”
Alan去借了个空酒瓶,然后很顺畅地转了起来,那空荡荡的酒瓶就像是一个黑洞,转向每一个心怀鬼胎的人。当他停在顾重面前时,Leon显得很高兴,顾重本来准备喝酒的,但Alan说这样实在是太无趣,一定要他选择秘密,所以他只能任由两个少年提问,Alan不知道该问什么,而Leon却是脱口而出:“你有恋人吗?”
Alan下意识地看向沈望。
但他挑了挑眉,最后说,没有。
沈望的把戏陡然演不下去了,顾重瞥到他通红的眼角,就像是晕开来的胭脂。接下来他们又玩了好几把,都是少年自以为秘密的秘密,他对那些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的秘密丝毫没有兴趣,只是麻木地参与到他们无辜的青春里去。
只是在第五次的时候,瓶口转到了沈望那里。
Leon问:“第一次是几岁?”
一个很无聊的问题。
18?或者17?当然也有可能16,毕竟是沈望。
但沈望迟迟没有回答。
顾重回头去看沈望,他整张脸苍白得就像是一张纸片,肩膀也在颤抖。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他的不安,Alan提议让他喝酒,但沈望却不肯喝,Alan就说算了,但Leon很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说是游戏规则。
他向顾重投以求救的目光。
顾重知道那是求救的意思,因为沈望每次看他的时候,都是这样的眼神,好像在说“救救我”,但顾重这次却不准备帮忙,沈望得知他的无情后,只能垂下了头,张了张嘴,说:“我……”他的手伸向代表惩罚的酒杯,但最终却依旧没有喝,像是被一个无形的承诺所约束住了似的。
多好笑,一向嗜酒如命的人却不肯喝一滴酒。
顾重扫到了他的手背,那个不大不小的淤青,浮在他苍白的手背上。他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了,只有骨头,再也不能浪荡地跟他调情了,连撒娇都有股破罐子破摔的刺骨。
顾重眼神暗了暗,接过他手里的酒杯一杯饮下,然后朝下晃了晃。两个少年怔怔地看向他,他说:“我明天还有事,该回去了。”
Leon迟疑道:“按照游戏规则,是不能代喝酒的。”
顾重说:“游戏是游戏,生活是生活。”
走出酒吧后,外面下了小雨,顾重抬头看向天空,月明星稀、满目苍凉,正如沈望给他写的那首诗。
世界都湿了
星星亮得怕人
我收起伞
天收起滴水的云
时针转到零点
?了上帝的脚跟
你没有来
我还在等
大约等了十秒钟,沈望也出来了,顾重却下意识地说:“我没有等你。”
然而沈望看到他后的第一句不是“谢谢”,也不是代表无力的“嗯”,而是“对不起”。
顾重撑起伞,反问他:“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沈望还是白着嘴唇说:“对不起。”
他满是哽咽,眼眶里的两个黑眼珠子正在燃烧,他说:“他说的是真的,我一点都配不上你。”
第三十六章 上
雨纷纷密密地下,整个城市笼在一片水汽里。城市的锐利逐渐消亡,路旁的四翅槐的每一片翠黄的叶都被浸得发油发亮,雨打在满目的金黄,好像那翠黄也被打落在地。
顾重侧了下伞,把他纳进伞下:“谁说?”
沈望抽了抽鼻子,抹了把眼泪,瓮声瓮气地发出了几个没有意义的音节。
他手背那块淤青已有点散了,是晕开来的紫,顾重无声地收回视线,轻声道:“不想说也可以,我也不在乎。”
“没人说,我记错了。”
顾重淡淡地看了他眼。
沈望道:“你以前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顾重想凶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但沈望却难得认真而清醒地望着他,好像他的沉默会剥夺他最后生的希望,所以他不知被何驱使,皱着眉说:“看你顺眼。”
“真的?”
当然是假的。
比起弱不禁风的苍白,他喜欢健康饱满的肌肉;比起孤僻多情,他更喜欢活泼健谈。从前是,现在也是。但他根本不想告诉沈望真正的原因,否则他又会软绵绵地缠上来。顾重模棱两可地说:“难道我还能喜欢你酗酒又滥情吗?”
沈望轻轻地哦了声,说,这样啊。
就是这样,仅此而已。除了一张讨人怜惜的脸外,你什么都没有,顾重忍不住想这么骂他,让他离他离得远远才最好,但他没有。
回酒店的路上,他没成功地打到出租,路陡然变得长了起来,与沈望相处的时间也变得充裕,他们俩共撑一把伞,却撑不起一个话题。沈望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例如路边的花、路过的行人以及马路边上的小店,像个幼稚的小孩,看到什么都要指给他看,给予分享他的惊奇。
但顾重很少理他,只是把一支小喇叭留在伞里。
偶尔顾重也会忍不住恶言相向:“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借把伞?”
这时沈望就会收起手指:“那我不说话了,你别嫌我烦。”
不说了,但走得更慢了。
一步分两步,愈来愈慢,最终甚至停下了脚步。他刚想问又想怎么样,沈望用一种很夸张却很小心的语气跟他说:“你看,好多好多雏菊,开得真好。比你家门口的还要多。”
顾重解释道:“我家门口的雏菊是阿姨种的。”跟你没关系。
沈望却没听出他的言外意,只是小心翼翼地说:“这是家首饰店。”
顾重提前警告他:“你自己进去看,我在外面等你。”沈望便失了神采。
顾重刚想迈腿离开,一双苍老的手却拉开玻璃门,笑着对他们说:“是来定制戒指的吧?进来吧。”沈望看了他眼,生怕他说不是,率先进了那家店,顾重迫于无奈地在老人慈爱的目光里把伞立在门外,进了小店。那是一家很小的店铺,豆腐干的大小,陈列的首饰也很少。
顾重一眼就能扫完柜台摆着的两枚戒指、两根项链和两幅耳钉。老人白发苍苍,但精神抖擞,给他解说道:“跟其他的饰品店比,是稍稍寒酸了些,但与其让客人挑花了眼,不如让客人自己做自己喜欢的款式。很多年轻人都会来我们这里定制戒指的!恋爱的、结婚的、分手的、单身的……什么都有。”
顾重忍不住笑:“分手也会来买戒指?”
老人道:“当然,相遇值得纪念,离别怎么不值得!能在茫茫人海中跟他相爱、分手,也是一种值得纪念的事,不过当然也有人在戒指的内侧刻‘bullshit’。”顾重听了,也绷不住严肃了。沈望却指了两枚素戒问:“做这个难吗?我能学会吗?”
“这世道,哪有难事和容易事!可以是一下午,也可以是一个月,都看你。”
“那、那我能试试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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