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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断(近代现代)——我吃不饱

时间:2020-01-29 16:44:47  作者:我吃不饱
  孩子们只会说苹果是红色的,而大人们却不知辛劳地教他们说“他涨红的脸像是红彤彤的苹果”,大人们把一切颜色、表情解释为性的渴求,他的身体、他的颤抖,他的一切都被加上了新的喻象,他是颤抖的羊羔、砧板上的鱼、诱惑大人的塞壬,一切都是他的错。
  给他盖被子的人现在满身是管子地躺在病床里,他只见过一面,远远地站在病房门前,院长问刚结束手术的医生:“他还能醒吗?”
  医生回:“说不准,但再躺几天再不醒,十有八 九就要变植物人了。”
  院长叹了口气,紧接着问:“那治疗费用……你知道的,这小孩是我们孤儿院里的……”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听。
  他只是期望美和能好起来,求求上帝,求求医生,不要因为贫穷就抛弃他们,不要因为他低贱就伤害他身边的人。
  他每天都在为他祈福,然而直到他手臂上的伤好了,奇迹也没有发生。美和就像是一棵干瘦的树苗,枯黄的叶子也要落了。院长对他说:“医院可是很费钱的,我可没有那么多钱让他一辈子躺在医院里,像个大爷似的接受别人的服务。但看在你可怜的份上,我可以帮帮你。”
  “只要你勤奋一点就行了,你懂的吧?”
  所以他勤奋了。
  那些话也逐渐变成真的了,但他不在乎。如果他就是这么一个低贱的存在,那他就做美和生存的土壤,只要活到美和醒来的那一天就好,再坚持一会,再努力一下。或许是徐斯太过讨厌他,徐斯不再欺负他,也不再跟他讲话,只是偶尔会问他:“你想走吗?”
  走去哪里?
  美和比谁都需要他。
  所以他说不走。徐斯沉默地走开了,然后过了几周,徐斯又会问:“你想离开这里吗?”
  他依旧说不走。
  他能走去哪里?就像院长所说的那样:不要想着离开,除去这里,没有人会爱你的,谁会爱一堆只是好看的垃圾呢?
  然而在半年后的一天清晨,他去给院子里种的雏菊浇水,有一位穿着警服的青年找到他:“你们除夕是不是来报案了?”
  “半年前的事了。”
  那位青年涨红了脸:“因为没有登记,所以找到你们很困难……出什么事了吗?”
  他看看四周,沉默了下来。
  那栋灰白色的建筑物阻隔了他的声音。那位警察似乎察觉到这一点,就带他到了附近的空地,等他开口,他却没有如愿地说出这一切,只是不停地搓自己的手。
  因为他穿了件很薄的针织衫,手冻得通红。那警察倒是穿得厚重:“我说,你们要举报你们孤儿院院长?”
  沈望眯了眯眼睛:“你怎么知道的呢?”
  “有人打举报电话给我们,说这个孤儿院存在违法操作,说是有小孩被……你听说过吗?”
  “如果没有人打电话给你,你们什么时候才会找到我们这里?明年的除夕?还是后年?”
  那警察被他的咄咄逼人骇到了,摸摸鼻子,说:“对不起,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真正重要的是他违法,我找你是想知道你们孤儿院有几个小孩,都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是不是都是被抛弃的,还是说是拐卖……有没有被……”
  “如果是真的,他会坐牢吗?”
  “当然会了,那可是畜生才干的事情。这里会拆掉,盖新的大楼——这里也要发展经济了,开一家大型超市,以后这里也会有很多人居住的,啊,但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帮你们联络爱心人士,至少一大半小孩都能找到去处的。”
  “那剩下的呢?”
  “毕竟其他孤儿院的人数早就不够容纳这么多被抛弃的小孩了……”那人沉默了下来。
  但他又补充了句:“但总归有办法的,对吗?”
  最终沈望闭了闭眼睛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回去吧。”
  那人还不放弃:“我听说报案的还有一个小孩?”
  “他在医院。”
  因为没有证据,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院长知道这件事情后,送给他一件新的大衣,说是表扬他不再是告密的可怜鬼了,很温暖,却让他浑身发痒。
  他每个晚上都睡不着,想呕吐,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有好几次他都会梦到自己躲在院长卧室的衣柜里,等他熟睡,就把他一刀捅死,他被自己吓到了。
  却也找到了新的出路。
  如果院长死了,他能养活剩下的孩子们吗?这个危险的想法几乎救了他。
  那天,就像是梦中一样,他躲在院长的衣柜里,屏住呼吸,只从一条细细的光亮里打量正在打电话的院长,跟那些人说话时,院长的声音很黏腻、很卑微。
  他听到院长对着电话说:“这、这我实在是无能为力,目前还找不到替代他的孩子……你也知道,我们院子里的孩子大多都……不过他也没有长高多少,没必要换吧?而且这个小孩是最受秘密的,哪像之前那些。是、是,我知道,但他这个年龄正是拔高的时候……我会想办法的,我会去弄点阻碍生长的药……是、是,我听说上面的人开始调查了,您……我明白,他们不会瞎说的……这是当然!那祝您身体安康。”
  挂了电话后,院长又是那张严肃的脸。院长摘下了眼镜——他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细细长长的,没有任何温度,瞳孔很小,整个眼睛都充斥着冷淡的白色。他握紧手里的刀——他想告诉美和,他是错的,院长是永远不会变好的,所以他的行为并没有错。
  没有错……
  真的没有吗?
  他的手汗几乎让他握不住刀柄。时间过了很久,院长躺上了床,就像是一具尸体,没有任何声音。他悄悄地从衣柜里跳下来,然后走到他的床边——只要捅下去,一切都会结束的,但他却迟迟下不了手,汗浸着他的脸庞滴进了他的衣服,他止不住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嘶吼。
  院长忽然起了身,冷白色的手臂摸向床边的台灯,一道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整个黑暗,他灵敏地俯在床底,心跳如鼓。会被发现吗?会被杀吗?如果他死了,美和会怎么办?怎么办?
  “是谁?”
  院长的声线很冷。
  “我听到你的动静了,你在我的房间里干什么?你再不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只能看到一双脚跟出现在他的眼前,然后就像是鬼神那般在这个房间里游荡。他害怕得抠自己的手掌心,要被发现了……美和怎么办……
  然而就当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徐斯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把足球踢了进来。”
  “哦?球呢?”
  “就在这,您看。”
  “嗯……下次不准在晚上踢球。”
  “好的,知道了!”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院长上床的声音,等他趴得浑身僵硬,他才从床底爬了起来,几乎是逃跑般地离开了那间卧室。然而刚逃出卧室,他就碰到了徐斯:“你怎么这么慢!这里冷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
  “我看到你偷拿了厨房里的刀……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肯离开这里?”
  沈望却没有回答,只是很固执地问:“你知道我……”
  被知道了,那些事情。
  会挨打吗?
  会被讨厌吗?
  “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
  沈望紧紧地看着他,手里的刀不知何时已经从他的手里滑落了下去,他只看到自己的手掌被刻出了刀柄的印子。徐斯却只是弯腰捡起了那把刀,然后发出了轻微的鼻音:“嗯,是挺恶心的,但这也不全是你的错吧?不过我要是你,我肯定早就跑了,不会任他这么为所欲为。”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
  他没有接着再问下去,因为只有他知道,他明明什么都没有。但是徐斯却说:“你既然活得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能找一个比较快乐的办法活着呢?离开这里,你也能活下去,而且你就自由了。你好好想想。”
  他没有资格“想”。
  他要为美和负责,所以他拒绝了徐斯。只是这一次徐斯再也没有问过他想不想离开。他只能扎根在这座灰白色的楼宇里。
  但他的确对院长恨之入骨,如果没有他,是不是一切都不会这样?院长对美和的愧疚就像是丢给狗的火腿肠,随随便便。但他却无法杀了他,甚至因此而生了很重的病,他睡不着、每天都想呕,吃不下任何东西。
  这时候院长给他吃安眠药,一开始吃半粒,后面是一粒,慢慢地变成两粒,他能感受到他的迟钝,每个器官都在变得迟钝,他记不起很多事情,情绪也很低沉,偶尔会出现幻觉,但因为这样,他不用再“勤奋”,因为没有人想碰他。
  有一个晚上,他吐得很厉害,眼睛都泛白了,院长带他去医院,他甚至听不清院长和医生之间的对话。他只听到院长说:“他能活得下来吗?”
  醒来之后,院长握着他的手,声泪俱下,说是他不好,不应该逼他拍照,但是美和的事情,他是这么说的:“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自己撞上去的,虽然这样说很薄情,但是我只对不起你一个小孩,我有什么对不起他们呢?如果不是我,他们早就死在街边了。”
  院长接着跟他说,会给他治病的,不要担心。他问是什么病,院长就说是感冒。但他知道不是,他活不下去了,吃不下、睡不着,而且是什么都不记得,他有时候甚至会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出现在钢琴旁,刚刚在做什么也全部不记得。院长说:“你好好地活着才能见到美和,虽然你很小,但是你知道的,一张病床有多贵。要是你和我也出事了,那他真的完蛋了。”
  “那他现在呢?”
  “他只是睡着了,你乖乖的他就会醒。”他说好,但是后来院长也不给他拍照片了,因为他开始长大了,开始不像个小孩。
  也在那一年,美和以他的幻觉重生了,幻觉里的美和又温柔又严厉,跟他一起长大,没有伤痛,听他说话,还会保护他。
  而也是那一年,因为他的呕吐、幻觉,他被院长的那些大人们抛弃了,院长收了十万块,把他卖给了一对夫妻。那对夫妻对他很好,好到他甚至以为从前的生活都是做梦,他很珍惜那一切,却又被抛弃了。
  或许他真的不配得到任何的爱。
  只有美和是陪伴他的。
  所以这次他很任性地没有回到孤儿院,而是跟着徐斯去了上海,那里有很多很多的高楼,很多很多幸福的小孩,就好像他也可以在那里获得幸福一样。
  徐斯对他说:“只要你换个看法,从前的那些事其实也不完全是坏事,以前是因为你被强迫,所以才会觉得痛苦,如果这次是你自己想做的呢?那一切都不会再痛苦了。我和美和都会陪着你慢慢长大的,如果有什么受不了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去克服它呢?我们可以忘记他。只要你的记忆里没有了这件事情,也就不会为他感到烦恼了。”
  “真的假的有这么重要吗?你不要对自己的病症感到害怕,其实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你可以忘记一切你想要忘记的事情,你只要慢慢地长大,把那些不快乐的事情全部都忘掉就好了,其他人都是无所谓的,我和美和会陪着你长大的。
  美和也对他说:“你要变成一个活泼又有趣的人,代替我一起活下去。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那你恨院长吗?”
  “我恨他,但是没关系,我不需要你为我伸张正义,也不需要你为我留在孤儿院里,因为我应该重新出现了。”
  “你真的是美和吗?”
  “我是,你难道认不出我吗?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是的,你当然是。”
  经过徐斯和美和的“培训”,他真的能说话了,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普通人,能和别人自由地对话,能自由地表达自己,只是有时候他并不知道,他所表达的自己是美和还是徐斯,还是他的潜意识?
  他靠唱歌、写歌赚钱,起初是赚一点钱,然后是赚很多钱,起初只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后来所有人都知道,每个人都在听他的歌,他马上就能融入这个世界。
  然而,在他二十二岁那年,他风风光光地参加完各大颁奖典礼,在后台接到了医院发来的死亡通知单。
  美和走了。
  他不能再让他身边的美和走了。
  就像美和所说的那样:我活在你的意识里,如果有一天你抛弃了我,我就真的死了。他把美和喜爱的雏菊纹在他的手腕上,跟那道丑陋的刀疤交织在一起,那是死亡与希望。
  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不再孤独也不再痛苦。
 
 
第三十四章 
  他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沈望了,跟徐斯说的不同,沈望并没有来骚扰他。他因此松了口气,但偶尔他的目光总是落到那张没有送到主人手上的唱片。
  谁能想到他扔了唱片又去把它捡回来?
  三番五次、心心念念。
  这还是他顾重吗?
  最后他烦躁地把那张唱片藏在了书桌底下,让它安静地在那里积灰。他绝不想再受沈望的牵制,没有人会在同一个人身上跌两次。
  他让小张订了机票去新西兰,事关电影节的安排,然而去机场的路上途径春澜圆,他的心思又被悄悄地勾起,春澜圆还是从前那般模样,豪车美人,都是花枝招展的富贵模样,只有沈望家门口空荡荡,小张心惊胆战地问他要不要停一停,他皱眉说不必,依旧是满脸冰霜的顾总。
  他是中午到的新西兰,阳光明媚,接待他的是个华裔,两人就细节问题谈了一会。本来顾槐堂就谈了小半年,利益相关早就谈拢了,也就是拍个照、官宣的问题。只是拍完照,那位负责人感叹地说:“真是天妒英才,你哥哥可是十年难见的商业奇才,竟然落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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