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郑忻:“我老想着你跟我说的那些话,觉得是我自己太弱懦了,喜欢也不敢说出口,所以才会错过他。呵呵,其实哪有什么错过啊,就是我自己太不自量力了。人家就是随便说说,只有我一个人傻不拉几的当成救命稻草。老实说我刚才有点后悔,如果我没说,好歹也不会这么丢脸,被人指着鼻子扔出去。不过现在想想也没什么,说明白了也好,省的还给自己留个念想,就这么吊着也挺难受的。”
郑忻张了张嘴,觉得心里堵的难受。
常今:“我得回去了,奶奶还在家里等我呢。”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嗡嗡两声,常今:“喂。”
郑忻看他脸色不对,连忙问:“怎么了?”
“我奶奶……被送进医院了。”
常奶奶是突然陷入昏迷的,还好住在楼上教过常今跳舞的那位舞蹈老师来送东西时发现了,把人送到了医院。
常今和郑忻赶到的时候,常奶奶刚醒。医生拦住要进病房的常今:“你就是病人家属?”
“是。我奶奶怎么样?”
“不太理想。”医生年纪五十岁左右,因为看惯了生离死别,所以口气也很淡然:“老人家年纪大了,心脏功能也不好,以前动过手术吧?”
常今点头。
“这次的摔倒呢,导致病人颅后出血压制神经系统,加上病人年纪太大,不适合手术,也不具备手术条件,所以……”医生叹口气:“凡事想开点吧。”
常今第一次看见常奶奶的时候,她就在捡垃圾,佝偻着背,很和蔼的一个老太太。她问常今从哪里来,为什么不回家,还问他多大了记不记得家里的电话。
常今吃了她递过来的面包,硬硬的,也不香,但是是他这一天来吃的第一口食物。他跟在老太太的后面,走一步跟一步。
老太太就说你回去吧,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老婆子拐人咧。
常今没说话。他瘦,一把骨头肉眼都看得见,小脸脏兮兮的,脖子上腿上一片红肿,都是针扎留下的痕迹。老太太就叹口气,用口袋里的手绢给他擦了擦脸。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常今不爱往回看,也不喜欢回忆过去。老太太也说过,人是要往前走的,一步接一步,没有倒着走的道理。
可常今看着昏昏沉沉躺在病床上的常奶奶,就忽然想起了那些往事。
他摸到了常奶奶枯树皮一样的手,才意识到,啊,她真的真的已经很老了。
常奶奶挣扎了一下,睁开眼:“今今?”
“我在呢。”常今凑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把头挨在她的脖颈旁边:“奶奶,你好好养病,等好了咱们就出院,你不是说明天要吃水豆腐么,我买了,就放在冰箱里,等回去我就给你做。”
常奶奶:“吃不到啦。”她咂摸咂摸嘴,有些留恋地说:“吃不到啦。”
窗户外面的树开花了,白白的一小朵,开花了就得结果子,可惜等不到了。常奶奶在心里叹口气,眼珠子缓慢而沉重地转向常今:“我就是放心不下你。”
她说:“你跟着我,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老婆子捡破烂,让你在学校里还被欺负,被人家骂,我都知道。你被人打了我还骂你,其实是不想你惹事。命贱呐,没有法子。唉,当初我捡你,也不是图什么,就是想着能有个人给我养老,陪着我解解闷。你一直很孝顺很听话,吃苦了也不说,是个好孩子,可我没照顾好你,连累你有家也回不去,你,你怪我么?”
常今摇摇头。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希望啊,能找个人好好照顾你,你苦了二十多年了,该享点福气了。要不老婆子死了也不安心,也得给你朝老天要个公道啊。你之前说遇到了喜欢的人,那个人呢?她也喜欢你吗?”
常今弯下腰,痛到整个身子像虾米一样蜷缩着:“喜欢。”
常奶奶长吁一口气:“好啊,太好了,可惜奶奶见不到,她什么模样啊?”
她花白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脸色蜡黄,说话有气无力的,是肉眼都能感觉到生命力的流失。常今呆怔了一会,掏出手机,拨通了闻枝北的电话。
“喂。”常今的手冰凉,软的几乎没有握住手机的力气:“我是常今,我奶奶她,她想听听你的声音。”他把话筒凑向常奶奶,贴在了她的耳边。
常奶奶费力地歪着头,眼前模糊一片。她的意识有些混沌了,过了一会才意识到听筒里传来的是“嘟嘟”的断线声。
这声音在静谧的病房里格外明显,常奶奶微笑了一下:“我听到啦。”
“她说她特别喜欢你。”
有带着凉意的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起来,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常今也听不懂的家乡话。
常今抓住了她垂下来的手指,直到医生进来的时候也没有放开。
“花开啦。”常今把脸贴在她的手背上:“奶奶,我给你做花糕吃。”
郑忻跟在小护士的后面,看见医生和护士用白白的床单蒙住了常奶奶的脸。和那些悲痛万分的家属比,常今显的冷静的多,他顺从地走出病房,在通知书上签字,然后乖乖地坐在走廊上等待护士整理。
郑忻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终于还是开口:“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他回来的时候,常今已经蹲在了地上,双臂抱着膝盖,整个人蜷成了小小的一个。走近了才听见他在哭,不是嚎啕的那种哭法,是特别隐忍的,像是痛到实在是忍不住了,才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哀嚎。
特别细小,断断续续的,用力到连肩胛骨都在抖。
好像一只濒死又不甘心在挣扎的野狼。
常今听到了走廊上人来人往的声音,带着烟火气的,可是怎么也填不满他胸口的大洞。
没了。他想,什么都没了。
连这世上最后一个肯爱他的人。
☆、其实很简单
《初蕊》正式杀青。
天气也渐渐地凉了,站在街上抬头看的时候,云上就像蒙了一层布,灰沉沉的,怎么都看不清楚。
试片会就定在这么一个时候,郑忻少见的打扮了自己,把黑发染成了浅浅的淡灰色,看起来不是那么的书生气了。上台的时候他还特意在观众席中逡巡了一下,并没看见常今。
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什么别的情绪,身边的闻枝北也停顿了两秒,好像也在找人。
但其实常今是在的。
他一反常态穿了一身黑色的卫衣,宽松的休闲裤遮住了身形,还带了一个鸭舌帽,站在台上往下望黑压压的一片,还真不容易找到人。
《初蕊》被媒体形容说是“跨时代的爱恋”“封建时代禁锢的文学巨作”,初映的时候已然是一个巨大的噱头。
郑忻的手法和他平常的为人一样意识流,常今看的半懂不懂,但从身边的人反应来看,应该是不错的。尤其是他拍的第一场戏——焦韦炜饰演的男主楚昉看见自己和男二在床上纠缠时——达到了顶峰,常今甚至很清晰地听见了左边女生的抽气声。
巨大的屏幕上,他的身形被数倍放大,肩脖和颈,弯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然后再从腰部那儿凹下去,山峦峰叠。
虽然两个人的头部都没有出镜,但常今还是认出了自己身下的人不是柏译,而是闻枝北。
旁边的女生小声赞叹:“好美哦。”
常今笑了笑。等到电影结束的时候他侧过头,对那个女生说:“谢谢。”女生一脸的莫名,常今站起来,跟着人流往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常今!”
郑忻和闻枝北前后脚站着,拼命招手。
常今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只是一段时间没见,他好像又瘦了,脸颊白的像玉,微微凹陷,于是原本就尖的下巴更突出,整个人更加的清冷,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闻枝北:“我听说了常奶奶去世的消息。”
闻枝北皱眉。常今这话说的也没什么毛病,可他就是听着不舒服。就像是一座沉默的火山,任凭里面烧的多么沸腾,你也看不到摸不着,平白着急。
郑忻:“你来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我找你半天。首映礼的票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常今拉了下帽子:“我不去了。”他神色坦然,显然是已经想了很久:“今天已经看完了,我也没什么遗憾的,拍的特别好,我都没想过自己还能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荧幕上,谢谢你,郑导。”
郑忻不自然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烟,闻枝北的眉毛皱的更深更紧。
“我把原来的房子卖了,虽然钱不多,但是应该够回老家开个小店的。奶奶还在的时候我就这么想过,可是她身体不好,这么搬来搬去的也不方便。现在我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牵挂和顾虑了,回去挺好的。”
闻枝北脱口而出:“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常今松了口气:“不回来了。郑导,你的电影一定能大卖的,等你以后成了国际大导演,我也算是跟着沾光了。闻枝北,”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秒,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好像又没什么话可说。
最后只有一句:“再见啦。”
郑忻就忽然想起了第一次看见常今的时候。
又瘦又高,身材好长的好,但总是有点清冷阴郁的,没什么生气,比起鲜活的人更像是一副画。现在的常今倒像是个普通的年轻人了,就是有点有气无力的,好像生活一下子已经走到了尽头。别人都在往前走往前看,他却已经到达终点了。
有点难过。
闻枝北:“常今!”
常今已经湮没在了人群中,郑忻低声说:“大佬。”他拉住闻枝北:“别追了。”
闻枝北心里说不出的烦躁:“你说什么呢。”
郑忻:“我说别追了,你看不出来吗,常今玩不起!对于你来说,这可能就是一段插曲,可有可无,没了你也照样是闻少爷,还有个夏林满跟在你屁股后面跑……”
闻枝北:“……”
“……可是对常今来说,这已经是他的全部了。大佬,你如果真的不喜欢他,就放过他吧,你还有那么多条路可以选择,别把他的最后一条路也给堵死了。”
因为这里禁烟,郑忻只能惆怅地揉着烟盒:“那天我看见常今哭,心里挺难受的。夏林满这么骚扰你,也没见你翻脸,可常今就是做错了一点事,也可能什么都没做错,你就把他给踢出局了,大佬,你有时候真挺残忍的。”
闻枝北不说话。他看着常今离开的方向,心事重重。
“咱俩一起长大,小时候我拿你个玩具都能被你记仇仨月,摁着一顿揍,但我知道你是把我当自己人,你后来不是拿零用钱给我买了一个新的嘛。可常今不是我,你把他赶走了,人就回不来了。”
有记者过来采访,郑忻舒了口气,挤出一个营业笑容:“大家好,各位朋友们好。”
闻枝北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按照平常的习惯,他应该是打开电脑,将明天要做的事情标记好,然后听听音乐,再洗个热水澡好好放松一下。
可是做不到。
满脑子翻来覆去都是常今最后离开时的脸。
他想不明白。明明是常今错了,明明是他骗了自己,是他在撒谎,最后却像个受害者一样离开,连郑忻都在为他鸣不平。
为什么?
越想越烦燥,闻枝北干脆翻身起来,找到那天在常今家里拿走的DVD,放进电脑播放。上一次和常今只看了前半部分,一群人从鬼屋出来之后就退出了。视频正好从那里再次开始,举着摄像机的大哥摇着镜头从众人的脸上一一闪过,最后对准了他们身后的一座小桥。
闻枝北记得,这好像是在德人附近的一个废弃工厂后面。
当年在练习生中很流行的,说在那座桥上刻下心愿,以后就一定能实现。果然摄像机下一个镜头,就是他们纷纷在桥上刻字,完了还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
闻枝北自己刻的好像是家人平安,还是顺利出道?记不清楚了。反正当时就是当作玩游戏,没有当真的。只有常今,侧着身子挡的严严实实,他旁边的女生问他:“写的什么啊?让我们看看呗。”
镜头里的常今垂着眼睛:“让你们看见就不灵了。”
“切,跟真的似的,不就是玩嘛。”
常今:“不一定。”摄像机给他切了个特写,少年俊美,连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就当成真的呗,反正许愿又不要钱。”
闻枝北忽然站起身,拿着外套就外走,还恰好碰见了夏林满,他正等在电梯口,看见出门的闻枝北有点差异:“枝北?”
闻枝北没理他。晚上喝了酒,现在被风一吹,有点儿晕。可闻枝北没管这些,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心里不甘心,他下车的时候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大晚上的跑到废工厂这边了。
着魔了么?
原先的工厂拆了,好在桥还在,上面满满的全是涂鸦。痕迹也从深到浅,从大到小各种不一,居然还有人用颜料涂了一首《长歌行》。
闻枝北:……这都是什么鬼。
大半夜的他披着外套弯着腰一路摸过去,在别人看来肯定很像一个猥琐的跟踪狂吧。
好在没多久他就找到了,自己刻下的“顺利出道”,沿着这一圈,他看见了常今的。
字迹潦草歪歪扭扭,特别有辨识度和学渣风范。
常今果然刻了很多行,有挣大钱,希望奶奶身体健康,不要生病,顺利完成手术。
最下面是:和他一起出道。
常今想了那么多,提到出道的只有这一句,还是和他。
就好像有人解开了一团棉花线,闻枝北忽然就明白了。他想来想去,所有想不明白的,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解释。
常今喜欢他。从十年前就开始了。
☆、世界第一暗恋
大巴车九点整出发。
11/12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