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了哥们。”陈荏柔声道。
林雁行咧嘴,露出日后将备受赞誉的标准笑容。
他真是块宝藏,棱角分明,英气勃勃,长着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笑起来却全化为深浓的温柔。
陈荏就笑不到这样粲然,这是天赋。
“玩去吧。”陈荏跟哄儿子似的。
林雁行果真玩儿去了,这没心没肺也是天赋。
从军训基地到丽城十一中,七十公里的路程,大卡车开了整两个小时,到达已是深夜。
老师和其他学生都陆续回家去了,陈荏有家难回,独自去往已经熄灯的宿舍。
宿舍还是老样子,他和郁明的东西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两人都爱干净,宿舍也人少,因此显得空荡。
想到郁明,陈荏心里很不对味,尤其今天这事儿,那家伙真没有一点故意的成分?
他针对陈荏也就罢了,可殃及了两位老师,尤其是A老师。
医院拍片已出结果,A老师确定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虽说他是自己爬坡摔的,但如果没有郁明瞎指挥,他也犯不着翻山越岭啊。
“……你想干嘛?”陈荏盯着郁明的床铺,低声问。
算了,睡觉吧。
东西明天再整理,衣服明天再洗,这些天累得人浑身散架,还是教室里坐着舒服!
陈荏刚脱了鞋上床,一个黑色的身影就撞进了门。
陈荏睡觉锁门,这个宿舍的钥匙只有三个人有:他,郁明,宿管。
宿管是两个中年妇女轮班,若无天大的急事绝对不会夜闯男生宿舍,所有只剩郁明。
郁明贴门站着,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情绪激动。
陈荏坐起。
“不是我……”郁明哑声道。
陈荏问:“什么?”
“和我没关系,不是我……”郁明说,“我不是故意指错路的……”
“那你是有意的?”陈荏声音很冷。
“不是!”郁明冲到陈荏床前,急切地说,“真的不是,求求你相信我!”
“A老师骨折了。”陈荏说,“你的错。”
“我……我不是故意……”
陈荏打断:“你是来认错的么?不是就别说话,要么出去,要么上床睡觉。”
郁明噎住,然后断断续续道:“我……我那时的确看见林雁行了,但是离得很远,他对我那样凶神恶煞的,我不敢靠近……山上很多树,他们好些人,又在岔路口逗留闹腾了几分钟,我看不清……”
“我……可能真的记错了,我那初中同学也没有纠正啊!他也和我一样,隔那么远真看不清的!就算有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是不是啊,陈荏?”
陈荏沉默地望着他,终于说:“没关系。”
郁明一喜:“你相信我了?”
“不信。”陈荏说,“但我不在乎。”
郁明慌忙双手拉住他的胳膊,两人对视,陈荏的眼神奇怪得让人心慌。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郁明问。
因为陈荏看的不是郁明,而是十五年前的自己,因此他悲哀、同情……又带着点儿怨恨。
郁明是不会认错的,他那时也不会。
推卸责任或许是人的本能之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如果把桌上的水杯碰翻,看到妈妈瞪眼,也会说:“是小狗干的”。
妈妈就会教育他:“做错了事要说对不起,勇敢承认才是好宝宝。”
而一个孩子如果从小动辄得咎,那他不但战战兢兢,还会近乎无耻地抵赖和狡辩。
因为认错就会受罚,受罚就要挨骂、挨打、挨饿,所以不能认,一丁点儿的小错都不能。
这个孩子渐渐长大后,这种特质会让其他人厌恶至极,因为他敢做不敢当,只会推脱,只会躲,只会赖,是个阴暗、懦弱的撒谎精。
十五年前,陈荏就是这样的撒谎精。
那些所谓的同学肆无忌惮地歧视他,嘲笑他,侮辱他,发展到后来陷害他、殴打他,是因为他们知道欺负他不需要承担后果。
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就算他忍无可忍寻求外界帮助,也没有人会信,撒谎精的每一句话都是“狼来了”。
陈荏费了很大劲儿才改掉撒谎抵赖的毛病。
真的很大,他为此挨过骂和打,初开始承认犯错时总是像筛子一般的抖,牙齿割破了舌头,还几乎尿了一裤子。
后来就好些了,他渐渐地像个正常人,然后像个爷们儿。
一个人要吃多大的亏才能学会抵赖,又得吃多大的亏才能改正它?
陈荏望着郁明,那眼神几乎是苍凉的。
“陈荏,你吓着我了。”郁明害怕。
“没关系……”陈荏轻轻地说。
郁明问:“你相信我不是故意的了吗?包括那天我在床上泼水,结果你被教官……”
“别解释了,说不清的。”陈荏问,“你不回家了么?”
“要回啊……我是听说你和老师出事,从家里偷跑出来的,爸妈还不知道。”郁明说,“我回去睡觉,明天再来。”
陈荏点头,低语:“那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然后他把脸转过去,再也不理。
郁明磨蹭了一会儿,终于离开。
陈荏在黑暗中独坐,他想了很多,那些刻意被他遗忘的记忆原来从未消失,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如昨。
他像是个无影无形的旁观者,痛惜地望着那个被残酷对待的少年,却帮不上一点儿忙。
高一下学期,退学前的最后两个月,陈荏很少有不带伤的时候。
脸上是被人掌掴出来的淤青,小腿和腰上则是被人踹的,还有数不清的擦伤和撞伤。
如果不退学,他甚至很难保住自己的眼睛,因为老有人用激光笔照他。
……绿色的,红色的,那么集中又明亮的光束,打到物体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光点,他们想用那个射穿他的瞳孔。
他们知道那东西会让人瞎。
……
有小石子敲打在玻璃上,咔啦一声。
陈荏从回忆中惊觉,看了一眼桌上的夜光小闹钟,时针指向十二点。
“睡觉睡觉。”他呼出胸口浊气,心想明天还要上课。
第二枚小石子到,这次穿过窗户落在桌面上,还蹦了几蹦。
陈荏走到窗口往楼下看,以为又是郁明,结果路灯下分明站着林雁行。即便宿舍在二楼,他这扔石子儿的手法也够精准的。
“……”
林雁行笼着嘴轻喊:“我就知道你没睡!”
陈荏瞪大眼:“你……你三更半夜跑学校来干嘛?”
“我这不是没办法嘛,”林雁行问,“我的包是不是在你那儿?”
这么一说还真是!陈荏连忙扭头寻找林雁行的旅行包,正放在靠近门口的空床上。
“你就不能明天拿嘛?”他压着嗓音说。
“我的MP3在包里,不听歌我睡不着。”林雁行说,“家里倒是有备用的,但是歌得重新下啊。”
陈荏骂道:“你他妈还真是个少爷,等着,我给你送下来!”
他挎着林雁行的包下楼,猫着腰躲过宿管的窗口,翻过铁栏杆向对方跑去。
林雁行高举双手等着接包,突然两臂内缩,问:“你为什么哭?”
“……”陈荏说,“我没哭。”
“胡说,你绝对哭了。”林雁行问,“为啥?谁又夸你了?”
陈荏笑笑:“这次不是。”
“那为啥?”
陈荏说:“你别问了,拿着包回家去。”
说着要走,被林雁行一把拽住手腕。
“真把我当朋友就直说。”林雁行说,“不然我不走。”
陈荏咬着唇看了他一眼,眼中已经有了水汽。
“谁他妈欺负你了?”林雁行问。
“你别问。”陈荏说,然后就低下头开始落泪。
他讨厌夜晚,夜晚让他感性,让他脆弱,把他一直被拼命压制着的情绪翻出来,再一次晾在林雁行面前。
他抑制不住地哭了。
林雁行这才发现陈荏哭起来是完全没有声音的,没有呜咽,没有抽抽搭搭,甚至没有动作,就是静默地流眼泪。
这是一种很委屈的哭法,委屈到……连身边人都替他委屈!
林雁行的心抽痛起来,他长这么大从没为谁心痛过,今天居然发生了两次,为同一个人。
他低声问:“到底怎么了?”
陈荏抬起泪光盈盈的眼,还是那句:“别问行吗?我忍不住……就这么一会儿……”
“……好。”林雁行点头。
陈荏杵着,林雁行站在他面前,将他的脑袋按向自己胸口。
好小好圆好秀丽的一颗头,头发略长长了,变得柔软。
“没事儿,我在呢。”林雁行轻语,“谁他妈敢在我跟前横,欺负我哥们儿,都得掂量着些。”
陈荏终于发出了一丝微声,潮湿的,委屈的:“……傻逼。”
“反弹!”林雁行说。
陈荏哭了五分钟,止住了。
他就是这样,连崩溃也不敢超过五分钟,仿佛有谁在帮他掐秒表,超过时间了,他就好不了了。
“哭完了?”林雁行微低头问。
“嗯……你身上真热,快烘死我了。”陈荏的鼻子还囔着。
像夏天的长昼,像密密交织的光,他多暖!
林雁行搔后脖子,对啊,他是小火炉啊。
陈荏轻推开他:“行了,别搂着了,我没来得及洗澡,一股馊味儿。”
“??”林雁行说,“我闻不到啊。”
陈荏于是又发现了林巨星、超星的某项不完美——这家伙很可能有鼻炎。
第18章 恩师管瘫子
国庆假期过去了。
这是个七天小长假,但进了十一中校门就成短假了,因为本校排课向来比较蛮横,早早就贴出告示说高三放假一天,高一高二各三天,其余时间都得回校自习。
对此老师表示没意见,学生们有意见,可谁在乎呢?
再说学校也没逼你,你自愿补课的嘛,你娘老子也都是自愿的嘛!
金子般宝贵的休息时间里,陈荏替宠物店洗了三天狗,每天酬劳八十大元。
他原本还琢磨这八十块钱该分作多少饭钱,多少车钱,后来发现根本不用,宠物店的姐姐们从第一天起就没亏待过他的胃,一到吃饭时间就好饭好菜尽往他面前堆,有点养成系的意思。
生意清闲时她们还在店后小厨房里卤鸡爪,卤出来略有狗味,也拿来喂陈荏。
陈荏客气说不要,姐姐们笑问:“还记得你第一条洗的狗是什么吗?”
陈荏记得:“阿拉斯加。”
姐姐们大笑:“你被狗揍了吧?你像个男版林妹妹似的又白又细,狗子也欺软怕硬,不欺负你欺负谁?赶紧多吃点儿吧你!”
“……”陈荏无奈,说,“我总有一天要揍回来。”
姐姐们说:“别啊,那阿拉斯加有个至交好友是个圣伯纳,碰见了它你还得吃亏。来来来,吃爪补爪!”
陈荏在宠物店被填了三天鸭,临走又被隔壁的美甲店拉去强行做了美甲。
美甲店的俩小姐姐一人拽着他一只手说:“哇,她们一点没说错呀,你的手很美的呀,我们给你画几个小星星好吧?”
陈荏说不不不,被几个人硬是摁在软凳上画星星,画出来是挺漂亮,但带去上课估计得被校长活活打死,陈荏回来后用小锉刀锉了半宿。
他将二百四十元工钱塞进钱包,加上过往积累的资金,每天晚上都拿出来数一遍。
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准备过冬的耗子,正一粒一粒地储存粮食,什么豆子、花生、麦子、稻子、松子、榛果……统统往窝里搬,直到堆得满家穰穰,米烂成仓,方得心安。
可惜高中生赚钱的机会太少了,整个十月他除了洗了三天狗,发了一天传单,就没能找到别的活儿,好在他有别的事做。
高二(2)班的物理老师管老师自从在军训基地的后山上和他一起走丢过一回,从此视他为患难之交,拍胸脯答应帮他补课。
管老师独自住在学校分配的教师公寓里,几个月前他和大学里谈的女朋友分了手,所以空虚寂寞冷,正好用工作充实,陈荏每个周末找他,他还挺高兴。
管老师震惊于陈荏的基础之差(以前的知识点都忘了嘛),也惊讶于陈荏的一点就通(提醒一下就想起来了嘛),觉得这个小孩特别矛盾,又蠢又聪明!
他果真所有理科都能教,解数学题的方法比本职教数学的班主任老刘还灵活简便。
他对陈荏解释:“我考过T大物理系的研究生,专业课都过了,公共课政治考砸了。正好丽城十一中收了我的简历,所以我就过来教书,过三年再考。”
陈荏咂舌:“T大物理系啊,你这么厉害?”
管老师说:“我给你辅导三年,你也考个?”
陈荏连忙摆手说算了,穷,读不起。
“大学里穷学生多着呢,大学毕业都得穷五年。”管老师说,“我有个同学父母双亡,从小跟着有残疾的爷爷过,靠着社会接济和勤工俭学一路读到了大学毕业,现在正读硕士,往后还要读博,只要你真心想读书,全世界都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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