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瘫在地上,天晕地旋,只感觉自己的胃酸都快要吐出来了。
有人顺势淋了他一盆脏洗菜水。
“这里是狗东西说话的地方吗?”顾迟恶狠狠地骂道。
第7章 豆浆 第六
学校里面的午自习,对角切开,可以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半睡觉,一半奋笔疾书。
但像钟从余这样,摊开练习册手却撑下巴,握笔又不写,只是侧着脑袋望着窗户外,出神发发呆,偶尔涂一涂作业上的带圈的abcd,戳戳可怜的橡皮擦,丝毫不在意时间挥霍的人,倒是十分少见。
哪怕是偷懒,别人都是有事可做。
只有自己怪孤独的……
今天阳光挺好。
“对面那楼道还真的会有情侣躲着摄像头偷偷拥抱亲吻。”钟从余用眼角撇了一下,在心中评价道,“蠢死了。”
自从那天顾迟逃课以后,整整三天,他都没能在学校里再见到这个人。
其他同学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能因为顾迟旷课是日常行为,也有可能是压根没注意到这个最后排靠近垃圾桶的位置上少了一个人。对此,唯一高兴一点的就是前几天在厕所挨打的那小子,他发现霸徒不在的时候,双手一拢,立即吧准备好的罪恶名单放回衣兜里,装作无事发生,撒着脚丫哼小曲儿,欢快地跑了。
差点让全班的人都以为他得了羊癫疯。
第一天,钟从余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宽敞了。
第二天,钟从余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了。
第三天,钟从余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
无聊了。
他从小就是一个与集体格格不入的性格,无论走到哪里,总感觉周遭的人都是一群带着敌意的蠢货,主动退让,滑开一条不可穿过的距离,再炸出万丈深渊的沟壑,站在对岸,用一个近乎唾弃的眼神,看着其他人浪费生命长度,干着无关紧要的东西。
但这时候,钟从余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哪怕只是相处了半天的“哑巴同桌”,自己居然会开始有点想那小子了。
搞什么?
是生病了吗?
每天都是上课下课吃饭放学的单曲循环,毫无新意,其他同学之间尚且还能互相抱团取暖,东拼西凑出来一些可以挂在嘴边的话题,砸吧个不停。可他就像是一只困兽一样,在自己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建筑起了一堵堡垒,然后一头栽进去,专心修炼,羽化飞仙,拒绝与普通凡人交流。
可直到第四天,困兽终于不甘寂寞,准备向外打听打听消息。
“你好。”钟从余本来只是想调整一下说话的口气,结果没想到被口水呛得停不下来,咳得直接趴下,给前桌现场演绎了一个低配版的肝肠具断。
前桌:“稳稳稳!大兄弟快稳住!请起,我对你无恩无惠,行如此大礼,会减寿的。”
钟从余:“……”
这家伙是个圆滚滚的女汉子,扎堆在其他女生之中的时候,总会给人那么一丝“猪立兔群”的既视感,于是她主动提出去坐后排,顺便结交志趣相投的哥们,意外能聊,就像一张到处撒网的蜘蛛,哪儿都能扯上一点关系。
身高一米七二,好像姓易,钟从余就在脑袋里面给她自动安装了个易七二的外号。
易七二道:“缓过来了没?好了,问吧,啥事儿啊?”
钟从余抹了一把虚汗,终于把音调掐了回来:“那个……你知道顾迟去哪儿了吗?”
“顾迟?”易七二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明显是吃了一惊,以其惊人的肺活量将刚才问句的声音手动扩大:“啊?小帅哥,你哪儿想不开?居然会来问顾迟!”
落针可闻的教室,学生们突然齐刷刷的回头过来,瞪大眼睛,个个都像是鼓眼青蛙一样,不可思议地盯着钟从余。
钟从余立马就感觉到了氛围的变化。
他下意识地坐直,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距离:“午自习,小声点。”
易七二也被自己刚才那一嗓门给吓到,赶忙先给诸位同学赔了不是,冲前者挤出一个格外诡异的表情后,乖乖地转回了上半身,继续趴着做摘抄了。
大概五六分钟之后,一张折起来的小纸条悄悄从前面地传递到了桌子上。
钟从余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表情,应该就是传说中青少年们之间的“待会再说”。
易七二正在很卖力地使眼色让他打开看。
钟从余对这件事情本来没有多大兴趣的,但感觉东西都送到了手上,驳回去又不太给人面子,横竖都很无聊,还不如满足一下这位大姑娘的传播八卦心思,抬手接了过来——直到这时候,他都没有发现自己对人待物的态度已经有略微转变了。
“看就看吧。”钟从余心道,“只是顺道而已,没有其他意思。”
这纸条上面的字写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很费眼睛,可单单是第一句话的落笔,就足够让人提心吊胆。
“顾迟的暴力倾向格外严重,来学校之前就杀过人,他妈为了给他顶罪,早就死了。”
杀人?
顶罪?
死了?
流言蜚语肯定不会是空穴来潮,在这之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了钟从余的眼睛里,他感觉浑身如同触电般的难受,手足无措了十来秒,才想起来把纸条扔进抽屉里面销毁信息,但老天偏偏在这时候和他作对,无论如何都塞不进去。
一次不行,第二次也碰壁。
砰——
一股无名火从钟从余的心里烧了上来,四肢加上头脑一起,变得格外暴躁,在第三次未果的时候,他不知那根筋抽了,突然踹了一脚在桌子腿上,挡住纸条进入的那块物体终于就此罢休,让它顺利通过,可在一旁安静躺着的其它用具,却哗啦啦地撒了一地。
钟从余:“……”
这些东西是顾迟在学校为数不多的家产,还摔坏了一大半。
全班的视线第二次看了过来。
易七二人傻肉多,只以为新同学被刚才那些内容吓到,压根不知道别人连看都没看完,自作主张地再次在中间打好了太极,对钟从余拍拍胸口道:“没事儿,你不用怕他,我保证,他现在的处境可麻烦着呢,没精力折腾。”
钟从余猛地抬头:“为什么?”
易七二的兴致又翻了上来:“他前一阵在学校厕所里面打低年级同学,被人告了,之前就说好的,再闹事情就停学或者退学处理,教务那边已经在着手了,你不知道吧?”
知道。
钟从余在心里面喊,我当然知道,是我说的,但我不知道后半句。
怎么办?
他自打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心里升起一股愧疚感和紧张感。
钟从余难得追问了一句:“不是没人证明吗?”
易七二砸吧了一下嘴:“还用得着人证明?学校里面出的事儿全算在他头上,都还少了啊。”
钟从余:“不追究一下动机?”
易七二一脸纳闷:“他还需要动机吗?”
旁边人被这蚊子般若有若无地声音吵得不耐烦了,歪着脑袋过来:“诶!同学,同学,快做作业吧,你还管他干吗?待会儿就要下午自习来老师了。”
对别人来讲,这只是一个在忙碌学习时期的小插曲,当闲聊听,过了也就过了,收拾收拾东西继续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但谁也没想到,话音刚落,到了钟从余这里徒然就变了调,原本安安静静的他突然一个暴起,桌子板凳与地面摩擦,发出“刺啦”般刺耳的声音,眼神里面传出来从未见过的恨意,冷声道:“你凭什么这样说他?”
插话的那个人顿时被吓到,一时间,写作业也不是,反驳也不是,只能当场僵在半空中,愣愣地出神看他。
钟从余:“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无辜同学被毫不间断地公开连怼两次,丢极了面子,气氛瞬间凝固,心想自己原本好易提醒,居然遭遇白眼,真是天大委屈,罪不可赦,越想越不通,几乎立马就要开启炮口轰炸的时候,下自习的铃声赶巧响了。
赵古董跟个救兵一样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探个脑袋进来,语气乐乐的:“钟同学在不?诶,快过来,跟老师来一趟。”
年级主任在此,哪怕是六月雪,好学生也可以立马收敛住所有戾气,变出一副笑脸。
钟从余起身,双手插在裤兜里,过路的时候故意冲那个人的桌子腿上踢了一脚,力道不小,差点踹翻,又假装是不小心般地说道:“眼瞎,看不见。”
后者有气没法吐,活生生地憋下去了,默默让开。
古董没发现他们的小磕碰,直接揽上钟从余的肩膀就走。
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钟从余的手上捏着一把钥匙,冷汗浸透了不锈钢表面,因为用力过大,甚至还勒出一些红痕。
赵古董叫他来拿东西的:“这是你爸爸今早叫人送来的,当时你在上课,我就没来叫你,哦对了,还有一个电话号码,是搬家公司的联系方式,我找找,记得等放学了再打电话,别在学校里面用手机哦。”
最后,古董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高二是更上一层楼的关键时期,好好学习,有什么困难找老师。”
又是这些话,他已经听过几百次了。
烦躁的内心想让钟从余把钥匙一胳膊甩到操场上那堆烂草丛里去,可理智却拼命往回拽,俩相厮杀,整个人便歪成了一个45度,根本没法使劲。
哎……
他看着这个目前还算平静的天,脑袋里突然蹿出一个迷茫:“是不是马上就没人要我了?”
第8章 豆浆 第七
事情得从四个月以前说起。
那天,平日里不爱搭理人的老妈突然拧开房门,主动和自己说道:“我可能要走了。”
钟从余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放下手中的课外书,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去哪儿?”
“回家去。”老妈点了一根烟,完全不在意身边还有一位未成年人,也没想过“家”这个字用来这里的含义不对,直接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起来,白烟包裹了精致好看的面孔,把她活生生地凝固成为一幅画像,也更加拉大了两人的疏离感。
钟从余:“爸说,他不喜欢你抽烟。”
“没事。”老妈揉了揉他的头发,“他也和我说过,但只说过一次,那时候才决定结婚,还没有你呢。我就是来知会你一声这事儿的,好好做作业吧,不打扰了。”
女人说完就离开了房间,走的时候,还帮他叠了叠乱扔的被子,嘱咐晚上记得按时睡觉,别熬夜。
整个过程都很平静,并不像是某种感情的宣泄,甚至连开门关门的动作都很轻,离开的脚步都很弱。
但自从那天后,钟从余就再也没看见过老妈。
爸妈离婚了。
妈走了。
她说要回家,可钟从余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儿,不知道她是哪儿的人,甚至不知道她身边朋友的联系方式,仿佛一旦脱离视线,她就跟人间蒸发了一般。
自始至终,老妈在留在记忆里面的模样都特别遥远,比班上认识的老师同学还要陌生许多,哪怕是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的亲人,谈起喜好,钟从余都只能一问三不知。
而她好像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安安分分收拾行李地等着日子来临。
后来老爸问钟从余,介不介意有个新妈妈,人很好,年轻温和,保证不会发生家庭矛盾,他们也不会再有孩子,只养自己一个,当亲生的疼。
亲生的?
那现在就不是亲生了吗?
“你随意。”钟从余表面上算是答应,没有一丝半毫的抗拒,特别顺从,可刚转身关上房门,他就跑了。
去你妈的小老婆!
傻逼才信!
钟从余背着几乎没有重量的双肩包,在人来人往街上不回头地奔跑,即使是不小心撞到了路人也不想说抱歉,骂就骂吧,最好有人因为看不惯,冲上来和他赤手空拳地打一场,然后各自断腿卸胳膊,遍地洒血,被拉笛的救护车横着抬进急救室里。
心底一股从未承受过的紧张和害怕冒了出来,然后混合在一起发生化学反应,生成憎恨。
但这里公民的素质不错,没能让他得偿所愿。
整整三天,都没有人来找钟从余,任他肆意鬼混。
等到第四天的时候,清晨,从小公园一个小旮旯地儿的公共椅上醒来,他突然接到了老爸的短信——之前有打过电话,他都没接——老爸说,你可能需要静一静,我和你妈没有发生你想象中的那些事儿,是她先提出走的,有拦,可拦不住。我往你账户上转了一些钱,以后每月定时给,正好下学期高二,左右都要分班,学校也跟着换吧,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什么时候回来,爸爸还是会等你。
“驱逐出境”四个字用来这里,居然怪合适的。
钟从余不是暴脾气,从小得来的家庭教养让他更不知道什么叫先抡起拳头揍回去,一打一个爽,其余靠后。
他只会把即将点燃眉毛的怒火按压下去,伸出用毫无保护的双手团团包裹,皱眉闭眼,仔细地感受着灼烧带来的每一丝疼痛,时刻准备着刮骨疗毒,以及在夜深人静地时候舔舐乌黑的伤口,换上毫不在意的面具。
“我还能说不吗?说不有用吗?”。他心道。
如果这句话有用,他就是卷断了舌头也会说下去。
可惜不能。
“小哥?”
“这位小哥?”
呼叫声打断了跑偏的思维,猛地将钟从余这些事情拉了出来,脑袋还有残留的眩晕,视线对焦困难,左手拿着的清单,正在被右手捏着的黑色签字笔胡乱画圈。
此时进入了九月的尾巴,白天依旧长得让人够呛,又大又红的太阳拖着天宫屁股迟迟不肯回去,哭得满世界都像是被泼了一层红墨水,钟从余也不例外。他抬手挡了挡这辣辣的光,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那件事——老妈走的那天也是一身红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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