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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服IV(近代现代)——墨青城

时间:2020-02-23 09:57:32  作者:墨青城
  张文华有些愧疚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几番欲言又止。在秦穆即将出门的一刻重重叹了口气,说:“你等一下。”他低头从兜里拿出个小电话本,径直翻到最后一页,上头有个用笔记下来的号码。电话本沾过水,字迹边缘的墨都洇开了,一串数字并着“吴光明”三个字都毛茸茸的。
  “他原先也住在这院儿里,后来搬了。前一阵听说我病了来找过我,说他妈也吃药吃出毛病来了。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维权。我和他去过两趟,身体吃不消就没去了。他找过有关部门,找过媒体,也找过宝立健公司,都没有用。听说他找了J城的几个律师事务所想打官司,结果人家一听是宝立健的案子都不肯接。小秦律师,你可以和他联系看看。”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秦穆心头涌起一股暖意,握着老人枯瘦的手感激地说:“谢谢您。”
  走出楼梯口,发现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雨。刚子问:“现在联系吴光明吗?”
  秦穆疲惫地摇摇头:“先去住处休整一下。”
  酒店是助理订的,凯悦的套间。
  其实秦穆对外出的食宿没什么特别的严格要求,只要干净不吵就行,五星能住,商务酒店也能住,自助能吃,街边小摊也能吃。他和周弋做律助跑案子的时候什么苦都吃过,没什么在意的。
  他叫了送餐服务,坐在沙发上出神。
  从肖承宗出事开始,秦穆的脑子就几乎没有停过,反复梳理案子,思考对策和计划,在飞机上也没合过眼。这会儿张文华的案子没了,他又要开始考虑下一步计划。空调将房间吹暖了,秦穆逐渐放松下来,感受到了卷土重来的疲倦,还没等午餐送来就睡着了,连刚子给他盖上毯子都没醒。
  秦穆就这样歪在沙发上睡了一觉,醒来脖子都僵了,但精神好了许多,随便对付着吃了两口,拨通了吴光明的电话。
  “你好,吴光明吗?我是易木律师事务所的秦……”他自报家门还没报完,只听对方凶狠地骂了一句“滚你妈的!”就挂上了电话。再拨过去一直是忙音,看来是被拉黑了。
  秦穆无奈道:“我很像骗子吗?”
  刚子笑了起来,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秦穆给吴光明发了信息,写明自己是从张文华那里拿到的号码。过了一会儿,收到了吴光明的回电。
  “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电话那头的男人说,“我这信息不知道让谁给卖了,总收到骚扰电话,把你也当成骗子了。”
  “没事。”秦穆理解,“我听张大爷说你想找律师起诉宝立健公司,是吗?”
  吴光明惊讶道:“你肯接这个案子?”
  秦穆将自己与肖老师、张文华和宝立健公司的关系简要说明了一下。吴光明迟疑了会儿,忐忑地说:“秦律师,我不瞒你,家里的钱为给我妈治病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下头还有一双儿女要养活,律师费我可能付不了多少。但是……只要你能帮我打赢这场官司,赔偿多少钱我都分你一半,哪怕都给你也行!你不知道,我是真恨!恨不得把这王八蛋公司一把火给烧了!”
  “费用不重要。”秦穆说,“吴先生方便的话,我们见一面吧。”
  “好的好的。”吴光明连忙答应,说完之后才郁闷地补了一句,“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来我家一趟?我这边……走不开。”
 
 
第6章 
  秦穆和吴光明约了第二日上午见面。
  吴光明的家住在距离城市中心很远的郊区。三年前政府为了舒缓城市过载带来的交通、住房、人口集中等问题,大笔一圈把几个破破烂烂的县城并成了新区,划进了J城的范围内。新区听著名头响亮,基础性投资却始终长情地与三流郊县保持看齐,除了炒热了地皮,勾引来一群如狼似虎的房地产开发商之外,学校、医院之类的基础配套一个都没跟上。新区房价涨了,但和寸土寸金的J城相比还是人性化一些。在J城买不起房的人们聚居于此,每天倒腾三个小时的地铁赶去打卡上班,然后在夜色里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这里寻找属于自己的那张床。
  吴光明为了给母亲治病,把J城筒子楼里的房卖了,迁到这里来住。他父母原先都是机床厂的工人,在改革的大浪潮里光荣下了岗。父亲没什么旁的技术,成天在家喝酒打牌。一天夜里雨大,他打完牌回家的时候自行车跌在沟里摔死了。
  母亲靠给人洗碗拉扯着当时还未成年的吴光明长大。矮小的女人勾着腰坐在矮板凳上洗碗的背影,被洗洁精泡得脱皮的手,还有腰椎疼的时候用布勒紧了继续干活的样子,都是雕刻吴光明记忆的刀。他从小写在作文里的愿望就是要孝顺他妈,长大了也没变过。他很能吃苦,从技校毕业之后在酒店厨房做了三年学徒,能掌勺后又攒了几年的钱,起早贪黑地开起了小餐馆。因为味道好,生意还不错。
  一家人的日子有了新起色,他也终于有机会好好孝顺母亲了。这时网上、电视上铺天盖地的广告撞进了他眼里。
  那可是“强身健体、排毒祛湿、增强体质、补钙壮骨的纯中草药滋补品”,那可是“亿万老年人的第一选择,儿女孝顺爸妈的不二好物”,那可是在主流媒体黄金时段播放的、有明星大腕来做的广告,能有什么害处呢?
  吴光明不知道,自己带着满心的感激和快乐亲手送给母亲的那些红色礼盒里装得是催命的毒药。待人送进医院,一切为时已晚。母亲在病痛中煎熬了半年才走,留下了给小孙女织了一半的毛线背心。
  吴光明被命运一把推向了悲剧的漩涡里,挣扎着出不来。他找过许多地方维权,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滚得一身污泥,最后被“证据不充分,无法立案”的结论硬生生地拍进了万丈深渊里。
  吴光明一家四口住在不到六十平的小屋里,好在两个孩子都去上学了,不然秦穆和刚子挤在里头更显逼仄。吴光明的妻子话不多,除了泡茶冲水,大多数时间都安静地坐着。
  吴光明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告诉秦穆,拿出了宝立健的检测的报告、母亲医疗检验单据和有关部门的各种回执,压着一腔怒火道:“我妈身体一直挺好的,吃了半年那东西肝就坏了。那么多人都吃出病了,明明是药有问题,就是没人管。我至始至终都不是要讨什么钱,再多钱也买不回来我妈的命!我就是气不过,这世界还有没有公道了!”话刚说完,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从秦穆进来起,吴光明的手机已经响过四次了。秦穆礼貌地说:“如果有急事你先忙,我们可以另约时间再见。”
  “我不忙,没事儿。”吴光明按了拒接将手机丢在一边,小声骂了句,“这些人真他妈和苍蝇一样。”
  要打赢官司,吴光明手里的材料远远不够。秦穆仔细翻看时响起了敲门声。吴光明的妻子从猫眼里看了看,反感又无奈地皱了眉。
  吴光明沉下脸来,开了门。门外站着一胖一瘦两个男人,胖子看见他,脸上急忙堆起仓促的笑来:“在家啊?怎么不接电话,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
  “你们巴不得我出个事天天在家躺着吧。”吴光明冷冷地怼了回去。
  两人大约是习惯了他这种态度,也不在意。胖子依旧笑嘻嘻地说:“您这是怎么说的,我们总得盼着您点儿好不是?”
  瘦子接了句:“今儿不开店?我们还想上你店里点两个菜呢。”这会儿只有十点,正是早餐和中餐之间不上不下的时候,显然是顺口胡说。他说完探头朝屋里张望,像是在找什么。
  “我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吴光明发起火来,猛地将门向外完全推开了,吼道,“她也在家,看见了没有?看到就滚!”门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瘦子定睛瞧见了站在后头的吴光明老婆,赔笑道:“吴哥您别生气,我俩没事也不想来打扰。这不都是‘任务’嘛,谁叫我俩吃这碗饭呢,没办法,您理解理解。”说完递了根香烟过来想缓和一下气氛。
  吴光明不接,黑着脸不理他。
  瘦子把那支尴尬的烟叼回自己嘴里,扫了眼秦穆和刚子,试探地问:“家里来客人啊?”
  吴光明狠狠瞪他一眼,一把拉上了门,差点儿把胖子来不及缩回去的腿夹住。
  片刻便听见两人下楼的声音。
  吴光明有些烦躁地重新坐下,对秦穆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刚子好奇道:“他们是收水*的?看着不像。”
  吴光明摆手:“我可不敢沾那些,他们是上头派来盯梢的。我之前去‘反映问题’的时候被列入了重点关注对象。这不最近要开个什么要紧的大会嘛,他们领了任务每天早中晚查我们两口子的岗,怕我又跑去‘扩大矛盾,破坏安定团结’。我没在餐馆就打电话,电话不接就上门,家里没有就到处找,跟猫拿耗子似的,一刻都不能让我离开视线。所以我才请你们来家里,免得鸡飞狗跳更闹心。”
  秦穆蹙眉:“干涉个人自由是违法的。”
  吴光明苦笑:“一个人压制一群人,那是侵犯自由,一群人压制一个人,那叫大局为重。我算看透了,自由、公道那是有本事的人才有的东西,像我这种废物,老娘死了都讨不回一个说法来。哦对了……”他记起了刚才谈的话题,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递过来,“之前我维权的时候在网上发过帖子,认识了几个同样吃宝立健吃出病的人,我们就建了个群。你刚才说什么证据链不充分,我也不太懂,不如你和他们谈谈,看能不能补点儿什么进来?”
  这当然是好的。
  秦穆仔细的记录了这些人的基本情况和联系方式。下午便与其中两人取得了联系。两位都在J城周边居住,其中一名是女性,目前正在医院治疗。傍晚时分,秦穆买了花篮和水果去了趟医院,从病人的主治医师那里了解了一些情况。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天空中满是灰蒙蒙的霾。
  秦穆在街边的小店里买了包利群和一只塑料打火机,摸了支递给刚子。刚子摆手表示不要,说:“我以为你不抽的。”
  打火机上的火苗摇摇晃晃,秦穆用手指夹着烟贴在唇上低头点着,深吸之后吐出一团白烟来,说:“没什么瘾,突然想抽两口。”
  刚子心里大概明白他为什么这样。
  这两天他们见得人都太苦了。有些在生命线上挣扎,有些在贫困线上挣扎,孤苦无依,告诉无门,而如果没有宝立健,原本他们都是可以幸福的。
  这些人和秦穆从前的委托人太不一样了。明星、财阀、利益团体就算输了官司还有无数条退路。而他们没有,他们已经岌岌可危地立在了悬崖边上,甚至已经跌落下去,只能紧紧抓着纤细的藤蔓苦苦挣扎。每一双期盼公道的眼睛都让秦穆感受到了极其沉重的压力,更何况,举头还有他授业恩师未得告慰之灵。
  秦穆是个很少情绪外露的人,他缓解压力的方式也是内敛而沉默的,就如此刻立在车边安静地抽支烟。等烟抽完,脑子里乱糟糟的思路也整理的差不多了。手机里跳出邮箱收件提示,是他早先委托的检测机构传过来的样品成分分析表。秦穆摁熄了火说:“回酒店。”
  考虑到安全问题,秦穆和刚子住了一个套间。穿过大堂时刚子的戒备明显增强了许多,进电梯后秦穆问:“怎么了?”
  “那几个服务员看我们的眼神有点怪。”刚子低声说,“当心点儿,搞不好有人要找我们麻烦。”
  “她们可能只是好奇。”秦穆说。
  “好奇什么?”刚子没反应过来。
  “我们俩住一间,是什么关系。”
  刚子的脸瞬间红了起来,尴尬地小声嘀咕:“她们怎么想的……”
  进房之后,秦穆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他爸。
  刚子听了两耳朵,觉得有些诧异。秦穆和他爸之间似乎不太亲厚,问一句答一句,多数一个“嗯”就带过了,既不主动挂断,也不像寻常父子那样聊聊家常,问问寒暖,倒像是对待客户一样。刚子怕他们要聊什么隐私自己在场不方便,便先去浴室冲澡。
  秦穆与秦爱华又说了几句,道:“我这边还有点事。”
  “你忙吧。”秦爱华喏喏地拖了一会儿,道,“那个……这周有空的话能回来一趟吗?你妈很记挂你。”
  秦穆沉默片刻,答:“我暂时没时间。”
  “哦好,工作要紧。”对方再没说什么。
  秦穆挂了电话,立在落地窗前望着灯火阑珊的夜色出神。玻璃上凝固的光影忽而晃了一下。
  刚子洗完澡了?
  他正要转身却被人从后头捂住了口鼻,带着一丝甜味的刺激性气味直冲脑仁。
  乙醚。
  这是他的大脑失灵之前最后的判断。
 
 
第7章 
  刚子洗澡向来快,从头到脚抹好洗发水沐浴露,一冲就完事儿了。他拿浴巾的时候瞥了眼镜子,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
  他隐约记得早晨离开时,顺手把用过的剃须刀放在镜子旁边的搁架上了。因为他是左利手,剃须刀把手自然朝左。
  而现在把手朝右偏过了一个小角度。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拨开放在搁架上的瓶瓶罐罐。
  一枚细小的针孔摄像头从角落里露了出来。
  寒意瞬间顺着脊背蹿遍了全身。刚子飞快地套上浴袍,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浴室,大喊:“秦律师!”
  没人回应。
  视线扫到落在窗前地毯上的手机,他浑身的血液都快凝结了。秦穆是二爷亲自交代给他的人,这一路上他处处注意时时小心,比护着唐三藏的孙猴子还上心,谁曾想居然在眼皮子底下把人给丢了。
  这些人能悄无声息地进门,在浴室里装好摄像头,再找准时机将人堂而皇之的劫走,手段放肆嚣张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刚子一边报警一边冲出酒店大门。外头车来车往一片繁忙,根本看不出哪辆车有问题。他匆匆与酒店交涉要求调看监控视频,对方却表示一定要等警察到场,而且始终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些人会有备用房卡。等警察赶到,花了一些时间翻找视频,终于在走廊、电梯和大堂门口的监控中发现了秦穆的身影。他低垂着头,头上盖着顶灰色的帽子,被两个男人左右架着上了牌照为JXX43C的黑色轿车。警方调取道路和街口的监控,发现这辆车行经老城区,在一处没有监控的区域停留了近十分钟后再度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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