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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朱文圭应当是父子情深的。就像鱼儿应当生活在水里，人要呼吸一样，这也是他生存下去的铁则。比起反抗和恨意，朱文圭的厌弃和失望，更让他觉得不能忍受。
那是他手里握着的、亦或是曾经握着的唯一的温暖。哪怕这温暖里夹杂了无数阴谋和目的，又好像早已离开他了，他也迟迟不舍得松开握紧的手。
他害怕一松开手，便会发现那温暖早已离他而去了。
即是这是一场谎言，他也只能将其当做真实。
别无选择，亦无他路。
罢了。
方思明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如今再想这些事情着实有些可笑。大抵是故地重游，又见到了与他似乎有着相似境遇的人，使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伤情起来。但他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轻轻叹了口气，一转身，却看到街对面的少年抱着一坛酒，正一脸惊讶的望着他。
他微怔了一瞬，那少年的眼睛却亮了亮，向着他跑了过来。少年怀里抱着重物，又跑的太急，这几步额上便微微渗出层薄汗来。他在方思明面前站定，面上忽的透露出几分紧张来。半晌顺了顺气，才看着方思明道：“你怎么在这里?”
真是奇怪，他怎么好像从这少年眼里看出一点欢喜来？
见到他有什么可高兴的？
方思明心里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仍是冷冷淡淡的。
因着一些特殊的需要，他被朱文圭教导得十分善于察言观色，常人在他面前几乎很难隐藏的住自己的情绪。但在眼前的少年身上，这技巧却好像从来都用不上。
这并非是因为对方心机深沉、善于隐藏。而是他根本就不需要去刻意观察，便能看出他的喜怒哀乐来。这少年好像极不擅长、又或是从未被人教导过要隐藏自己的情绪。他随时随地将心情全都写在了一张脸上，便是常人，也能将他一眼就看透了。
但他所思所想，有时候又与方思明预料的全然不同，甚至有时说出的话，让方思明都觉得有些意想不到。
自那日从水里将他救起，方思明就隐约留意着这少年的动向。看着他随着楚留香一起纵情山水，经历了很多足以将他这样的心性磨成另一副样子的事情。但如今这少年看着他的眼睛，却还是一样的纯净，好像世间什么脏污都入不得他的眼似的，干净地……让人生羡。
他身上，有着自己所没有的一切东西。
单纯、活力、善良、连带着对一些事情的那一点执拗，都让人觉得亲和可爱——其实方思明也是固执的人，这一点他们又有些相像了。
但又是全然不同的。
这少年的执拗，总是善良的，还带着融融暖意。而他的……
他的固执，换来的总是淋漓的鲜血、难愈的伤口、无休的谩骂，和与他人的此生不见。
他身为方莹的时候，能看得出来这少年眼里的思慕——他并不意外。方莹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得到男人的垂倾。但这少年的眼里虽然有着恋慕和情思，却全然不掺杂着欲念和谄媚，倒是让方思明觉得很是新鲜。
干净的东西有时会让人想要毁掉，但看着他，方思明竟然还觉得有些贪恋了。
方思明看着他因跑动而微微泛红的双颊，敛去了心里那些想法，垂眼道：“嗯，有些事情。”
他觉察少年听到他这句略显敷衍的话，蓦地有些消沉的情绪，忍不住弯了弯唇角，道：“方才遇到了一位不认识的可怜人。我给了些钱让她回去还债，但是她没有要。”
他说罢，看着少年抱着酒坛的右手，似是不经意地淡淡道：“手上的伤如何了？”
对方听了他的话，脸却蓦地红了起来，低着头道了句已经好了，又抬头望着他踌躇道：“上次的事……谢谢你。”
他怔了怔，半晌才道：“不必。”
他瞥了一眼少年怀里的酒，对方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看着他道：“这个……是香帅让我买来款待客人的。”
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嘴里听到楚留香的名号，方思明忽觉得莫名生出些燥意来——尤其是对方眼里流露出的那毫不掩饰的向往和敬慕，更使得这燥意愈甚、以至于心里都冒出些难言的滋味来。
他的眼里又成了那一副拒人千里的漠然神色，还不待对方再问些什么，便冷淡道：“看你也是有事，我先走了。”他转身之时，正瞥到少年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轻声叹了口气，语气也放轻了些：“改日再来找你喝酒。”
那一双净如清水的眼睛果然又恢复了神采，脸上也露出颇为灿烂的笑容来。
方思明觉得心头忽的一跳，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等方思明走的远了，他才抱着酒坛，慢慢蹲了下来，也不管自己此刻的姿势有多怪异，只是脸颊通红，呆呆地望着方思明离开的方向。
明明方才苏蓉蓉也关心了他的伤势，但从那人的嘴里说出来，怎么他觉得心跳的如此之快？
难道摄魂香的效力如此之强么……
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他抱着酒坛回到客栈，梦游似的到了晚间，又被香帅拉着一同宴请南无生。他坐在酒桌旁边，看着南无生和楚留香相对饮酒畅谈——话里话外还总是带着层别的意思。听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实在很累，他们说一句话，里面便藏了无数的机锋，只等着对方露出破绽来。他听得直打瞌睡，好容易捱到了两人都颇有些醉意，才寻了个机会偷偷溜了出去。
客栈外面已是月上中天，他长长的呼吸了一口夜间有些微冷的空气，一抬头，却看到客栈房顶上那熟悉的身影又落入了眼。
那人仍穿着一袭黑袍，在中原孤冷的夜间显得有些单薄。他独自一人坐在房顶上，身边摆着一壶酒，时而自斟自饮，又时而望着远方。在月色的映衬下，他整个人都好似蒙着一层温润的光，一贯凌厉的轮廓也变得十分柔和起来。
但他的身影又显得极寂寥，仿佛周身都透着缕缕寒意。
这样的方思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心里一动，使了个轻功便飞上了房顶。那人武功卓绝，他也并未想过要隐藏自己的行踪。只是待他落到了那人面前，才觉察自己这样贸然打扰实在有些唐突，却一时半晌也想不出个好点的借口来。
好在对方并不在意似的，只轻勾了勾唇角，看着他道：“还差得远。”
他脸红了红，呐呐地应了一句。自那次摔得颇为凄惨之后，他回去便颇下了几分功夫琢磨香帅指点的步法，如今已是小成了。方才也有几分在方思明面前表现一下，挽回一些面子的意思——对方却一眼便看透了他的小心思似的，还如此不留情面的打击了他。
他正有些失落之时，却听得对方话锋一转道：“不过，有些进步。”
仅仅因着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夸奖，他心里那一点小失落便一扫而光。更要命的是，即便他刚开始有些失落，却丝毫也不觉得生气，甚至好像……还觉得有些欢喜。
他略平静了下心里的慌乱，清咳了一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方思明听了他的话，却忽的垂了垂眼，又转而望着远方，淡淡道：“喝酒，想事情。”
他向前走了几步，坐在方思明的旁边——觉察对方并未排斥他的举动，才在心里悄悄舒了口气，开口道：“在想什么？”
方思明今日倒难得愿意同他多说几句话。听了他的发问，也未曾看他一眼，只递给他一杯酒，又抬眼看着天上的月亮，良久，才几不可闻地轻声道：“一位故人。”
他还未应声，方思明便又饮了一杯酒，开口道：“今日看到二丫，我忽然想起了一位故人。他的父亲也同张铁柱一般，对他动不动就责打辱骂，但旁人如何劝，他也不愿意离开他的父亲。”他说完这句话，又沉默许久，才轻声道：“二丫也好，那位故人也罢，为什么大家都甘愿为了一点温暖，将自己的所有都奉献出去呢？”
他张了张口，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思明又好像并未期待他有所回答一般，只继续道：“即使小时候……也曾有过真心相待之时，即使曾经也有过真正的父子之情。但如今……真的值得么？”
这话像是在询问，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觉得自己此时应当说些什么——他好像从未离真正的方思明、那个卸下一切伪装的人如此近过。但他又觉得，他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知道，此时他离眼前之人，又太远太远。
他走不进方思明的心里去。
他忽然觉得有些慌乱——他该说些什么的。但他又隐约觉得，方思明这样的人，需要的并不是他的安慰。
最终，他只抬眼望着方思明，定定道：“我和我的父亲也会吵架。”
方思明微怔了一瞬，他却饮了一杯酒，望着月亮轻声道：“小时候，父亲总是对我千依百顺，我不想做的事情，从来也不会逼我去做。但是长大之后，他却总会不顾我的想法，让我去做我不喜欢的事情。”
方思明听得他这样一派天真的言语，却不知为何心里并不觉得好笑，只看着他，淡淡道：“你父亲……定是为了你好。我那位故人……却有些不懂他的父亲。”
他听得此话，轻轻点了点头。但继而又望着方思明的眼睛，微笑道：“父亲……便是父亲。他所做之事，是为你好也罢、为自己也罢、这些都无关紧要。但终归所有的事情，都要你自己觉得值得才行。”
方思明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怔了一瞬，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情绪。又过了许久，才沉声道：“是啊……父亲……便是父亲。”
他所做的事从来也不能回头，值不值得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他又并不愿去戳破眼前少年这样美好的、善良的近乎单纯的想法。
他又斟了一杯酒，遥遥举起，对着天边的月亮，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又如有千钧之重。
“如此，便敬这越不过的高山、游不过的大海……敬给……这世间的父亲。”
他的眼睛里映着天上的明月和夜色，如同蒙了一层白纱的琥珀，显得温柔无比，但神色又有些茫然，似乎又落寞地要流下了泪来。
然而他又是绝不会落泪的。
他方思明的眼泪早已流干了，余下的，不过是冰冷的鲜血罢了。
他呆呆地望着方思明的侧脸，心头一阵激荡，却给什么揪紧了似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然而还未等他回过神来，那酒杯便从方思明的手中滑落，嘭的一声砸在了屋顶的瓦片上。身旁的人也忽的倒了下来，他慌忙扑上去扶住了对方，却发觉手上触碰到的肌肤冷的几乎要将他的手指都冻僵了。
方思明双眸紧闭，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右手，似是疼痛万分，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来。他急切地抱扶起对方，正准备下去找香帅帮忙，却被方思明紧紧拽住了衣袖。
方思明似是在忍着极大的痛苦，脸色愈发苍白，连一贯殷红的唇也几无血色了。但那一双深潭似的眼却仍然望着他，摇了摇头喘息道：“不用……着急……一会儿便过去了。”
他忽然觉得背后发凉，整个人都像被扔进了冰水里。
除了摄魂香的毒，还有什么能将眼前的人折磨成这副样子？
他忽然觉得脚下一步也挪不开了。他不再拂逆方思明的意思，便半跪了下来，安抚着将他的右手拉开，看到那甲套之下覆叠的层层新旧交错的伤痕，眸色沉了沉，又将自己的手送到对方的口中。
方思明此时已疼的有些意识模糊了，也并未觉察他的动作，只不停地颤抖着，面色苍白的近乎透明。往日摄魂香的毒性发作之时，他都会寻一个僻静之处自己生生熬过去。但近来这毒性发作的愈发频繁，这次来的太过突然，连他也未曾预料到。
但他依稀觉得，意识模糊中好像有人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使得这样的痛苦也没有那般难过了。
不知过了多久，方思明才渐渐平静下来。但似乎全身都脱了力，又许是那毒性的残余，使得整个人迷迷蒙蒙的，半晌也回不过神来。
直到方思明完全清醒过来，他都一直遥遥望着远方。他的眼睛仍是清亮的，但又好像带上了些别的东西。他好像一直在想着什么事情，直到天边露出晨曦的微光来，才转头看着方思明，朝着后者微笑道：“好些了么？”
说罢，他便慢慢地伸出了手——好似因为紧张略有些发抖，但却没有一刻停顿。他摘下了方思明脸上的面具。又凑近了些。
他吻上了那片冰凉的薄唇。
他这一夜想了很多事情，但最后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通。他想，方思明醒来之后他要怎么面对？要说什么才好？要问他什么？
但他真正看着那一双眼睛睁开的刹那，脑子里忽然什么烦扰的想法也没有了。
远观不够、言谈不够、拥抱不够——非得是这样……才聊解一二。
即便这也许是因为摄魂香的缘故，他也无心去理会了。
他心甘情愿、耽于其中。
他想要触碰方思明。
第6章
他一个人躺在房顶，头枕在冷硬的瓦片上，望着天边的明月，不禁又想起那日怀里寒冷如冰、又异常柔软的触感来。
方思明清醒之后，倒并未因他的莽撞行径动怒。只沉默了片刻，低声斥了句胡闹，便头也不回的消失了。
方思明并非愚笨之人，有些事情不用点透，他便已知晓了。
那人这样谨慎的性子，恐怕一早就调查清楚了他是柳家的人。昨晚又给他撞到了香毒发作——他一贯是跳脱好奇的性子，这次却什么也没有问，对方自然也能猜出他已知道了摄魂香的事情。
方思明离开时脸色仍是苍白的，他却并没有开口挽留。
即便留下了，他又要对方思明再说些什么呢？
他从未对人动过这样的心思，即便心里觉得并非因着摄魂香的缘故，但真要他说出什么来，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解释了。
何况这本就是毫无道理的事……固然也说不上什么因由。
只是他隐约觉得，他还有太多的未知之事。以至于忽然有些害怕，仿佛只要再凑近了，也只能让方思明离他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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