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子不好,受不了冷,不如别走了,回去。”荀落抬手将披风解下,塞进白雪鹤怀里,倒是坦然的开了口,“我爹说,人到了二十五岁后不锻炼,身体就会走下坡路,根本遭不住冻。”
“多谢。”白雪鹤接过,点头,仰脸一笑,“如果将军有空,倒可以给我讲讲你爹的事,我对洛苍霞洛大人,倒是有些好奇。”
荀落停下脚步,眼睛落在腰间佩剑,突然开始沉默。
“对不住。”白雪鹤满怀歉意笑笑,低头看脚尖,“我不该提这个……”
“没事。”沉默良久,荀落抬头,望向已然一片斑斓的天色,此刻黄昏落日,夕阳穿透层层云霞,于缝隙里透出隐隐金光。
很漂亮。
荀落不是第一次来校场,很小的时候,洛苍霞就带他来过这里,带他骑着令人害怕的高头大马穿过草场,迎着晚霞。
“他是个,很好的人……”
荀落温和一笑,开了腔。
此时此刻,梅苑中歌舞四起,许宴坐在厅堂正中凝神,等待着前来参加的百官祝贺。
今日来参加寿辰的官员不算太多,有人觉得许宴的地位已不及当年,觉得皇上如此赏赐是在捧杀而已,但许宴不以为然,他扬首举杯经过各个酒桌,与能来的官员痛饮。
来的都是客,更何况这里不多久后就是火海,大家是死是活还很难说清。
许宴举杯,望着奉承他的官员倒酒,心里极为同情。
此刻副将终于过来,神色紧张,看起来已是严阵以待,许宴抬手避酒,随他走至清净角落。
“禀将军,隋杰将军快马来报,已带人偷偷潜在京城附近,皆是精兵死士!”
“好。”许宴点头,掐算到联络好的京城十二卫应当已到约定地方,他大阔步走到厅堂中央大声拍拍手,四下寂静,都扬首望着他。
“拜谢各位大人参加老夫寿辰。”许宴抬手,四下侍卫涌现,将府苑大门四处把守,他停顿后痛心疾首道:“当今皇上受奸佞蛊惑,重用酷吏,残害忠良,先是废太子亲信、师友,后是燕王,无论才子圣贤,戍边猛将,都一一沦为阶下囚!”
大家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皆是一片噤声,假笑堆在脸上,刚刚拱手祝寿的手停在空中,气氛诡异而又尴尬。
“我许宴身为大将,戍守漠北多年,蛮夷突厥不敢踏进一步!却也要被小人诬陷,平白受屈,眼睁睁看着亲弟下狱!”许宴的声音几乎咆哮,他举起酒杯,狠狠扔在地上掷碎,“今日本将有遗旨在手,着意匡扶超纲,诸位若要跟随,本将喜不自禁,若有异议,那便是抗旨不尊的乱臣贼子!”
最后一字迸出,天空中一阵轰然巨响,金色烟花直直扎入夜空,刹那间化为无数流星。
“舅舅,你!”出乎许宴意料,百官皆寂静,却是裕王第一个挺身而出,他毫不畏惧,义正言辞站在许宴面前,“你这不是公然谋——”
许宴一记手刀,将裕王砍晕在地,顺手扔给副将。
“咋会这样?”副将额头涌出豆大汗珠,“明明是裕王将遗旨给咱们,难道……有诈?”
“怕什么?有诈也来不及了。”许宴桀骜一笑,举起佩剑划破空气,
“杀——”
很快,城外已是骚乱一片,虽然早已做好京城十二卫中有人叛变的准备,卫岚仍旧不敌许宴,他带着兵马节节败退,逐渐困守京城一隅,苦苦等待着援兵到来。
校场大帐,伴随着极为浓烈的烧刀子香气,荀落眼眸已带了五分醉意,白雪鹤既未劝酒也未阻拦,只静静坐在他对面微笑,听他回忆往事。
“……也是那次见到皇上,我才知道,他也同我的剑法一样。”荀落纯澈眼白中夹着血丝,有些嘲弄着举杯,“我知道皇上手段狠辣,排挤忠臣,可他是我爹恩人,我不能不报……”
“许将军造反了!”
荀落还未说完,门外士卒突然闯入跪下,声音抖着道:“将军,许宴谋反了!”
又是一人闯入,“许宴带了死士,策反京城十二卫,正准备进皇城!卫大人抵挡不住!”
“白大人就留在这里吧,反而安全。”荀落咬牙起身,极目剑随之出鞘,晃荡着几分醉意吩咐:“随本将点兵,不能让他进京城。”
“等等。”白雪鹤却跟着起身,脸上展出笑靥,“荀将军,洛大人的故事还有别的真相,你要不要听?”
荀落被父亲的名字吸引,回头,神情有些怔怔,显然不知他所云。
“皇上向洛苍霞学剑,的确不假。”酒气氤氲里,白雪鹤笑靥如花,“可真相是他用你们引以为傲的剑法,杀死了他的老师。”
“你所知道的什么‘真相’,不过是他为了让你死心塌地,所设的局。”那笑容逐渐逼近,由万分诚挚变成刻薄哂笑,“能被这种谎言欺骗的人,也就只有你,和洛苍霞而已。”
第60章 元宵节 10
此时此刻,许宴已经带兵围守京城,卫岚在东门不断送消息回去,却怎么也等不到意料之中的援军。
许宴带兵多年,手下都忠心耿耿,更不用说那些自小培养的死士,他们骁勇善战,又拼上全身力气,当然比养在京城中的护卫强上许多。
而皇城却一片寂静,傅季瑛站在慈宁宫内良久,片刻后像儿时一样席地而坐,他身后垂着厚重帷帐,帷帐静止不动,只听到其中隐隐传来的呼吸声。
许宴带着裕王叛变,如此大事,即使太后病重如斯,也不可能不知道。
同时,她还认定了别的事,她清楚自己的小儿子是个多单纯良善的孩子,绝不可能弑兄篡位。
傅季瑛靠着床坐下,耐心等着荀落除掉许宴与裕王,失去弟弟和儿子自然苦不堪言,所以善心大发,特意赶来陪着太后。
“求求你,瑛儿。”过了许久,太后缓缓开口,“为娘求求你……”
“娘?”傅季瑛很难得这样唤了一个称呼,抬手掀起帷帐,满意微笑,望着太后苍白无力的面孔。
“许宴。他不是你的亲舅舅。我也不是你的亲娘,所以这十几年养育扶持,都可以不做数,我认!”太后一字一顿,努力着拼尽所有心气恳求,“可珩儿他是你的弟弟啊!他从小到大,一向只听你的话……”
“娘。”傅季瑛打断了她的话,露出微笑,“你知道吗?朕常常想,为何明明天下太平,却仍然会有奸党叛乱。”
太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再说不出什么话,只剩眼泪顺着皱纹流下,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傅季瑛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选,他的心,就如同湖底坚冰一般寒冷坚硬,这些年许宴一向居功自傲,所以她一直隐忍,努力平衡着两人间的关系。
“因为刑罚还不够重。”傅季瑛低头,虚伪着收起微笑,甚至惋惜的叹了口气,在空中比划了个手势,“杀的人,还不够多。”
太后仰头,眸色灰白,最后疲累的垂下了手。
“皇上!”门外忽的有将士来报,“叛军与卫大人在城东门对峙,一直没等到援军,怕是……”
“怕是什么?!”傅季瑛发怒,认出那是禁军中的统领马偕,于是仍压低声音避开太后,马偕随着他走出门外速报:“怕是抵抗不住,叛军将要进城,荀将军那边不知是否没收到消息,一直按兵不动……”
“进城?”傅季瑛却在第一时间忽的想到什么不相干的,动手拉过马偕吩咐,“你们去白雪鹤府上,务必确保白大人安全,把他……接来宫里。”
“可皇上,荀将军一直不肯带兵,卫大人怕挡不了多久,咱们在漠北的人马已立刻发兵,可也要日夜兼程两日……”马偕领命,却还是提醒他分清主次,“咱们是不是,先安排别人。”
“别人?”傅季瑛皱眉,许宴是漠北名将,大小战役打过无数,除了熟悉他的荀落外,还真再难想到一人。
“这人也要德高望重……”马偕接着小心翼翼补充,“塞北军马也曾在荀落和许宴麾下,平常将军,属下怕不好降服,适得其反。”
难道……他?
傅季瑛仰头,眯眼,冷冷望向燕王府方向。
燕王少年时就在漠北,是大将柳琰的好友,更无比熟悉各类战役,比半路出家的荀落更加经验丰富,也更了解许宴。
“再等!”他终究一甩广袖,带起片阶上雪尘。
……
依照平时,荀落一定会暂时不问前事,先去平定叛乱,毕竟他是荀落,不愧其名,是天生磊落的侠客。
可今日的荀落与往常不同,他喝了酒,还喝的不少,那双如星眼眸夹着血丝,无数情绪翻涌。
白雪鹤站在他面前,肤色雪白,嫣红双唇勾起一个优美弧度,笑容虽一贯如此,此刻却看起来格外刺心。
就如同他先前的话一般刺心。
“皇上的确与废太子一同学过武,所以才知道你们的步法,但他也仅限于此,不信你再问些别的,看他记不记得……”
“如果洛苍霞支持皇上,他为什么将你送到远方,死活不让你进京城……”
如果白雪鹤所说为真,那就是自己亲自向杀父仇人下跪,奉他为主,俯首称臣。
荀落咬牙,眼中翻腾起无边恨意,他颤抖双手,将极目剑狠狠插-入地面,双眼猩红着抬头。
此刻一片寂然,有人迅速掀起军帐下跪,“将军,皇上要您速速发兵!”
“出去!”荀落难得的厉声打断,待人走后,他咬牙切齿问:“那为何你今日才告诉我?”
“因为今日许宴造反,是我一手安排。”白雪鹤依然在笑,边笑边为他比划,神色美艳,得意,不可方物,“如果今日你因为私仇而不发兵,许宴极有可能,直入皇城。”
“你要害皇上!”荀落惊奇,眼睛瞪大,他拔起地上宝剑一挥,直逼白雪鹤脖颈,这刹那白雪鹤一动未动,只下意识闭上了眼。
他没有躲,不过瞬间,荀落也终是将剑狠狠掷于地面,接着一把揪住他衣领,狠狠怒视着那双依旧略带弧度的眸子,白雪鹤低头,眯眼凝视着地上的剑,那镂空花纹略显粗糙,毫无规律。
荀落咬牙,愤愤开口:“你可知京城还有万户百姓,许宴进城两方对峙,百姓怎么办!”
白雪鹤笑而不语,仰头望他,并不打算作答。
“我不管你收了许宴多少好处!你听着!我要去平叛。”荀将军依旧光明磊落,举手提剑,“就算不能报仇,我也要去!”
“我从未收过许宴好处,并且一直是皇上的走狗,但这和我想做的事情不冲突。”白雪鹤抬头,忽的一声叹息,解下腰间烟管放在桌上,“将军,我与你的仇人是一样的,你只是死了爹,至少自己还能完好无损着过日子,可我被这息痛膏困了多年,被逼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现在连自己都不知道,手上究竟沾了多少人的血。”
荀落愣住,停下动作,怔怔望着精雕细琢的烟管与白雪鹤苍白瘦弱远胜常人的面孔。
原来他也有苦衷,并非为了权利金钱无所不为……
可白雪鹤没有再解释,侧头望着桌上摇曳灯烛,这个时辰,应该有人前去皇宫,暗示傅季瑛重新启用燕王。
“就算,息痛膏是皇上逼你的!”荀落苦笑片刻,一声长叹,最后松开了白雪鹤衣领,叹了一句,“对不起,之前种种是我误会,只是京城百姓毕竟无辜。”
话毕,他已提起宝剑冲出帐外。
白雪鹤望着荀落背影,其实毋须那句“对不起“,他早已知道荀落是何种性格。
荀落不傻,即使傅季瑛会睥睨剑法,他心里也该有疑,只是那时军情紧急,他要急着去塞北诛灭异族建功立业,他是洛苍霞之子,命定的大将军,天生豪杰磊磊落落,怎会为了私仇放弃保家卫国。
可白雪鹤不同,他自认小人,锱铢必较,向来将仇恨哽在喉头,绝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性格。
所以这场造反的大戏里,最重的戏码并非他荀落,不管他最后会不会发兵,只要杀父之仇能拖住这个紧急的片刻,这场戏就没有演砸。
傅季瑛已经事先调动了塞北军马,只是为了瞒住许宴,所以军马故意绕路,行走缓慢。慢虽慢,却总归会来,所以白雪鹤早知道,许宴必输无疑。
今日白雪鹤谋划这一切,并非要许宴伤及皇帝,而是要皇上不得已被迫启用燕王,要燕王重新掌握兵马。
只要雄鹰能走出牢笼,假以时日,必定可以展翅。
他的优点并非只有倔强,忍耐这种事他也擅长,因此不会心急。
此刻城门口萧瑟的夜风中,马偕已自宫里送出虎符金印,燕王傅季珏站在城楼上,望着眼前无数的杂乱与喧哗。
城楼极高,其上风声也很大,但傅季珏不以为然,他的右手抚上佩剑,似乎有些颤抖,这么些年,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再次面对军马与战场,还可以再次沐浴着充满血腥与自由的夜风。
“王爷。”身着白衣的狐妖黎夜半跪,为他举起一杆银、枪,“咱们该动手了。”
“好。”傅季珏点头,神色依旧温和敦厚,他接过枪向马偕挥手,“让卫大人撤吧,今天夜里,我会除掉许宴。”
说罢,他掀起墨色大氅上马,大氅下露出一身银亮铠甲,依稀是旧日漠北的战神。
……
京城一夜无眠,燕王与荀落两军夹击,让许宴的兵马死士终究没有攻下京城,裕王被软禁,许宴虽暂时不知所踪,却也身受重伤。
荀落正沿西门一路前行,预备去捉拿边将隋杰。
他虽领命,却将帅印留在傅季瑛恩赐的府邸,虽不知是白雪鹤所为,但傅季瑛已然明白,荀落已知道了真相——傅季瑛知道这人性子执拗,只能惋惜,不能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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