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多言跟着易咏进了书房,关上房门。这屋有天窗,采光最好。他瞥见大开的天窗,想这下挺好,敞开天窗说亮话。
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易咏不坐,站着烧水:“喝点红茶吧,养胃。”
易多言吃饱了心里更不爽,直接坐下:“我下午还有工作,马上就走,不喝了。您有事就说吧,叫我回来一趟家里也不容易吧。”
易咏一愣,旋即挂上笑容:“你这小子说的什么话,还不是你自己不肯回家。”
易多言换了个吊儿郎当的坐姿,“我回家也没人欢迎啊,她没回娘家,在房间里吧。有什么事说吧。”
易咏放下茶砖,继而拿了份报纸放在易多言旁边的空椅子上:“你自己看看。”
这让易多言想起他被逐出家门的那天,也是报纸,不过是隔空甩在他脸上,呼啦的风声比巴掌还疼,还给他抽出条红印。
后来一照镜子,得嘞,比胭脂还自然。
网媒年代看报纸的不多了,这报纸还不是正儿八经新闻时报。看印刷质量就知道是八卦小报,这肯定不是易咏的。自打易柯念了电影学院,那女人就特别关注这些。
报纸一个角落印着裴家大少秘密成婚,同□□人身份成迷。一角还有张模糊不堪的照片,没指名道姓,但熟悉的人应该能看出来,那是易多言。
那天早上,易多言正从车上下来,一脚踩在地,手里拎着书包。
连身上的白T恤都是同一件。
易多言低头看着T恤,胸口的图案是他设计的,改了几十遍才满意,现在无比刺眼,后悔买裤子时没换顺便买件新的。
易咏气急败坏又宠溺地说:“你这孩子,那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家里人说一声。我跟你妈也没能出席你们的婚礼……”
“我妈已经死了。”易多言握紧拳头,抬起头,一双眸子犀利闪亮。
易咏被那眼神吓一条,那天妻子带一对儿女搬过来,易多言站在楼梯上,露出一模一样骇人的眼神。
易咏顿时怒火横生,但一想这儿子是麻雀飞上枝头了,立马和颜悦色,脸上的笑容有点苦,改口道:“好好好,你阿姨,阿姨行了吧。哎呀,这地好是好,就是太吵了。”
窗外时不时传来汽车的喧嚣和路人的闲言碎语,易多言咬牙,强迫自己坐定:“这是我妈的房子,不乐意住就搬出去还给我。”
“什么还不还的,一家人说那些干什么。”易咏当然不会搬,这房子有价无市,算是他们家最值钱的。他的嘴角漾出一抹讨好的微笑,“我和你阿姨商量过了,你和裴家少爷都是男的,领不了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也没个保障。你妹妹刚满二十,不如你哄哄裴少,趁热打铁,让他跟你妹妹领个证,也算是给我易家一个交代。多言?”
易咏发现易多言正沉默地站在窗前,高挑的背影像极了那个女人,冥冥之中像是死人复活,在这座房里寻找一席之地。他打了个寒颤,如坐针毡
窗外传来尖锐的女声,掺杂的零落男音,有点哑的低音,似曾相识,易多言走过去。
裴继州温和地站在车边,那女人带着易柯易敏正同他说话,离老远都能感觉到她谄媚的音容。
易多言才将注视,裴继州敏锐地察觉到楼上不带一丝善意的目光,抬起头,冷峻的脸上顿时露出无比灿烂的微笑,一贯阴晴不定的双眸,带上轻佻的情。
易多言:“……”
……怎么有种电流过身的感觉。
第6章 好好表现
易多言居高临下,却有种他人囊中之物的别扭感,全身汗毛霎时齐刷刷地站队。
易多言忍不住想起昨晚被他圈入怀抱中的片段,滚烫的,粘腻的,呼吸如在耳畔,还有嘶哑的嘤嘤……
哈,怎么可能?
易多翻了个轻描淡写的白眼——当然是错觉了。
从善如流地自欺完自己,易多言立马跟没事人似的,大阔步地朝外走。
易咏在他背后喊:“等等,咱们一起下去。”
楼梯年久失修,冷不丁就玩一场活见鬼的咯吱作响。
易多言莫名的火气极其旺盛,每一脚都能把它踩到濒临倒塌的边缘,然而老物件就是打也打不死的小强,生命力极其顽固。
那女人欢快地把裴继州迎进门,见楼梯上的易多言,脸上的笑容有一刹那的僵硬,旋即又笑成了朵七月里的太阳花:“小裴啊,快请进,你看这孩子,就是没他弟弟妹妹懂事,傻愣着干什么,赶紧招呼一下。”
易多言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看见她明显地怕了。每一次都是故作姿态的嘴刀,其实全家之中,她最怕无招胜有招的易多言。
裴继州温和地笑:“没关系。”
“裴少来前怎么也不说一声,还没吃饭吧。”易咏责怪似的看了眼那女人,“丽妍,快去烧点。”
钱丽妍虚伪地笑笑,发现刚才顺口叫错了,只能算登不上台面的亲家,否则怎么不叫他们夫妻出席婚礼呢?易多言本来就看不上她,肯定要趁机扬眉吐气。
但钱丽妍能屈能伸,该忍则忍,易多言一个男人,才是最上不了台面吧。否则裴家少爷结婚这事,得是新闻头条、热搜第一。钱丽妍可是比谁都懂这些有钱人混乱的私生活,看他能不能得意过三个月。
易多言对烦心事的都报以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他只记得这女人姓钱。
裴继州立刻说:“不用,我吃过了。”他目光如锥,盯着易多言,无奈道,“醒来就不见了,问了司机才知道你回家了。我们现在回去?”
易咏赶紧说:“裴少刚来,至少喝杯茶再走吧,多言赶紧劝劝裴少唉,你这小子。”
多完美的一家人。
易多言继续面无表情。
裴继州看他,依旧是和风细雨地笑,点头答应:“好。”
“我泡茶的手艺还是可以的,平时这臭小子忙,也不知道陪他爸喝两杯。”易咏开心坏了,“丽妍快去把同兴茶砖拿出来。”
裴继州路过易多言身边时,喉咙一咕咚,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易多言早早地扭过头去,留给他高高翘起的下巴和凌乱的发梢。
裴继州忍不住噗嗤一声,顺手在他脑袋上撸了把。
钱丽妍见不得他那样儿,看他能得意几时,拉着儿子找茶饼去了。
上楼的上楼,找东西的找东西。易敏走过来,手指搅着头发,怯怯地说:“哥,爸妈就那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气也没用。吃雪糕吗?街角开的新店,上学期拿的奖学金还有呢,请你吃!”
易多言疼这个妹妹,他把残余的亲情全都用在她身上:“那好,我还没拿过奖学金呢。”
“那是你太忙啦,否则年年奖学金,霸占第一名。”
兄妹俩开开心心地买雪糕去了,日头毒跑了游客,也没排队,一人叼一个狗爪型的雪糕往回走。
裴继州一进书房,就看上那窗了。无外乎,那是多多倚过的窗边,当时居高临下的小眼神,刹那狠狠地敲击他的心扉。
他把心头那些热烈放下,冷静后慢慢理清了思路。
好像,他挺一厢情愿的,到头来才发现,这小祖宗脾气太大,一不高兴婚礼现场也敢说跑就跑。
易咏看见裴继州出神,也不敢出声打扰。他不是钱丽妍,头发长见识短,他明白裴继州对他儿子绝不是一时片刻的兴趣,他一直认为那是男孩对玩具的热爱,没想到藏着这一层心思。
过年去裴家拜年这一传统,有一年是没有易多言的。
那是钱丽妍来易家的第一年,故意没有带上他。反正孩子小,人又健忘,钱丽妍想在京城的太太圈子里立足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但那年,裴继州欢快的从楼上走下来,眼睛一瞄,背光的脸立马黑了:“既然过年是件阖家欢乐的事,至少也要一家到齐吧。”
十几岁的少年风头正盛,凌厉起来吓死人。
易咏不敢多待一刻,带着妻子儿女落荒而逃。
老管家亲自出来,对易咏说,少爷别无他意,只不过想看见一家人团团圆圆,图个吉利。
等他们下一次战战兢兢地来时,裴继州简直像换了张脸,年纪轻轻却足够礼貌周到地招待他们。期间不断有人拜访,电话也没断过,都是几句挂断,每每一定会留他们吃晚饭。
还经常留宿,以前看来是打搅是冒昧,睡也睡不安稳。现在回想,应该是裴继州故意留人。
但能多长久?
易咏觉得男人嘛,现如今的兴趣是因为没吃到,吃到嘴里不可能不腻歪。
直到钱丽妍带着易柯敲门送茶饼,才说上第一句话。
易多言啃光了狗爪子的指头,专心致志啃巧克力脆皮。
易敏坐在饭桌边,爹妈前爹妈后完全两副面孔:“我们隔壁宿舍,根本下不去脚,就是字面意思,东西多得呦,真不知道她们怎么活下去的。”
“宿管不管啊?”
“管了,但管不了啊。总不能替她们收拾吧,碰到个瓶瓶罐罐的,宿管一个月工资都不够赔的。我那天跟辅导员进了一间男生宿舍,干净整洁无异味。”易敏眉飞色舞地一挥手,“哥,是不是你们男寝都这样啊。”
“那得分情况。”易多言他们宿舍符合这个标准,路非凡这个精致小直男,完完全全过着老Gay的日子,室友身高一米九,打完球不洗澡都不敢进屋。
易敏叽里咕噜抱怨完同学,把怨念化作语言全吐露完了,清神气爽地打了个激灵,胳膊肘一戳:“唉,哥!”
易多言正在美滋滋地舔雪糕棍,差点一木棍戳进喉咙血溅三升,气得他装模作样一瞪眼,五根修长的手指头冷不丁一晃。
“别,哥,我错了!”易敏立即抱头,融化的雪糕啪嗒滴在散发橘调清香的脑袋上:“哎呦我去,我早上才洗的。你们公司不是搞设计嘛,能不能带我进去剪个头发,我想见见给大明星剪头发的手艺。”
易多言义正言辞:“我是服装部的,还是最没地位的实习生,想都别想。”
易敏擦完头发,把纸巾仔细铺在膝头,对折再对折,声音轻轻的:“哥,爸跟我说了。你知道,妈眼里只有易柯。”她抬起头,将哭不哭,嘴角抽搐,“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你让我领,我就领,我都听你的。”
易多言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跳下椅子,不客气道:“小脑袋瓜子想什么呢!这种没文化的话也能从你高材生的脑子里过一遍?”
他当场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他不受管教,但妹妹不行。
易敏摇头晃脑:“爸还是高考状元呢。”
易咏是山沟里走出来的高考状元,全家供出的大学生,初中高中的母校都挂着他褪了色的证件照。一众穷亲戚靠他们家飞黄腾达,也没少背地里骂易多言妈妈家是“绝户”,别人家的孩子有样学样,他小小年纪就开窍,一概没学过。
他们高考成绩全省排名都惨不忍睹,越混越回去,难怪易咏着急。
易敏又说:“哥,我就是想跟你说,我谁都不听,我就听你的。”
易多言大觉满意,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易敏小狗似的,颠颠蹭过来。
易多言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儿:“别乱想,实在不行就跑,你哥都自力更生了,你还能饿死咋地。”
裴继州特别忙,自打坐下来,手机就没停过。
易咏不敢留他,以为这么些年过去,易多言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是突然开窍了。
裴继州一下楼就来找易多言,意味深长地一笑:“走吧,回家。”
他手臂一搭上肩头,易多言眼底闪过阴暗的微光,心里已经把他大卸八块了,还得笑着说:“好啊。”
一家人齐齐整整地送出门。
裴继州自己开车,易多言想坐后座,可惜裴继州眼疾手快地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易多言双手插兜:“我没长手啊。”
裴继州趁关门的时候,压低声音:“岳父和弟弟妹妹面前,你就不能让我好好表现表现。”
砰地关门,易多言恼羞成怒,一番扣扣扒扒,终于找到车窗的遥控按钮。车窗降下来,他还来得及龇牙,薄薄的嘴皮子几乎不见动:“明明是你公公。”
裴继州无可奈何地摇头,上车关门的动作潇洒帅气,发动汽车。等汇入车流,他准备好好让副驾驶那位深刻回忆下昨晚的体位问题,结果那位脑袋一歪双眼一闭,白色有线耳机里透出咆哮般的音乐声。
震得浓密的睫毛一跳一跳。
裴继州额头的青筋也跟着突突,这耳朵是出过问题吧。
第7章 衣冠禽兽
裴继州目不斜视,食指在耳机线上一勾,勾走了耳机,用指关节咚咚敲了敲液晶显示屏,“连蓝牙。”
车和老婆恕不外借,歌单是易多言的精神老婆,恕不外泄,眯着眼睛假装睡意正酣。
但他那张几乎写着“滚远点”的脸,先一步出卖了他。
裴继州嘴角神秘兮兮地一扯,手指还勾着耳机,随手向后一甩,长长的耳机线凌空划出半轮满月。
易多言那双如黑色玻璃珠的眼珠子追随心爱的耳机,再转回来时,瞪得比铜铃还大,还是没话——实在是没脸。
他刚才缩成一团,醒了又不好再装,趁机舒活筋骨,没等他琢磨出跳车还不被当精神病的理由,电话响了。
无论环境氛围是如何的尴尬,电话永远是最好借口,这下是既不用跳车一不留神断胳膊腿儿,也不用进精神病院嗷嗷待救。
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让易多言眉头一紧,这人是路非凡的女朋友,而路非凡这小子到现在还没给他回个信。
“易哥,非凡在你那吗?”
小嗓门甜的,罐头蜜饯统统没脸上各大超市的货架。
车突然打滑,差点没一头戳死在路边。
青天白日午后爱犯困,右车道的司机恨不得拿小木棍支棱眼皮,旋即如同皮鞭抽完十八回合,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默契十足地飘上蔚蓝天空,经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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