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渊不知道今夜他自己已经想了多久,或者他在今夜之前也一直在想,只是今日终于要做出一个定夺。
樊渊起身,提着颜秀儿这盏灯笼,慢步走向自己的书房。
点灯,铺纸,研墨,提笔……
第二日一大早,樊桥被叫来时,看到的就是一份装好了的信。
樊渊穿着一身官服,轻描淡写地嘱咐道:“麻烦桥叔帮渊找人送给爹吧。”
樊桥接过信封,感觉到里面的纸张并不多,应该没有说很多话,有些奇怪地问:“少爷怎么突然想起给老爷写信了?”
樊渊唇角微扬,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眉眼里笑意轻柔染上一层温润的气息:“渊欲退婚。”
第一章 斯人难候意难平
程斐瑄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一阵阵晕眩袭来,扰得他十分不舒服。
他其实并不经常喝酒,只有遇上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喝上一点,而从前他也从没有喝得像昨夜那么多过。
这种宿醉的感受还真是第一次有。
即使觉得不舒服,本能也依旧告诉他他现在不在自己的王府。
“哎呀,你自己醒了?还真是准时。”焂夜推门走进来的时候态度自然地像是出入在属于她自己房间里一样,“也好,省得我叫你的工夫,你的王服我叫暗卫送过来了,赶紧准备去上朝。”
焂夜随手丢过来一个包袱,程斐瑄下意识接住了。打开来一看,装着的正是他平日上朝用的一套服饰。
“昨日发生了什么?”程斐瑄脑子里仍是一团糟,记忆朦朦胧胧的,理不清楚头绪。
焂夜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然后挺直腰背,端庄而严肃:“昨日你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
程斐瑄知道焂夜的秉性,也没把这种口气当真,他伸手揉揉太阳穴试图缓解头痛。
“你喝醉了之后开始撒酒疯,对樊大人……”焂夜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下来,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瞥向程斐瑄。
程斐瑄一愣,被这么一提醒,他终于想起来了大概……
程斐瑄的脸色瞬时变得阴沉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动的心思,就是在和君行说起后位归属和君行那位林家未婚妻以后,心里烦躁得不行,隐隐明白了点什么。之后一整天,都是心不在焉的,恰好又遇上老师的生辰,就忍不住多喝了一点。
好吧,他承认是不止一点。
在等君行到后堂来的时候,已经想明白了自己心思的程斐瑄心里紧张,不知道怎么面对樊渊,想喝点酒助长点胆量,于是又忍不住多灌了两壶,结果胆量是有了。
哪里是有,简直是有得多。
他都还没想好他知道自己那点心思后怎么和君行相处,就直接毫无过渡地向君行挑明了……
这简直就是把路走绝了,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焂夜见他脸色难看,同情地叹了口气:“昨夜吧,程恪找到我,我也不好把你送回去,就借了学士府一间客房给你。樊大人酒席散了直接就回去了,我是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的,不过我觉得你还是死了那条心比较好。”
程斐瑄缄默不语。
“人家是什么人?那可是青溪樊家的三公子。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啊,你就算是个公主吧,和已经有了正经婚约的林家小姐抢,这希望是有的,但也不大,樊林两家的婚约可不是说取消就能取消的。何况你还不是个公主呢。”焂夜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程斐瑄,毫无顾忌地挑剔着,“再看看你这长相吧倒是不差了,但我要是个男人,肯定不喜欢你这种一看就凶神恶煞的。人家樊大人那是多少怀春少女的梦中情人,凭什么放着温香软玉不要呢?再看看其他的,高官厚禄什么的,说句大逆不道的,你又不是皇帝你说的不算。再者樊家也不缺什么金银财富,你这一方面对樊家也没什么太大的吸引力。所以说啊,趁现在没有陷得太深,赶紧认清事实,早点脱身。”
程斐瑄安静地听着,等焂夜说完,自己也平静了下来。
焂夜说的这些他不是不清楚,可他这个人从来就没什么耐性,想得到的就出手,喝醉了酒更是没了收敛。事情都这样了,还没有尽力一试就说放手,他怎么可能甘心呢?
焂夜看他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动摇的意思,知道这人是听不进去了,自己刚刚那些算是白说了。
“要不我牺牲一下,替你去抢去?”焂夜知他心思已定,就不去劝阻了,反而开始帮忙出谋划策起来,“我这个郡主的身份还是可以试试的。哎呦,郡马爷和王爷,想想还不错。”
“焂夜。”程斐瑄语气有点冷,显然是恼了。
“还是这般开不起玩笑。”焂夜坦然一笑,若无其事道,“好了,你加油,我就不掺和了。有需要可以找我帮忙,价格好商量。”
她轻轻松松来,轻轻松松走,像是缥缈不定的云,没有谁能抓住她,也没有谁能看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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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渊把信交给樊桥,吃了点点心垫肚子,就匆匆去赶早朝了。
尚未入殿,众臣在外等候的时候,三三两两低声交流。
樊渊寻到杨述,也不和他绕弯,开门见山就是问:“子言,渊有一事相询。你可知林家在瑶京都有些什么人?谁能在林家主家那边说上话,且有一点影响力的。”
杨述没有想到樊渊如此直白,还怔了怔才回神反问:“你说的是哪个林家?”
“长崖林。”樊渊简短地回答。
话至此处,大家都懂了。长崖府境内不是只有一个林家,但长崖林永远就只有一个。
“君行兄,你这问题……”杨述苦笑一声,“我都不知怎么答了。”
“渊并不欲探寻私事,子言还请放心。”樊渊找他问自然是知道杨述和林家关系匪浅的。他和杨述相熟起来,不就是因为他帮杨述引开了林家的追逐吗?林家和杨述的关系樊渊虽然有点兴趣,但他并不会冒昧去直接探寻。
杨述咬咬牙,思虑片刻道:“君行兄可否告诉我具体的事情?你找林家可以说的上话的人,所为何事?”
樊渊也不含糊,微微一笑,看了眼四周无人注意自己这边,才低声道:“送林家一个后位。”
杨述惊讶地差点叫出身,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圆了一双眼看着樊渊,满眼不可置信。好在他心理素质还不错,很快调整过来,就是声音还是有些不稳。
“君行兄,林家没有……”杨述顿了顿,想到了什么,深呼吸一口气,才道,“你要退婚?”
“不,是林家要退婚。”樊渊淡然自若地回答道。
杨述可不傻,他听懂了樊渊的意思,也明白了樊渊想干什么了。就是他自己想退婚,又不愿背上主动退婚的恶名,不仅如此,还想赚个受害者当当。
“这事……”杨述想了想,也没去问为什么,“或可行。”
樊渊得到了想要的结果,点点头笑道:“那便下朝后细说。” 虞朝经筵日讲是每年四月中旬起至十月末旬为讲期,逢单日入侍,轮流讲读。樊渊大约四日一轮,今日尚且还不用侍读。也就是今日下朝他是去翰林院当值的。
杨述哭笑不得道:“君行兄你真是会做生意。”
虽然没有去问为什么,但杨述自然不会放弃在心里猜测原因。好端端的说退婚就退婚?莫不是……
杨述心里想着事,入朝的时候也就一直没回过神。
“皇叔,魏王既然上书自请归封地,你看……”
杨述没仔细听朝上天子在说些什么,而是猛然一惊,抬头远远看了一眼坐在御座之下的齐王,整个人彻底回过神了。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他比那两个迟钝的家伙要早明白太多,之前看樊渊一直无知无觉,也就没有没事找事去提点好友关于“齐王貌似看上了你”这种事。
怎么他才没注意一会儿,樊渊就像做好了“牺牲一个,幸福千万”的准备?
杨述忽然觉得他刚刚猜樊渊是想退婚退得毫无责任,是不是错怪樊渊了?
君行兄,真义士也!
“陛下自行定夺吧。”
在杨述以及大多数人眼中,摄政之座上的齐王冷冷地回答,似乎心情很不好。
虞朝是规定若无特殊情况,年满二十岁便要去往封地的。齐王因为摄政的缘故,一直在瑶京待着,眼看明年春小皇帝就到了亲政的年龄了,齐王也没有理由待在瑶京了,大家心目中,齐王肯定不爽。
樊渊却能感受到这个人的回答顶多就是漫不经心了一点,自早朝开始,齐王就总往他这边看,而且是做贼心虚的那种,偷偷看上一眼,就快速移开,然后继续偷偷看一眼。看他那样子,估计皇帝在说什么他都不太清楚。
心里觉得有点好笑,樊渊大大方方的回望过去。
他不过是个六品官,位置不靠前,离御座很远,他和齐王应该彼此都看不清彼此,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而已。
程斐瑄再次偷偷看过去的时候,忽然若有所觉地对上了樊渊的目光,他知道樊渊也在看他,顿时身子僵硬了起来。
他能漠然看着尸山火海,却不能对樊渊的注视报以镇定。面对凶险刺杀他都可以心如平湖,却无法在这种时候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对于受刑囚徒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嚎他能无动于衷,却被樊渊一眼看乱了心神。
君行,君行,君行……
满朝文武,天子眼底,除了樊渊和程斐瑄他自己,谁也不知道看上去“面露郁色”的齐王是在为了心上人的注视而紧张。
樊渊笑了笑,低头垂手而立,不再看着齐王,继续做一个朝廷装饰品。
本以为樊渊不看他,应该就会好一点了。可人家不看了,程斐瑄突然心里又空落落的,全然不是滋味,被樊渊这莫名其妙的短暂注视撩得心里难受,恨不得立马冲到樊渊面前和他说说话,说什么都好——只要君行还会理他。
可君行究竟怎么想的呢?
程斐瑄完全坐不住了,对这个早朝也有了些许不耐。
群臣似乎感受到了齐王殿下的不耐,接下来说话的语速都不由快上了几分。
御座上的天子似乎在此时察觉到了皇叔的心神不定,遥遥看了眼樊渊,神情莫测地轻轻一笑。
第一章 但见包藏无限意
“君行兄,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突然变得怪冷的?”
已是春末夏初,换季时候的气温最是捉摸不透,行至去往翰林院的路上,杨述突然打了个寒颤,抱臂搓了搓试图缓和寒意,偏过头看向樊渊,随口抱怨了一句。
樊渊闻言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向街道一侧投去一瞥,一道墨色的只如半道清风倏忽而逝,隐没在拐角处。樊渊的视线遥遥地落在墙面上,眼睛里仿若点点星星,零落出意味不明的神色。
杨述的手不由得一抖:“怎么了?”
樊渊唇角微显弧度,淡淡道:“春夏交替,冷热难辨,子言还请注意身体。”
“你看什么呢?”杨述疑惑地看向樊渊视线所向之处。
还没看出个所以然的时候,樊渊就自己收回了视线,继续往前走:“无事,翰林当值虽然清闲,可迟了时辰到底是不好的。”
杨述虽仍有疑问,但看樊渊的态度也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有去深想,和樊渊一同往翰林院去。
背靠墙壁的程斐瑄幽幽地叹了口气。
散朝后来找樊渊的算盘居然被这个杨述意外地破坏了,平日里樊渊可从来是一个人用早餐一个人往翰林院去的,今日却自散朝起就没和杨述分开,弄得程斐瑄想单独和樊渊聊聊都找不到机会。
这般变化落在程斐瑄眼里,自然多了几分担忧——不会是君行知道我会来找他,所以故意拖着个杨述挡着吧?所以……这是不想谈话的意思?
程斐瑄的猜测悄悄萦绕于心头,不由郁闷了起来。
程斐瑄想了想,探出头看了眼樊渊和杨述去往的方向,脚步不受控制地跟随了上去。
以程斐瑄的武功,樊渊其实只是隐约发现有人追踪,并不能准确察觉出他在哪里,但那个地方是最佳的隐匿死角,若是樊渊本人来选一定会选择那个角落藏匿,所以才不由下意识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居然真的看到一闪而逝几乎会被怀疑是错觉的一片墨色衣角。
虽然只是一片衣角,樊渊却是直接想到了早朝明显不在状态的齐王殿下。
他当然知道齐王来找他想说什么,不过在解决完手头上之前,樊渊暂时没有和齐王见面的打算。
翰林院里的事情并不多,却是出了名的清贵,自开朝以来,大虞的中枢一直把持在翰林词臣的手里,号称“非翰林不得入阁”。管你功劳泼天,若是没在翰林院待过,就根本没资格窥伺内阁权柄。入此院者平步青云而搅动风云者有之,官职平平却名震文坛者有之,甚至是整理整理书籍就这么过了一生声名不显的也不是没有。
“君行兄,长崖林家在瑶京的人不少,但是都是旁系居多,若要说找一个够聪明又不是那么聪明还恰恰好有一定话语权的,那就只有一个。”杨述端坐在樊渊对面,垂头看着手里的书,目不斜视,嘴上却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报出一个樊渊也有点印象是人名,“那就是林迁。”
“林家老五?”樊渊依稀记得他曾看见杨述和林家人对峙,而这对峙的对象就是林迁。
林家和樊家不同,樊家人丁单薄,樊渊之父并无血亲兄弟,所以樊家嫡系也只有三位公子。林家如今太夫人还在,尚未分家,主家统共四房,当家的是大房。樊渊的未婚妻是三房的,而这位林迁则是二房家的独子,堂兄弟中排行第五,世家子弟大多就叫他林五。
杨述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林迁这人小聪明是有的,可惜眼光太窄,没什么大局观,虽然成不了大气候,但是放他在瑶京这里历练多长点见识,以后估计也是林家的可用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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