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文州在左,黄少天在右,喻文州本是侧过身子,让过右肩的伤口,而这回他却整个人侧过来,低头吻上黄少天的唇。
这是一个没有情欲的吻。
只是单纯的,我想吻你。
右肩的伤口刚刚停止流血,这回一整个人侧过身子来压上,又再次欢快得流淌起来,鲜血粘腻温热,缓缓浸湿了喻文州的白衣。
很痛,可是如果可以感同身受的话,也未尝不好。
这个吻却没有因此停下。
清风明月,恰如一梦浮生。
从那个两年前的风声雪夜相识,到长街明灯下的一吻,他们曾如每一对恋人一样,那样炙热而缠绵地相爱。不告而别后的再度重逢,两年后又一个雪夜,闲窗而问,竟已陌路无声。药香混杂着血气,他们的爱情,就是这样,坎坎坷坷,飘飘荡荡。
姑苏城这时候想必应该是长街空巷了,青石板的小路上,应该会响起巡更之人的梆子声,混杂着脚步声纷杂。月色温凉,梅树长得枝繁叶茂,淡然的清远中,混一缕幽幽药香。
那棵梅树上刻了两个字。
“喻”。
“黄”。
如果要让黄少天回忆他这一辈子,他肯定会一口气说上三天三夜,小时候是怎么跟着魏琛屁股后面学剑,是怎么牙齿漏风还跟着背剑谱,苦着一张脸拿小拳头砸桌子,是怎么和蓝溪阁的上上下下每日打打闹闹,开心得一想起就咧嘴笑得不能自拔。长大了之后是怎么跌跌撞撞地闯荡江湖,是怎么出一招一式,成就夜雨威名,更成就剑圣之名。
而关于喻文州,他记不得更多了,他的记忆里,只有与喻文州相识不过的这一年。
可是这一年已经足够他说上更久更久了,比说他之前那些年更久更久。
他是怎么遇到喻文州的,喻文州是怎么精心照顾他的,他是怎么心生醋意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子,暗地里想知道喻文州的所有。他们是怎么一路走来,从姑苏到临安,到南阳,到嵩山。
从无到有,这个过程,让黄少天觉得,他重新活了一次。
可是却来不及了。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黄少天一遍遍魔怔了似的摩挲喻文州的手背,他想感知他,想让喻文州知道他还活着,他没事,这是他唯一还有力气做的小动作。
“少天,别睡。”喻文州右手被黄少天握着,左手手掌摸索着抚摸过黄少天的眉眼。从那道深黛色的眉,到那双笑起来时眼波流转的桃花眼,再到说起话来停不下来的嘴,喻文州手指一路逡巡,缓缓在心里复刻。
“嗯。”黄少天费力地点点头,眼神却有些涣散,他有点看不清楚,喻文州在他眼里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不知道是他太困倦了,还是血流过,糊了眼睛。他不敢说,就装作还看得清楚,嗓子里还挤出一句话来,“不睡。”
“还记得那日在天目山上吗?”喻文州轻声说,“你那日问我会不会唱,我没与你唱,今日补给你。我们慢慢想,还差了什么,一一补上。”
姑苏是个风雅的地方,会唱曲儿的比不会唱的还多,方世镜会,喻文州也从小就会唱几句。不过方世镜却从不许喻文州唱,想来是唱这个的总是命薄如纸,方世镜怕喻文州也这样。
昆曲唱来悠扬婉转,而喻文州却不会身段,他唱来,调子对的上,却多了份书生气。
“你看那皇城墙倒宫塌,蒿莱遍野,这秦淮,长桥已无片板,旧院瓦砾满地,萧条村郭,只几个乞儿饿殍。你道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就割他不断么?”
这段词慷慨激昂,唱来需万千气概,然而喻文州虽没力气,却也唱得苍凉满面,旷达远长。
天地存肝胆,江山阅鬓华。
声音有些喑哑,却不影响什么,空山四野,寒鸦惊渡,夜风清冷,都作了这乐器陪衬,吱吱呀呀有鹧鸪啼,有清风笛,有山海送相思,有明月逐人来,有水月镜花,有浮生一梦,有丝丝缕缕,高山流水,响遏行云。此中滋味,酸甜苦辣,冷暖自知。
“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喻文州收了最后一个音调,飞鸟不度,天地俱寂。
“唱得好听。”黄少天干脆闭上眼睛,左右他看不到,闭上眼更加省些力气。他不怕,他知道喻文州就在他身边。
“继续想一想,还落下什么事情未来得及做。”喻文州哑着嗓子,声音低沉,“我那日允你,说七夕回南阳。”
“这事不着急,今日六月十五,距离七月初七,还有几日。”喻文州轻轻咳了一下,“若是吃葡萄,我现在无法摘给你,若是说情话,我却有一肚子可以说。”
喻文州看了看黄少天,他闭着眼睛,眼下青了一片,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力气小得可怜,摩挲着手背,却几乎感觉不到。
“你不是说要与牛郎织女学学?”喻文州看向远处,声音微微拔高,“与他们学有什么稀罕的,你不如与我学学,我说不上饱读诗书,却也曾破万卷,古人谈情说爱,别样的文雅,待我想一想,古人都是如何讲的。”
眼泪划过眼角,滴滴答答。
喻文州却没有一丝哭腔,他支撑起身子,费力地抱紧黄少天,嘴里念念叨叨的,说些古人表衷肠的诗句。
古人万千佳句,却无一字可达意。
人生二十六载,喻文州从未如今日,渴求自己无所不能。然而世间之事,无能为力者多,无可奈何者亦多。
夜色渐深,冷雾重重。
“还说要去塞上,我听人说那边冬日寒冷,需穿兽皮袄,这穿上可不就裹成了个包子似的?你先前在塞上,都是穿成这样?”
“我却是未见过草原,却也读过诗句,天苍苍,野茫茫,是也不是?”
“却还忘了一事,我还未与你仔细讲讲从前之事,如何相识,如何相处,从前竟然来不及讲,我便今日从头说起——”
月色竟离离,曾照惊鸿掠影,曾照天地肝胆,曾照河山万里,并肩载酒行。
题目诗:“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出自李煜《乌夜啼》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出自杜甫《新安吏》
※“天地存肝胆,江山阅鬓华。”出自顾炎武《酬王处士九日见怀之作》
※戏文唱段选自孔尚任《桃花扇》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出自袁了凡《了凡四则》
第28章 我是人间惆怅客
兵戈相交,火花迸散。
嵩山之巅,一场腥风血雨不死不休之战,大幕拉起。
叶修猛然暴起,飞刀寒芒如夺命符,破空一声微颤,伴着一声压在嗓子里的低吼,拉开这场大幕的序篇。
这里毕竟是饮雪堂的地界,嵩山之上,若说是严密布置,就要属这里,厅堂之上高手如云不说,更是后有接应,布置周全。
“杀。”
叶修眼睛都不眨一下,眼底古井无波,一个字杀气腾腾,却瞬时间唤起所有人的血性。他如同一杆标枪,永远立于武林之巅,迎风不倒,令行下效,视所有的阻拦如无物。
血腥气散开,第一个用实际行动响应叶修的,是近在咫尺的林郊。
“老兄,想不到也有并肩的一天。”林郊一剑荡开陆晚棠,退到叶修身边。
“呵。”叶修嘴角堆起个微笑,送给林郊一个字。
“你呵什么呵,有时候看你,真想一剑捅死你得了。”林郊手腕翻转,剑光飒飒,却嘴上说个不停,“你也真能忍的,不过你师弟和文州已经安全脱离了,你还看什么看。”
“你是被少天传染了?”叶修皱眉,觉得不可思议。
“你才被黄少天传染了,你你你——”林郊酝酿了半天,一剑刺出,登时将对面人刺了个对穿,“你别太过分!”
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林郊长出一口气,这一切多好,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所有的固执都可以被理解,所有的爱恨,都有个尽头。
长剑刺出,场面愈发得混乱,刀剑纷飞鲜血四溅,佛门一隅,化身地狱修罗场。
“我来了。”魏琛拔剑,轻轻一甩,抽出泥土之中。
“你们也该死了。”魏琛蹲下,左手的火把在夜色将近的薄暮中跳动闪耀,猛然一抛,划开亮如星辰的轨迹。
长风草付之一炬,天大地大,再没有这种草了,它生于一念之间,也毁于一念之间,南疆、家国、爱恨、生死,长风草默然无言,点滴看尽。
莫问长风,迎送几宿,多少个春秋。
“我也快了。”魏琛仰天长笑,胸口一跳一跳的疼。
火光跳动,映不出少年时,却映的出身后天地苍茫。以心头血为引炼制长风草,几乎耗干了魏琛的心血,毒性缓慢而有耐性,像是纠缠不清的暧昧,慢慢蚕食着他的所知所想。
今天是十五,满月之日,一个合该团圆的日子。
火光寥寥,魏琛跌坐在一旁,想起了很多往事。他在缓慢的毒性下产生了幻觉,仿佛有故人踏月而来,青衣散发,目光澄澈而执拗。
“在下方世镜。”
“这名字起的好,我叫魏琛。”
可惜都回不去了。是不是?魏琛冲着虚幻的人影,轻轻伸出手。
这一把火烧起来,夏日草木繁茂干燥,几乎是用不了多久,便火光冲天,点亮夜里一片漆黑,少室山后山紧挨着饮雪堂厅堂身后,喊杀声如魏琛所料,远远而来。
“我还不想就这么死。”魏琛站起来,伸手拔剑,扬起一干尘土,“人之一世,可以生得毫无尊严,却不能死得无能。”
“你说,是不是?”
“很快的。”魏琛向前迈了一步,持剑挥出,“不会等太久。”
身影快得看不清,刀光混着剑影,火光混着血花。这一战,魏琛一人一剑,虽然受伤在前,却仍然以一敌百,憾若千钧。
火光之中孤身仗剑的身影和多年前窗下执笔临字的身影倏然重叠,在时光无情地碾压下,破碎又重新生长复合。少年之时披坚执锐江湖仗剑的豪情与医者仁心妙手回春的飘然,从未如此刻这般契合。
青山远水,姑苏冷月光。
魏琛在倒下的前一刻,想起了方世镜平日里最喜欢临摹的《浮生六记》,他与他决裂的那天,长街雨落,孤鸿低飞,方世镜没有起身送他,而是冷眼低眉,手上不停,字字力透纸背。那日,好像正是写到那一句。
“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他们的故事,终究画上了句点。
广袤天地,他们又在了一处。这一次,再没有分离。
黄少天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空中,身子轻飘飘地不着地,嵩山的早上晨露熹微,苍松点翠,一派生机无限。他伸手捡起个石块扔出去,鸟雀惊飞,扑棱棱掉落几根羽毛。
黄少天沿着小路往上走,他觉得脑袋有些沉闷的疼,想了想自己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却有点记不起事情来,走了半晌也不见个人可以问问,他有些急躁。
日头越升越高,晒的他出了许多汗,这些汗黏黏腻腻的,很不舒服,他抬手擦了一下,发现手上一片殷红。
原来是血。
可是哪里都不疼啊。
黄少天摸不着头脑,就漫不经心的往山顶走,没走出多远,就看到靠着个小小的斜坡,躺了两个人。白衣服的那个几乎快被血染透了,撑着身子睁着眼睛,小声地说着什么,靠在他身上的那个却没什么反应,手指神经质似的抽动几下,不然还以为死了。
死了吗?
快了吧。黄少天走上前去,想劝劝那个白衣服的。
逝者如斯,何必纠结。做人要豁达,看开些。
他走上前去,听见白衣服的那个小声地说话,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何日做了何事,何日说了何话,琐碎的不能再琐碎,黄少天蹲在一旁,居然听的津津有味。
“你那日问我可有喜欢的人,我吓了一跳,现在想来,多少有些荒唐,我只恨当时没把话说开,不然又多了些时日也说不准。”
“还记得你从菜市场买回来的那条黑鱼吗?被你扔在院子的水坑里就不管不顾了,后来吊了一尾鱼汤,你倒是喝的开心,也没问那鱼哪儿去了。”
“说到鱼,那日天目山上那条可是真真的无辜,被你摔了个七荤八素不说,还最后被烤了吃。”
“那日水里,你渡了一口气过来,活像是接吻。”
“少天,我有些累了,等我歇歇,再与你继续说。”
白衣服那个低声咳了一声,却不敢大声,像是压抑着似的,憋的脸通红,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少天,是叫我吗?黄少天抬头,白衣服那人却没看他,一双眼空洞洞的,眼角都是红的,不知是哭了还是熬干了心血憔悴的。
是叫这个人?黄少天低下头仔细看,躺在地上那个黑衣服的人,果真与自己很相似,这种感觉荒诞又好笑,就好像是照镜子似的。
他低头看看,这人胸前一刀又深又长的刀伤不说,内伤也极重,就快死了吧。
这是我吗?
黄少天探究的想上前碰碰,却被一股力量向后拉扯着,一路退了好远。
不远处脚步声渐渐清晰,当先一人穿着一身灰色衣服,目光锐利如鹰隼,嘴唇极薄,抿的死死的。
这不是叶修吗?黄少天笑了一下,这是我师哥,我师哥是个顶厉害的人。
他远远的看着,心里兀自欢喜,然而下一瞬,天旋地转,他失去了知觉。
“醒醒。”叶修俯下身,碰了碰喻文州。
“我没睡。”喻文州转过眼睛,眼神黯淡无光,“你小声些,少天睡了。”
“喻文州,你最好清醒一些。”叶修目光凛冽,一点也不像开玩笑,“如果你也这样脆弱,那我不知道还有谁能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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