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谁能救他?
喻文州闭上眼睛,他觉得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早就耗干了体力,每一次呼吸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失血过多让他头晕目眩,几乎无法思考。
救他。
他唯一能够思考的,就剩了这两个字。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再没有了迷茫和绝望,喻文州支撑着坐起来,目光坚定而有力。他俯下身吻在黄少天惨白的侧脸。
“少天,醒醒。”
“你记不记得,你说过我是人世间最好的大夫,你再坚持一下,我能救你。”
“少天,你信不信我?”
题目诗:我是人间惆怅客,出自纳兰性德《浣溪沙》
※“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出自沈复《浮生六记》
第29章 唯将终夜长开眼
黄少天紧锁着眉,双目紧闭,有人在说话,他好似听到了,又飘飘渺渺,听不真切。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四处遨游了一回似的,一生之中种种场景在眼前依次闪过,有的他记得真切,有的他看着极度陌生。
陌生的那些,便是丢了的那段记忆吗?
有人轻轻吻他,动作温柔而虔诚,落在他侧脸的那个吻带着干涩而血腥的气息,嘴角干裂的触感很不舒服,可是他却意外的不想排斥。那个人好像在与他说话,他感受得到那人握着他的手放在胸前心口处,心跳声如擂鼓,咚咚咚。
那是谁?黄少天太累了,他觉得自己没力气去想了,是谁又能怎么样呢。人之一世,唯死是命中注定,他一向看的很开。他自幼双亲早亡,学武亦是为了能有一日为驱除南疆虏寇,他曾想过战死沙场或是马革裹尸,对于死他一向看得通透。他今日手刃孙皓,已经是完成了他应尽的使命。
可是,他心底有个念头,却叫嚣着不想死。
为什么不想死?黄少天突然也想不明白,他到底还在记挂些什么,他太累太累了,需要休息,他只想安睡过去,什么都不要想。现在这样挣扎着,痛苦又折磨。
可是那个念头好像在心底生根了似的,就是死死地不肯退让,一遍遍地拉扯着他,不许他彻底安睡过去。
我到底为什么不想死?
黄少天难受地咬紧牙关,从前的片段再次闪现,一幕幕快如闪电,他费力去看,却摸不着头脑。那些陌生之极的画面再度排山倒海般袭来,如涨潮时候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他的所知所想。
那些片段里,有一个人。
他无比确定,这些片段闪现交叠各不相同,却始终有一个人。原来我都要死了,临死前,看到的竟然都是那个人。
那个人提笔低眉写字时如画中仙,斯文儒雅;那个人拈起酒杯饮酒时唇边绽笑,别样的浩荡心胸;那个人曾经撑着油纸伞走在天地昏暗的小巷尽头踏雨戴月,也曾经一身白衣与他相拥在长街覆雪、明烛冷月的深夜,互诉衷肠。
眉目渐渐清晰,连声音也渐渐明朗。
我不能死。
黄少天心底讥笑自己刚才的自暴自弃,讥笑自己的软弱无能。我为什么要死?死太简单了太无能了,我还有更长、更长的一生。
还有喻文州。
黄少天只恨自己浑身痛的乏力,不然他一定要跳起来去拥抱喻文州。文州,喻文州,我不能死,你得救我,我爱你。
意识渐渐清明了一点,他开始听得到声音,感知得到周边的世界。
他感受到喻文州一遍一遍,耐心却又急躁的抚过他的侧脸,他听到喻文州颤抖着声音,问他:少天,你信不信我?
我信,我只信你。
黄少天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他费尽全身的力气,侧过头,努力地亲吻喻文州的手心。
文州,我没死。
生亦有其欢,与君守其欢。
黄少天伤得太重,他们无法赶路回姑苏,就只能暂且借住在嵩山上。山巅一战,饮雪堂精锐被灭,各家也都伤亡严重,留下养伤治病,难免人多口杂。但是没办法,他们须得等黄少天稍稍恢复一点,才可以离开。
喻文州失血过多,又未曾习武,伤得不轻,但是他自己本来就是大夫,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倒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魏琛身亡,经得叶修的同意,喻文州会将魏琛的骨灰带回南阳安葬,这是魏琛曾经叮嘱过喻文州的。至于林郊和陆晚棠,据叶修说,他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找了许久找不见,他们也放弃了。
黄少天那一刀伤了心肺,差一点就没了命,孙皓那一掌他更是挨得结结实实,玄素大师为他续脉调息极尽全力,可是却也恐怕日后就算恢复了,内力也要受损。这些喻文州倒不是很担心,他希望黄少天能够完完整整地站在他面前,这样就足够了。
经过这件事,他变得尤其的容易满足。
“怎么样?”叶修走过来,将饭菜和药都放下。
“今日好了许多。”喻文州将被子掖好,抬头回答,“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醒来,只是还喝不下药。”
“药材我都按你说的寻到了,过一会儿就让何安送来。”叶修负手而立,轻声说。
“好。”
“我听玄素大师说了。”叶修走过来,思虑再三,还是开了口,“你们大夫这些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少天可能——”
“肝血不足,气血两虚;七情过伤,气滞血瘀。”喻文州轻轻握住黄少天露在外面的手,“易致失明。不过也不一定,少天一向运气好。”
叶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什么时候能回姑苏?”见叶修没有说话,喻文州微微皱眉,问了一句。
“近几日,待少天醒来,就差不多。”叶修顿了顿,“你若不想,我带少天回塞上,他是我师弟——”
“我带他回姑苏。”喻文州打断叶修,目光坚定不肯退让。
叶修沉吟半晌,终于点点头,“好。”
“我觉得你会比较喜欢与我回姑苏。”喻文州端过药碗,坐了过来,扶起黄少天轻轻倚在枕上,“是不是?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我会读心?”
“我真的会,不过,只会读你的。”喻文州一边说,一边喝了一口药,“我猜你是这样想的。”
黄少天牙关咬得太紧,一口水都咽不下,喻文州只能一口一口渡给他,用舌头撬开他的牙关。
药汁又苦又涩,唇齿之间溢满这股药味,喻文州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碰到他的伤口,小口小口的把药渡过去,只有这时,黄少天才会配合着咽下去,否则他就像是毫无知觉的死人,喂口水都喂不进去。
一碗药喝下去耗费了不少力气,喻文州坐起来,帮他按摩身上。长久地躺在床上,黄少天瘦了不少,胳膊更是瘦得连骨头都支楞了起来,喻文州伸手抚上,几乎摸得到硬硬的骨节。
“等你醒了,回姑苏就多做点你爱吃的。”喻文州轻声许诺,“记不记得那条街上有家卖鱼的,你上次卖鱼的时候弄了一身都湿了。”
“少天,醒来吧,我一个人说了这么多话,怪没趣的。”
或许是这句话刺激了黄少天要说话的欲望,也或许是他睡得太久了,想醒来好好的与喻文州接吻,不要每次唇舌相交都带着浓浓的药味。
喻文州一如往常握住他的手,这次,得到了回应。
黄少天,轻轻反握住他的手,力气小的可怜,可是,这表示,他醒了。
时间被一下子拉得老长老长,好像静止不前了一般,喻文州愣在那里,看着黄少天费尽力气地抓着他的手,缓慢的移到他胸口,然后他费力地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喻文州的手心。
我没死,我亲到了。黄少天心想,我赢了。
谁要过什么奈何桥,喝什么孟婆汤,我赢了,我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又回来了。
“少天——”
“文州,是你吗?”黄少天抓着他的手,表情平静而又安然,声音断断续续,小的像蚊子哼哼,“文州,我知道是你,只是,我好像看不到了。”
运气终究是没有眷顾他。
他看不到了。
“又喝药?”黄少天口上这样说,却乖乖的接过药碗。他现在虽然看不见,却猜也猜得到喻文州用什么样的眼神瞧着他。
回到姑苏有一阵子了,他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内力受损,他已经尽力调养,恢复与否看天意。胸口的刀伤喻文州照料得极精细,伤口长好了,只是偶尔咳嗽起来时候会疼,不过这些都不要紧。
只是,他还是看不到。
喻文州给他讲过原因,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病机,他听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记住,他嗯嗯啊啊地答应了,表示自己知道了,其实还是不明白。
不过明白与否,都无关紧要。
他只需要乖乖的喝喻文州给他熬的药,表现得开开心心,这就够了。
起初还有点不习惯,他向来是习惯于神出鬼没,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现在他离不开喻文州。
不过也没什么,他本来就离不开喻文州。
“喝了药我们去买菜。”
“好。”
睁眼瞎一点也不英俊潇洒,他系上了一条遮眼布,才牵着喻文州的手出门。
“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很大。”黄少天笃定的说。
“对,阳光有点刺眼。”喻文州牵着他的手,“步子迈大一点,前面有个不小的坑。”
“嘿好的。”黄少天迈了一大步,“这谁挖了坑不填,真是可恶。”
“不晓得,”喻文州轻笑了一声,“等有时间,我把它填上就是了。”
“今天吃什么?”黄少天手指不老实的挠着喻文州手心,“吃鱼吗?听说吃鱼对眼睛好,我们今天吃鱼吧。”
“少天,我们前日吃的红烧鱼,昨日吃的清炖鳜鱼,今日早上刚刚喝了鲫鱼汤——”
“所以我们晚上继续吃鱼吧!”黄少天理直气壮地接了一句。
题目诗:唯将终夜长开眼,出自元稹《遣悲怀》
附:病症分析
病证:两眼干涩,目无赤痛而视力骤降,如临黑夜。面白无华,胸胁胀闷,四肢麻痹,肌肉震颤,夜寐梦多,急躁易怒。
脉弦细,舌淡紫,苔白。
病机:肝血不足,气血两虚;七情过伤,气滞血瘀。
肌体损伤,阴血流失,肝之藏血功能失健,而成肝血不足之候,而气随血脱,则有气血两虚。肝开窍于目,肝血不足,其窍失养,故两眼干涩,视物昏暗;肝血不足,头面失营,故面白无华;血虚四肢失养,故四肢麻痹;肝血不足,血虚生风,而“风性易动”,故肌肉震颤;肝血不足,则心无所主,神失其养,故夜寐多梦。外伤致气滞血瘀,另有情志不舒,乃致气机瘀滞,血液不舒,因而视力骤降,如临黑夜,且胸胁胀闷,急躁易怒。
治疗:益气补血,养血柔肝,行气活血。
药方:当归(酒拌)五钱、黄芪四钱、三七四钱、川芎三钱、白芍药三钱、熟地黄(酒拌)三钱、生地二钱、白术(炒)三钱、茯苓三钱、人参二钱、红花二钱、枳壳二钱、赤芍二钱、柴胡二钱、炙甘草三钱。
第30章 风吹一夜满关山
两个人吵吵闹闹,绕过南华巷,一路向西去。黄少天眼睛看不见了之后,变得心思更加细密,他本就方向感极强,姑苏一个小地方,来来去去的长街小巷,他都记在心里,这会儿心里正偷乐,这不就是往鱼铺去的路吗?
鱼铺老板很是欢迎喻文州,更是很喜欢黄少天。因为黄少天实在是很爱吃鱼,导致喻文州不得不成为鱼铺的常客,三天两头就要来买鱼。
“今天的鱼都是顶新鲜的!”鱼铺老板拎起一条肥美的鲶鱼,晃荡两下,“看这鱼的颜色,看这鱼多有活力——”
“他看不见。”喻文州说。
“对,我瞧不见。” 黄少天附和着点点头,“没看见我蒙了遮眼布嘛!不过我听到它扑腾了,这家伙够重的啊——”
“少天,你往前迈两步,对,蹲下,你面前有个浅的小鱼池,你自己摸摸看,要哪条。”喻文州拉过他,引导他蹲下,把他手放在鱼池边上。
“我怎么能捉到啊!”黄少天摇摇手,“我看得见的时候都抓不住,别提看不见了,哈哈哈,你可别逗我了!”
鱼铺老板缩了缩脑袋,“咋看不着咧?年纪轻轻顶好个娃,咋弄的?喻大夫这能治不?”
大概是北方人,说话带着点黄少天熟悉的北方口音。
喻文州还没搭话,倒是黄少天先接了话。
“一个不小心就这样了。”他探过身子,手在鱼池里乱抓,“我就快好了,你们喻大夫说的。等我眼睛好了,老板什么时候码头打渔能不能带我一个?”
鱼铺老板连忙点头,“中啊!等你看得着了,河里算啥,我带你去海边,那才鱼又多又大咧!”
黄少天笑了,眼睛遮着看不着,嘴角却扬的高高的,喻文州看在眼里,知道他是真的高兴。
他早就学会了从黄少天嘴角的弧度来判断他是真的高兴,还是只为了敷衍自己。
刀伤伤及心肺,眼睛又看不到,黄少天开始整夜整夜做噩梦,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他每晚都一边捂着眼睛一边急促的喘息,直到喻文州叫醒他才好些,每次喻文州问他怎么样,他都会笑一笑,敷衍喻文州说自己没事。
演技相当拙劣。
而作为回应,黄少天也学会了从喻文州的语调里判断他的情绪。他喊自己喝药的时候,语气是低沉的;问自己感觉怎么样的时候,语气带着小小的期待;而每次黄少天表示饭菜很好吃,喻文州虽然一般只回答一个“哦”,但是听起来藏了几分欢喜。
失明让他们多了一种沟通的方式。他们默契一如往昔,一切心照不宣。
“老板,你这鱼跑的可真快。”黄少天换了个姿势,继续兴致盎然地摸着鱼,他口上说自己捉不到,倒还是跃跃欲试,下手毫不迟疑。
“你得稳,准,狠——”鱼铺老板蹲下来,教导黄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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