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要是丢了,轮到我去找你。”喻文州轻声允诺。
黄少天点点头,他在等时机逃出去,追来的人还在拿箭来试探,就说明无法确定追击的方向,黄少天完全有信心一个人逃过十人百人的追逐,他一向对自己自信。
可是有了喻文州,一下子又不同了。
“别瞎想。”喻文州仿佛驻守在他内心一样,像是那日炫耀的一样,为什么知道?因为我会读心啊。
你不会读别人的,你会读我的心。字字句句,点墨成章,将全部的细碎的感情和不安的疑惑,大而化之,全部包容。
羽箭破空带来惊雷般的声响,渐渐得小了下去,黄少天没有再犹疑,他抬起身子,笨拙又小心地亲吻了一下喻文州的侧脸,然后猛然抽身,顺着山下的草丛,几个起落,不见了人影。
喻文州掸落衣衫上细碎的花瓣,坐起来。
四月二十八,初夏晴空,微风无雨,大凶,诸事不宜。
没多久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浪叠着一浪,朝他的方向奔涌而来,昭示着即将面对的境况,人似乎是很多,喻文州不懂功夫,无法从脚步虚实判断来者武功深浅,可是来者的人数,却真真切切不容小觑。对于这一切,他听得到,也猜得出,却似是毫无知觉,他低下头,摊开折扇,手指无意识的划过扇面。
别来沧海事——
“字不错。”
喻文州笑吟吟地抬头,正巧对上孙皓赞叹的眼神。
“多谢夸奖。”喻文州含着笑,丝毫不畏惧地迎上孙皓的目光,不卑不亢,仿佛孙皓是真的在夸奖他的字一样。
“喻大夫不好好在姑苏城小药铺坐镇,跑到天目山来做什么?”喻文州毫不在意的表情激怒了来人,孙皓的气势猛地凶恶起来,他内力深厚,气势骤然散开,连他身边站着的人都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喻文州却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他合上扇面,手指抚上扇骨,昂着头,回应孙皓的话,“游春。晚春景色甚美,再不赏,可就没了。我倒要问一句,孙堂主不好好的回南疆的饮雪堂享清福,跑来江南做什么。”
孙皓的眉头绞起来,唬地他身边一直站立不安的少年一激灵。那少年眉目清秀,似乎是会功夫的,可是天然带着一股温和气,和孙皓这凶神恶煞的气场格格不入。
“喻大夫说笑了,南疆有什么好享福的,我还是喜欢江南。江南有喻大夫这样的妙人,会写字会看病。”孙皓一边说着,伸手捉住喻文州的右手腕,“喻大夫的字可真好看,是这只手写出来的吗?”
“是。”喻文州反抗不得,他一介书生,在绝对的暴力面前弱小得如同蝼蚁,既然无法逃脱,不要失了气概。于是喻文州不躲不闪,眼神平静,淡淡地回应。
“刚刚和喻大夫一道的那个少年呢?一双桃花运挺勾人的,笑起来还有酒窝,喻大夫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孙皓手上用力,俯下身与坐着的喻文州对视。
“知道。”喻文州点点头,“可惜我不能说,你也别问了,浪费力气。”
“哦?”
疼痛像是一下子在身体里炸开,喻文州甚至能感受到那个缓慢而又难耐的过程,咔哒一声被拉长了千万倍,放大的痛苦侵占了全部的知觉,疼,什么都没有,整个认知全部被疼痛所占领,连转移注意力都不能,只有要命的疼痛,像是要活生生的把人击垮,碾碎,剧烈的灼烧感搭配着尖利的痛觉,似乎要将他烧成了灰烬。
他是个大夫,他的身体的变化,他自己最清楚。手腕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与身体割裂开了一样。
“堂主!”孙皓身边那个温和气的少年忍不住开口,一张嘴就是一口南疆的口音,生涩得厉害。
“喻大夫很能忍,也不吭一声,想是不痛。”孙皓松开了手,指了指喻文州,对那少年说。
喻文州确实一声没吭,他甚至连面部表情都没有,上一秒的表情定格了一样,对于这样的疼痛,他没有将任何一丝的反应写在脸上。
“喻大夫不肯说,只好请喻大夫回去来饮雪堂住上几日。”孙皓转身挥了挥手,“英杰,带喻大夫回临安,我有事,先走一步。”
高英杰迟疑了半晌才想开口,而孙皓已经走远了。
寂静卷土重来,高英杰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挽起喻文州的袖子,声音小的像蚊子一样:“疼吗,喻大夫?”
“疼。”喻文州点点头。疼就是疼,何必遮掩,“小兄弟,帮我按着胳膊一下,手腕脱了臼,我得赶紧托回去,不然日久要落下病根。”
喻文州的态度理所当然又毫无芥蒂,高英杰心里觉得很怪异,他跟在孙皓身边,被孙皓抓的人,都对他横眉冷目的,哪有喻文州这样,还叫高英杰来伸手帮忙的。
“可以吗?”高英杰伸出手,按住喻文州的胳膊,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我不跑,也跑不了,你不必紧张,我一丝功夫也没有,慌什么。”喻文州嘴上说着话,左手用力,找准位置,毫无停滞地推了过去。
咔哒一声,声音清脆又清晰。
高英杰又是一激灵。手腕脱臼,自己又动手接回去,这有多疼,不难想象,而高英杰知道,孙皓下手之重,可不仅仅是脱臼这么容易,搞不好骨头也要出毛病,可是喻文州却表现的好像根本不在意似的,一举一动,都无比得洒脱,处处不肯示弱。
仿佛知道高英杰在想什么,喻文州撕下衣服将自己的右手腕缠好固定住,慢慢地开口:“你心里肯定在疑惑。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疼,总是要的,可是人总有能够战胜这些的一些念头,我便是不想示弱。”
“书生怎么了,书生也有不肯屈服的念头,小兄弟,这叫气节。”
题目诗:别来沧海事,出自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
第11章 为复浮生是梦中
临安比姑苏要热闹许多。
姑苏说到底总带着一份闲适的气息,人来人往,三分懒散话自在,六分清逸自出尘,剩下一分细雨夹杂着钟声隆隆,惊了夜半寒山寺的远风鸦渡,哗然间带出整座城的调皮。临安倒是显得市井气息重些,小商小贩街上来来往往,吆喝声不绝于耳,空气中似乎也浮起了尘世百味,演绎着人情冷暖,世情如霜。
喻文州走在高英杰身后,右手打了板子固定住,端在胸前,不但没有落魄之相,反倒平添了一分的雅致。喻文州举手投足越是风流俊逸,越是让高英杰不知所措,他走在前面,却总忍不住要回头看喻文州,他有种错觉,根本不是他压着喻文州,而是喻文州压着他。
明明是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压迫感?
高英杰本来就性子比较温软,走了一会儿,渐渐就落到喻文州身后。前面即是岔路口,喻文州停下,回头笑问高英杰:“敢问贵地怎么走?我一个被困之人,反倒要自己带路吗?”
不笑还好,喻文州一笑,高英杰没由来的红了脸,慌了一下,也没应声,赶紧低着头走在前头带路。
饮雪堂在临安的宅子高门独户,门口扬着旗子,大书一个“武”字,两侧站了守卫,衣装肃整面相森然,见了高英杰居然礼貌又周到,而高英杰似乎不太适应,低头摆摆手,带着喻文州进来。
孙皓不常在临安,临安也不是什么重要据点,不过是饮雪堂自有运镖的生计,这个独门大户便是下属的镖局,堂下的弟子也拿这里当做歇脚点,来往办事和信息交接,也较为方便。江湖上这些门派的事情喻文州虽不懂,但是其中的道理,他人聪明,一猜便是。
镖局迎来送往,难免混进许多陌生人,并不是什么好的隐藏地点,而高英杰却仿佛一点这方面的顾虑也没有,将喻文州安置在了后院,自己住在隔壁,居然也没做别的安排。
小院庭院深深,夏日里也是阴凉的温度,喻文州闲来无事,就倚着窗子提笔写字。高英杰从不来他的屋子,他似乎很喜欢憋在自己的屋里,虽然他该是这边掌权的人,但是却丝毫不愿意过问这些事情。
很有趣的少年,功夫极好,人却单纯又简单,没什么大志的样子。
“高公子!”来人是镖局的大管家,隔着门喊高英杰。
喻文州正蹲在院子里一边拔杂草,一边闲来无事地想些事情,大管家姓张,大家都唤他张二哥,喻文州虽然才住了不到半月,却知道不少。
高英杰应了,匆匆忙忙地跑出来,看到喻文州,踌躇了半晌,走了过来。
喻文州礼貌地笑了笑,高英杰表情更加局促不安。
“喻大夫……”高英杰嗫嚅了半天,才开了口。
“怎么?”喻文州扬眉。
“想是堂主回来了,喊我过去问话,你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我帮你讨个情,放你走,你见了堂主,能不能……”
喻文州笑了,“能不能什么?我猜一下,说两句软话,求个情,告个饶对不对?不要那么强硬,油盐不进,这是你想的?”
喻文州果然知道。高英杰点点头,满眼的期待。
“不能。”喻文州还是笑,这次眼底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持。
不能。高英杰心想,那便是不能了吧,喻大夫这人平日里好说话,人也温柔,偏偏在这事上,无比的固执和难缠。
张管家又在隔着门喊,高英杰不敢多停留,开了门出去,留下院子里喻文州一人对着一树的栀子花。
栀子花都开了。喻文州拈一朵花瓣,想得入神。
黄少天笑眯眯的和镖局的人谈拢了价格,大模大样地进了门。他最擅长的便是把握时机,孙皓不常来临安,这次一来,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整个临安镖局的人都在忙里忙外,生怕伺候不好这位大堂主,连高英杰都出来亲自迎接,下面的人自然是不敢怠慢。
然而,做生意这种事情,顾客又是第一位的,一边要伺候的得当,一边又不能失了客人的心,倒是也够忙上一番。场面一乱,黄少天便最喜欢了,他几下子混进来,轻而易举地就钻到不知何处了。
入了夜,喻文州走出来点上灯笼,挂在门口,高英杰怕黑,喻文州便帮他点了灯笼,方便他看路,不然入了夜再回来,每次高英杰都要弄出极大的动静来,磕磕绊绊的。
喻文州挂好灯笼,刚一回身,就觉得被人一下子被扑住了,冲击力极大,两个人一同撞向了墙壁,硌得喻文州背疼。
“文州!”他声音雀跃又欢喜,带着小尾音上扬,整个人急切地凑过来,像是看见了鱼的一只猫。
“少天?”喻文州轻声发问,声音打颤。
其实怎么能不怕呢?他一介文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在武人的眼里,随随便便就可以结果了性命,他再有气节有胆量,也会怕。他最怕的,便是黄少天出事,而现在黄少天抱着他,这种感觉如同做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梦,一点也不真实。
这小半个月来的提心吊胆谁能知道呢?他整夜整夜睡不好,眼前仿佛都是黄少天,两次倒在他眼前的黄少天,消失在长街尽头孤身负剑的黄少天,隐没于草丛之中渐行渐远的黄少天,一切的不安和焦虑被放大,这种慢性的煎熬,研磨在心头,快要熬干了他的全部心血。
“是我,别怕,是我,文州,我想死你了,我们这就出去。”喻文州全身紧绷,嘴唇发白微微颤抖,他全感受到了,黄少天差点哭出来,声音都变调了,自责后悔乃至于愤怒,一下子全都涌上来,然而更让他难以自持的是一种欢喜,他抱着喻文州,觉得失而复得的快乐,是天地间最幸福的存在。
“没怕。”喻文州很快镇定下来,确认来人是黄少天之后,他也不那么紧张,反手搂住黄少天的腰。黄少天也在发抖,他叹了口气,语调却蓦地扬了起来,“你确定能带我出去?我可不会飞。”
这功夫还有心情开玩笑?黄少天气结,却又瞬间明白,自己同样太紧张了,整个人都陷入不冷静的情绪之中,喻文州正在试图安抚住这份不安。
黄少天说能,那便是能。
他性子活络,却从不口出妄言,夸海口这档子的事,黄少天从不会做。孙皓在西边院子歇下,东院这边就戒备不森严,高英杰又在孙皓身边,整个临安镖局,便无人能阻拦黄少天,哪怕一下。
这是喻文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黄少天的锐气。
行动敏捷,眼神极好,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大胆,他像一柄利剑,直斩向最正确的方向,剑出必见血,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一剑封喉,决无第二手。
黄少天飘忽不定的身影,终于和那个传闻中江湖第一剑客、杀手重合起来。
夜雨。
临安夜里街上很安静,最近有宵禁,往来的只有守城的官兵,连各种武林帮派,也是不许夜里上街的。长街尽头孤月银辉,笼罩着静谧无人的小院回廊和高檐低瓦,夏夜温柔如贴心的情人,两个人却在拼命地狂奔。
微风拂面,偶有轻吟低语的蛙声蝉叫和缭绕的飞虫嗡鸣,剩下的便是两个人的心跳和喘息。黄少天手上使力带着喻文州,两个人在空无一人的临安城长街上,仿佛如同奔跑在彼此的心里。脚步声叠着心里擂鼓一般的惊雷声,炸开在嗡嗡作响的耳边,转过头不经意的对视,让他们在这个奔命的江湖,仿佛拥有了全天下一般,满足又幸福。
打晕守卫,轻功跃过城墙,临安,被抛在身后。
脚步慢下来,喻文州不堪这么长久的奔跑,累得气喘吁吁。黄少天本来该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可是偏偏伸手牵着喻文州让他岔了气息,两个人在荒郊野外月白风清的草木之中,相对无言地撑着膝盖喘气,继而又大笑起来。
说起来,还未曾体味两年前与今时今日的久别重逢之喜悦。
黄少天还是不记得,他依旧想不起来细节,从相逢到相知相守的点点滴滴,于他来说还是一团漆黑,但是心中那个模模糊糊朦胧的影子,总在梦里出现抓又抓不住的东西,现在终于有了清晰的影像。
喻文州。
是他。就是他,一切契合又完满,将几年来无处安放的全部内心的悸动,一下子,全部塞到这个人身上,让这个人,填充自己空缺并寻找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感情,让自己再也不能忘了他。
黄少天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喻文州,有太多想说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心里涌起万千的话语,却又全觉得不合适。
喻文州也是这样,但是他没有纠结,干脆放弃了话语,直接揽住黄少天,低头吻了下去。
题目诗:为复浮生是梦中,出自白居易《诗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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