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轻一点,啊……”江楠同他撒娇:“好热,言喻,水太烫了。”
言喻不再说话,但水声更响了。
天很黑,已经入夜。北海道又开始下雪,地下泉水上升的高温液化了半空里的雪花,像雨一样落在眼皮上。
岑明止没动,坐在终年温暖的水里,缓慢等待这场雪过去。
言喻也曾经这样问过他,轻点,哪里轻点?
一样的语气,一样的挑逗,他与言喻曾经有过的,言喻都不吝啬于给其他人。
唐之清知道的话应该会叹气,岑明止闭着眼想,他明明可以不听这些,却还让自己坐在这里。这是自我虐待,和那些伤害自己的抑郁症患者没有任何不同。
隔壁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想到唐之清,于是稍微从这种沉溺的痛苦中清醒了一些。他知道自己需要药物,需要一个足够安静的地方。
也需要睡眠,需要一杯水,需要谁来集中他无法自我聚合的注意力。
这个人是谁都可以,唯独不该是言喻。
第11章
会议是在早晨,言喻没能起来,岑明止也没叫醒他,吃过早饭独自去往会议室。
老爷子虽说没有意思收购,但来的都是顶尖企业,他也不愿令公司丢脸。加班加点修改收购草案到凌晨,终于把那些一目了然的问题改好。
高强度的工作能够麻痹身心,那些决堤的崩溃和痛苦,也像是合同里的漏洞一样被一一填补。他起得早,整理好着装,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坐下,脸上已经再看不出什么不对,又是传闻中那个精明能干、雷厉风行的岑助理。
会议室的落地窗外是广袤的阿寒湖,窗帘全部拉开,太阳已经渐渐升上半空,照在这片高纬度的雪原上。下了一整夜的雪,隐去了昨日游客的痕迹,湖面上结了厚重的冰,广阔无垠,远处群山的影子藏在灰蓝色的雾霭里,颜色浅淡,仿佛伸手一抹就能擦掉。
一如传闻,美如仙境。岑明止静静看了一会,穿着橙色马甲的工作人员出现在湖面上,开始清理积雪,会议的负责人带着服务员推门进来,打算布置场地。
对方不知道会议室里竟然有人,十分惊讶,岑明止收回目光,朝对方歉意道:“抱歉,我来得太早了。”
负责人立刻道歉,怠慢了远来的客人。但这也不是他的错,岑明止摆了摆手,主动起身退到一旁,示意他们不用管自己,是他来得太早,给他们添了麻烦。
他们将每个代表团的名牌放好,又煮上咖啡和热茶,配着北海道的名产羊羹,装在精致的小碟子上,用餐车推进会议室。九点半时参会的人陆续进场,大都三五成群,低声交谈,唯有岑明止孤身坐在言氏的座位上,有些冷清。
服务员低声问他:“您好,您是一个人吗?”
岑明止说:“是,我一个人。”
多余的茶杯和点心被撤去了。
会议正式开始,负责人叙述了酒店近一年的财务报告。老式酒店,追求极致服务与高端品质,经营状况不能说差,至少不缺客人。但规模所限,运营成本实在过高,连年赤字很难再支撑下去。
岑明止不需要翻译,更能直观地从言词中感受到负责人对酒店的不舍和感情。可惜情怀在资本面前一文不值,轮到底下的集团讲各自的收购案,开的价格都并不很高。
岑明止全程听得认真,言氏虽有意发展酒店产业,但至今尚未起步,对方提到的许多细节都是他没能想到的。他把这些记录下来,并迅速组织语言,再一次对自己的收购案做了细节上的补充。
老爷子的电话里提到了一个白姓,轮到白氏时,岑明止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对方一行四人,显然有备而来,财务法务翻译都在,还有一位集团总经理,桌前放置的金属名牌上印着职务和名字,叫白幸容。
他很年轻,看起来和言喻差不多大。这样的年轻令他在这一整桌的西装革履中引人注目,很多人都在看他,但他好像只注意到了岑明止,视线回望过来,对岑明止笑了一下。
岑明止一顿,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看清了那张脸——非常好看,甚至漂亮。
白氏的发言人是财务,他们公司主攻酒店,在国内和海外都有非常多的品牌支线,因而方案做得万分详尽。岑明止一边听,一边将能学习的地方记下来,这次未必能够用上,却能成为下一次的宝贵经验。
最后轮到他发言,岑明止站起来,考虑到在座的公司代表来自天南地北,用英语讲完了购案。
他的身边没有律师和法务,没有翻译,甚至连个秘书也没有。但他独立于场上,全程音量适中,语速不快不慢,一身深蓝色的西装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半框眼镜使他看起来有些冷淡,不近人情。
但又很有魅力,在出色外观之上,那清冷的距离感,像窗外颜色浅淡的远山,也像朦胧冬日的早雪。
岑明止能够在业界内有出色的风评,当然不仅是因为他足够任劳任怨。他人望其项背的规划能力,临场时平稳镇定的发挥,对商业足够深刻的理解,他实在是一个适合成为领导的人,唯一差的不过就是出身而已。
白幸容饶有兴趣地看了他很久,直到岑明止讲完坐下,才装作喝水,收回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最后报价,每个公司在卡片上写上价格放入信封密封,由酒店的人收走。
老爷子给的价格没有竞争力,这笔生意百分之百谈不成。岑明止不做多想,整理了文件,打算去和言喻打个招呼,提前回国。
他起身前有人走了过来,抬头一看,对方笑容和煦:“你好,岑助理。我叫白幸容。”
“你好。”岑明止也站起来。
白幸容主动伸出手,笑道:“言叔叔应该和你提过我吧?家父和他是老朋友了。”
岑明止同他握手,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两个人的手却都有些凉。白幸容道:“之前就听说岑助理很干练,一直想见一见,今天终于是见到了。”
他的年纪应当比自己小,用尊称敬语似乎并不合适。岑明止对他客套地笑了笑,说“过誉”,白幸容收回手道:“我和他们还有事,就先走了,我们晚宴再见?”
夜里有一场小型酒会,是酒店的安排,算是为到场的几个集团牵线搭桥。岑明止本想连夜回国,但白幸容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不好驳对方的面子,只能改变了行程,点头应下。
从会议室离开已经是午餐时间,岑明止敲了言喻的房门,打算叫他们起来吃饭。来开门的是江楠,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浴衣,睡眼惺忪,头发支棱凌乱。
岑明止看向房间里,榻榻米上两套被褥泾渭分明,言喻不在。
江楠没睡够,长长打了个哈欠:“言喻?不知道也,好像早上就出去了……”
岑明止又去前台询问,才得知言喻大约一个小时前去了湖上。他穿了外套去找,中午时分,湖上游客不多,昨夜的雪停了又下,周遭白茫茫一片。
岑明止站在出发点等了一会。
他只穿了一件大衣,不算特别保暖,也没有带围巾,站在这零下十度的地方,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冻到发红。
一辆雪地摩托车从远处朝他驶了过来,稳稳刹车于他面前。言喻戴着一顶颜色醒目的机车头盔,不怕冷似的,上身一件休闲款的黑色皮衣,底下长腿裹在略有些紧身的裤子里,小腿本就被短靴修饰了线条,抻直了踩在冰面上时更是显长。
哪怕头盔隐藏了那张五官出众的脸,只凭这一身身材,也已经足够吸引视线。
“会开完了?”言喻朝他扬头:“上来。”
岑明止站在原地没动,他不太喜欢这样刺激的运动,更何况天实在太冷,他的手脚已经开始略微发僵。
言喻“啧”了一声,抄起车后座挂着的一个头盔,不由分说往岑明止头上一扣:“上车!”
“……”
岑明止被他上了后座,言喻又握着他两只手手拉到自己腰前前面扣紧:“抱紧——!”
话音未落,摩托车的引擎发出轰鸣,车头在雪地上转出半个圈的弧度,调转方向,朝着群山那头冲了出去。
尖锐的雪化为细小的碎冰,在车尾转成螺旋的风,从衣物缝隙中钻入。却没有意想中的那么冷,
岑明止抱着言喻的腰,在近一百四十码的车速中感受到了剧烈的心跳。
分不清是言喻的还是他的,隔着冬日的衣衫,震得胸口和耳膜都发痛。
他适应了一会,从言喻背上抬头往前看,周遭的一切都在头盔狭窄的视野中融化成了灰青的白色。言喻还在不断加速,车越开越远,橙色的警戒线在雪雾中一闪而过,被言喻甩在了脑后。
等停下来时已经不知开出去多远,言喻刹了车,转身摘去岑明止的头盔:“回头。”
岑明止转头看向身后。
他们已经离出发点很远了,远得看不清人影。世界苍苍莽莽,他们正在阿寒湖的中央,在前后左右的茫然一色中,不用分清天地,也不用分清昼夜。
言喻摘下自己的头盔,伸手抱住了他。
岑明止穿得太少,大衣上挂满了冰粒,言喻掰过他发僵的脸,贴着通红的鼻尖为他取暖,问他:“好不好看?”
岑明止微张着唇,还没能从那超离的速度与这太过纯粹的美丽中醒过神来。
言喻忍不住勾了勾唇,摘下岑明止的眼镜叠好,放进自己的口袋:“早上骑到这里觉得还不错,就带你来看看。”
他低头去吻他的唇,长驱直入,把温热的呼吸灌入岑明止口腔。
他把岑明止按在雪地摩托宽大的座椅上,每一次分开的距离都小到忽略不计。
言喻把他两只手都拢进外套里捂着,用鼻尖亲昵地蹭他:“像不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了?”
岑明止剧烈跳动的心脏因为他的话猛然一顿——是的,这里只有他们,只有他和言喻。
言喻抱着他说:“谁都不许生气了,嗯?”
第12章
岑明止在抑郁严重的时候也曾想过,如果世界上只有他和言喻两个人,为什么世界上不只有他和言喻两个人,诸如此类,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
答案当然无法得到,但他在压抑悲观的思考中得出了更加压抑悲观的结论——正因为没有答案,所以言喻永远不可能只属于他。
美丽的皮囊千千万,他岑明止哪怕有什么地方合了言喻的胃口,也不过是那千千万分之一。
言喻起得太早,吃过午饭就困了,要回房间补觉。江楠睡够了不乐意陪他,自己跑出去玩了,岑明止打开笔电与国内的陈秘书视频通讯,交接了一些事项。
视频时周逸也在,已经能够很好的主持工作。岑明止再次对自己违背言喻签下他的决定松了一口气,周逸的适应能力超乎了他的预料。
七点晚宴开始,岑明止与言喻一起赴宴。自助式的小型晚会,厨师在现场表演日式料理,江楠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过去,端着盘子四处觅食。岑明止站在大厅的角落里,低声向言喻介绍在场人的身份。
言喻听得兴致缺缺,他从进入公司开始就有岑明止陪在身旁,几乎没有事情需要他费心力,因而如今也自然而然地依赖岑明止,这样的小事,岑明止必然是能够为他做好的。
比起这些,岑明止显然更能吸引他的视线。他立于自己身旁,微低着头的样子恭敬又顺从,刚刚洗过的头发蓬松柔软,被大厅过亮的顶灯照到微微透明,就连那副总是生人勿近的眼镜,此刻看起来也不再那么有距离感。
言喻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他缓慢地讲。突然岑明止声音一顿,朝他身后叫了一句:“白总。”
言喻没听清他说的两个字具体是什么,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就看到白幸容站在他背后两步的地方,笑着叫他:“言喻。”
“……”言喻捏紧了手里的酒杯:“……白幸容?”
“好久不见。”白幸容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早上怎么没来开会?言叔叔还叫我给你做翻译。”
言喻显然非常惊讶,半天没说话,他的瞳孔微微缩起,好像白幸容是什么洪水猛兽。
白幸容却与他正好相反,那略显期待的眼神,岑明止再熟悉不过,他数不清有多少人曾经对言喻露出过这样的目光。
“……你怎么在这里?”言喻问。
“当然是来竞标。”白幸容道:“这两年国内赴日旅游的势头很好,我们想把握这块市场,打算从北海道入手,做一条高端路线。”
“……”言喻迟疑地看了岑明止一眼:“早上的会我没去,你们谈得怎么样?”
“岑助理的方案做得很不错。”白幸容道:“不过可惜,这次应该是竞争不过我们了。”
并非他狂妄,实际上这话说得已经非常客气。岑明止手里的收购案百分之六十都来自于昨晚临时赶工,自然比不上他们的精心准备。
岑明止说:“是我准备不足,让白总见笑。”
白幸容举着酒杯:“岑助理的工作能力在业内有名,就不用这么自谦了。”
岑明止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不熟悉白幸容,却再熟悉言喻不过。从刚才开始他的状态就不对,本是眼高于顶的人,那些身世相当的同龄人鲜少有他看得入眼的。但从白幸容出现开始,他就表现出了超出寻常的惊讶,眼神上的刻意躲避和言语上的不自然冷淡,都足够说明很多问题。
——他们是旧识,不仅是父辈的交情。
同学,朋友,情人,都有可能。
他应该是来找言喻的,与自己的搭话不过是佯装自然的客套。岑明止连续几夜没有睡好,一天下来又是疲惫到极限,不愿站在这里忍受两个人自带深意的目光,恰好手里酒杯所剩不多,便道:“我去那边换一杯酒。”
言喻又看了他一眼,眉头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白幸容却先他开口:“那正好,我和他们开会错过了午饭,现在真的有点饿了,能不能麻烦岑助理也替我拿点吃的来?”
不太高明的支开手段,但岑明止还是应了一声“好”,又问了他的忌口,才往料理台那边去了,留两人站在原地继续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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