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端午节,圣上设宴,陶祝不得不去,虽然早已让人传话给长生,陶祝还是放心不下,离宴后直接策马去了山上的别院。
月光格外明亮皎洁,长生兴致勃勃地在院子里摆了一桌酒席,他把两个小童也叫到身边,饶有兴趣地看他们兴奋地把果饼糕点塞得满嘴都是,想着自己小时候吃东西时大概也是这副模样,忍不住笑起来,自斟自饮到脚下发飘。
陶祝赶到别院的时候,已是深夜,两个小童早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长生听见敲门声,摇摇晃晃地走去开门,见是陶祝颇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宫中有宴饮吗?”
“明日有一天假,我想着还是先来看看你。”
长生望着陶祝一本正经的脸,故意装作后悔地叹了口气道:“早知你要来,我便不饮酒了,简直浪费这良辰美景。”
见陶祝不理自己,长生大笑着牵起陶祝的手便要朝卧室里去。陶祝看见两个小童睡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对长生道:“这两个孩子睡在这儿后半夜怕是要着凉,待我把他们俩抱回自己房里睡。”
长生一愣,想起陶祝是做了爹的人,果然慈爱心细,苦笑一声只好也抱起一个,两人一块儿朝外院走去。
外院厢房的土炕上隔着老远铺着两个铺位,长生瞥了一眼哼道:“这兄弟俩平时手牵着手,睡觉倒是喜欢分开。”他喝了酒,脚下不稳,好不容易把小童搁在炕上,却把枕头碰掉在地上,顺带着便有两张裁的极小的纸片从枕头下面飘出来。长生奇怪地捡起一片,对陶祝怪道:“这两个小东西,都不识字,却拿我的画纸来玩。”
陶祝也捡起一片,见纸面上似乎沾着些黑色粉末,便将另一个小童的枕下和床铺全部摸了一遍,果然找出一只短短的炭笔。
陶祝心中立刻不安起来,立刻把醉意朦胧的长生带回了卧室。
“兄长这次倒是比我还急呢!”长生故意调笑。
“长生,这小童是从哪里来的?”
“呵,怎么了?”长生不解地看着一脸紧张的陶祝。
“怕是有问题,这小童和这宅院,都不安全。”
“能有什么问题?兄长怕是在朝堂久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谁会对我这么个废人花这种心思?”长生哼笑着,躺倒在床上,翻身睡了过去。
陶祝叹了口气,知道长生醉了问不出什么,只得耐心等他酒醒再说。
第二天清早,长生将两个小童叫进房间,逼他们俩拿笔照着自己的字来写,可两个小童委实连握笔都不会,右手满把抓住笔杆,比划顺序无一正确,画出来的字几乎难以辨认。
长生望着陶祝道:“你瞧,他们两个当真都不会写字,是你多心了。”
陶祝微微皱眉,看着两个小童把墨汁弄得双手和袍袖都黑乎乎的笨拙模样,叹了口气道:“但愿是我想错了。”
长生笑着挥退两个小童,攀上陶祝的脖颈,亲昵地在他耳边撩拨道:“既然无事,那就该补上昨日的空缺。”
……
初夏的暑气还不算热辣,长生一脸春情地枕着陶祝的肩膀,手指仿佛作画一般在他光洁的胸口轻轻描绘着什么。陶祝疲惫地闭着眼睛,伸手想要按住长生不安分的手指,却被长生毫不留情地在手上打了一巴掌,只得随他去了。长生带着胜利的微笑,把下巴枕在陶祝的胸口,信誓旦旦地道:“下次,我要在你身上画一幅春山图。”
陶祝睁开眼睛,看着一脸坏笑的长生,叹气道:“你真是越来越顽劣了!怎么小时候从没看出来。”
长生大笑着在他胸膛亲了一口,“兄长这是希望我小时候就如此吗?”
陶祝闭上眼睛把长生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无语地笑了。他知道自己拒绝不了长生,无论什么样的长生,他都只有照单全收。可他也知道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很危险,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可即便错的离谱、无可救药,他还是心甘情愿。他知道自己一生中其他的任何事都有严格的规矩和准则,可唯独这件事,他做不到,也不想做。如果不是长生主动,他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还会有这样柔情的一面,会动情如此,会留恋至深,会不顾一切后果地流连在他身边。他所有的忧愁和喜悦都同那张喜怒不羁的脸有关,他的微笑,愤怒,失望,恼恨,伤感,狂喜,乃至任性时的蛮不讲理,都是他目光追逐的风景……
温热的风从南面吹进来,两人有些昏昏欲睡,他们都未察觉,北窗之外,有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特别准时,仿佛就在立秋的当天,空气里就有了些许凉意。长生依旧每日读书作画,耐心地等着某个人,无知无觉地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继续下去,可变故终究还是来了。
那一天的事情发生地过于突然,以至于长生根本来不及穿好衣衫,就看见梅香突然从庭院中闯进卧室。陶祝本能地背过身,没有惊慌失措,只是从容地系着衣带,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梅香呆若木鸡地看着长生衣衫不整的浪荡模样,许久才哆嗦着说道:“公子,竟是为了这个男人才不肯娶我的吗?”
长生把陶祝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梅香,“我从没说过要娶你。”
梅香泪水崩落下来,“公子当真是无情呢!”
“我已经替你赎了身,也给了你傍身的钱财,你不要不知足。”长生厌烦地说道。
“可我的心早就给了公子了啊!这一年多来我四处寻找公子,就是想告诉公子——”
“寻我做什么?”长生不耐烦起来,“我与你早就没有关系了!”
梅香掩面痛哭起来,她呜咽地说了什么,长生没有听清,也不想听。
长生草草地系好袍子,把陶祝送至外院,看见春桃正在院子里急得跳脚。长生冷冷地看了那小丫头一眼,牵出马来,一脸愧疚地对陶祝道:“放心,我会把这些事处理好。”
陶祝无比依恋地望着长生,不顾一旁小丫头惊恐的眼神,深深地吻住长生的嘴唇。
长生看着陶祝不舍的目光,又远远地看他飞身上马,终于懵懂地感觉到什么,转身凶狠地向春桃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到底是谁带你们来的?”
春桃吓得连连后退,带着哭腔说道:“我劝小姐不要来,可,可她不听。就,就是有一个人,找到小姐,说他知道你在哪儿,让小姐给他二十两银子,还说要是找不到人,银子还退给我们,小姐就信了——”
见春桃说得啰里啰嗦毫无重点,长生急得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那个人是谁?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不知哪里的一个伙计,说知道小姐一直在找你,就说知道你在哪儿——小姐就雇了辆车一路赶来了。”春桃害怕地挣扎着重复道。
长生愤怒地丢开春桃,转身看见梅香失魂落魄地从屋子里走出来。
“到底是谁?”
梅香伸手拉过春桃,满面恨意地瞪着长生道:“你如此对我,还指望我会告诉你吗?”
长生难以理解地瞪着梅香,“我做了什么?凭什么我一定要娶你!”
“就凭我曾经怀了你的孩子!”梅香心碎欲绝地哭道,说完就晕了过去。
长生惊得说不出话来,本能地上前扶住了倒在地上的梅香。
梅香很快苏醒过来,郎中把脉看她已无大碍,向院子里的长生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长生默默看着梅香置买的这方宅院,不大,中规中矩,无甚特色,一如她这个人。梅香昏迷的时候,他已经问了春桃,知道自己走后不久梅香便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于是忙着置买宅院从桂兰坊里搬出来。原本还好好的,到了五个多月,不知是累着还是苦寻长生不得心中难过,折腾了几回孩子就没保住。长生默默想着那个未能见面的女儿,有种奇怪的感觉,既惋惜又庆幸。
梅香在屋子里唤着长生,长生无奈走进卧室去,安抚地握住梅香的手道:“你好生歇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梅香死死抓住长生道:“公子还不肯回头么?”
长生皱眉,长叹一声,“错已至此,如何回头。”
梅香摇头哭道:“公子,你以为你和那位官人还能继续下去吗?那人既然告诉了我,也会告诉别人!”
长生猛醒,慌忙向梅香问道:“那人到底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梅香哭道:“我当时没有多想,只是想要寻到公子,可后来琢磨起来,才知道那个人分明是冲着那位官人去的啊!”
长生六神无主地瘫坐在床边,想起陶祝原本就在朝中树敌颇多,若不是圣上一力宠信,怕是早就被政敌抄家灭族了。如今这件事情传出,恐怕连皇上也再难袒护他,自己一介草民死不足惜,可陶祝十几年积累的官声和余生的仕途便都要葬送了。长生想到这里,真恨不得自己死上千百回。
“你可知道今日那人是谁?”长生痛道。
梅香眨了眨眼睛,低头道:“知道,他两年前曾到桂兰坊找过公子。”
长生痛心地闭上眼睛,“他是房州节度使,光禄大夫,是圣上新进加封的太子太傅。”
梅香惊得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长生按住梅香的肩膀道:“你好生待着,若是有人来问你话,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承认。我与你早已没有瓜葛,所以任何事也不会牵连到你。”
“公子,你——”梅香慌得抓住长生,“你会怎样?”
长生无比痛悔地叹了一声,“是我害了他,若他不能保全,我便只有跟他一起死。”
☆、尘下人
一场悄无声息的风暴很快席卷了长安,仿佛一夜之间,御史台弹劾陶祝的奏章如雪花般飞向皇帝的龙案,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说他为人虚伪无礼,荒淫无度,不忠不肖,不慈不睦,连合家团聚的佳节都不放过,置家中正妻不顾,在外狎妓,夜不归宿。除此之外,从前被陶祝揭发或训斥过的旧吏们,也纷纷翻起旧账,上书说陶祝从前在任上时如何刻薄寡恩,日常苛待军卒,为收买人心,自作主张,无视朝廷政令。圣上震怒,将陶祝罢官收入监牢。
长生本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却发现城中疯传所谓的陶祝狎妓,竟是一群莫名其妙的娼女,那些妖娆的女子甚至都没有见过陶祝的面,却仍旧不顾死活地散布各种不堪谣言。一时间,陶祝从一个人人敬仰的封疆大吏变成了万人唾弃的卑鄙小人。可正当各种污蔑铺天盖地如火如荼的时候,却发生了另一件奇事,陶祝的正妻曹氏带着两个儿子到宫门前击鼓鸣冤,说陶祝一生光明磊落从未有私心,此事是有人故意陷害,并呈上数本据说是陶祝自己记录的日志,她发誓陶祝为官期间从没有做过任何愧对天地良心的事,并当众明志,说皇帝若不能查明真相,还陶祝清白,她也不会苟活,情愿带着两个儿子给陶祝陪葬。
一时间,长安百姓都为这位性情刚烈的节度使夫人所感动,请求重审案件的声音又渐渐响了起来,御史台便又有人建议重新审核对陶祝的各项指控,认为必须尊重民意查清事实。于是,半个月后,皇帝派出了几名监察御史,公开到陶祝曾经任职的地方重新调查取证。
长生见到秦牧的时候,正是监察御史们出城的那一天。
秦牧似乎是刚刚回到长安,一副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模样。
“牧兄,求你,我想见一个人!”
“梅郎想要见谁?”秦牧眼皮低垂地问道。
“陶祝,先前的房州节度使,如今被关在刑部大牢,牧兄可有办法?”长生急切地问道。
秦牧冷冷地看了一会儿长生,突然默默笑道:“梅郎都没问我这一路风景如何,是否平安顺遂,怎么反倒对一个死囚如此上心?”
“牧兄神通广大,怎会有什么不顺之事?”长生陪笑着,继续求道:“我只想见他一面,牧兄——”
“梅郎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秦牧冷冷地问道。
长生突然愣住,看着秦牧眼中克制的怒意,隐约觉得此事似乎和他有关。
秦牧见长生抵触地看着自己,愤然将胸口敞开,露出两道尚未痊愈的伤疤道:“我此次几乎是在鬼门关前打了几个转,梅郎竟连问都懒得问么?”
长生看着秦牧的伤口,淡淡地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秦牧哼笑一声,“知道什么?陶祝狎妓么?”
“他没有!”
秦牧气得牙齿咯吱打颤,一脸轻蔑地对长生道:“他有没有又有谁知道呢!”
长生不愿再跟秦牧废话,转身要走。
秦牧愤恨地叫住长生道:“他如今在刑部大牢里,已形同废人,就算监察御史回来,日后也不会再有前途可言!你不要执迷不悟!”
长生不再理他,朝门外走去。
“长生!”秦牧愤怒已极脱口叫道。
长生浑身僵了一秒,没有回应,脚步飞快地离开了秦牧的私宅。
兵部侍郎李愿斜躺在屋檐下的躺椅上,他中风恢复后的嘴依然有点歪斜,虽然说话不利索,却还是一脸恶痞的模样。
长生跪在庭院当中,已经超过两个时辰,火辣的太阳几乎要把他烤干了。周围家丁都站在屋檐的阴凉下看着这个执拗的人,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见那个在监牢里已经丢了半条命的陶祝。
“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李愿斜着眼睛再次问道。
“小人曾是陶家的家丁,陶祝有恩于我,还请侍郎大人能够通融。”长生汗如雨下,勉强支撑着身体答道。
“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可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个方便?”李愿哼笑着问道。
长生跪直了身体,虔诚地对李愿道:“只要让我见他一次,我情愿把命交给大人。”
“切,我要你那条烂命干嘛?还不如我的一条狗!”李愿笑道,朝身边的两个家丁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蔫头耷脑地走到火辣的阳光下把几乎虚脱的长生驾到李愿身旁。
李愿用扇子挑起长生的下巴,嫌弃地看着他脸上丑陋的疤痕道:“原来是这么个鬼样子,当初还想抬举你,幸亏没把你弄进来,恶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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