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抱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夫人终于从死寂一般的呆愣中回过神来,招呼下人给秦牧上了杯茶,自己抱着孩子去了偏厅。
陶祝一口气带着长生走进后院的卧房,一路上吩咐众人不许靠近。
他几乎是颤抖着走向长生,伸手捧住他的脸时,眼泪便止不住地淌下来。
“长生,你,这么多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生顺从地抬起下巴看着陶祝,他有些衰老了,脸上不再像记忆中那般光滑饱满,额头上也开始有些浅浅的皱纹,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和从前一样清澈,其中饱含的深情依旧炽烈。
“长生,对不起!”陶祝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长生脸上纠结的疤痕,泪如泉涌,忍不住哽咽地对长生道:“两年前,我奉旨接任青州关防,当时边关不稳,有将士反叛。我后来听闻山庄起火,虽是心急如焚,却什么也做不了。直到平叛结束,才回京复命。待我告假之后回到山庄,已是三个月之后了!我四处打听,保长说你伤了脸,后来不知所踪。我派人找了你两年,没想到你竟然就在长安!”
长生望着陶祝,露出极淡的一丝笑意,“我还以为大人早忘了我呢。”
陶祝浑身哆嗦了一下,对长生道:“什么大人,长生!不要这么跟我说话!”
长生挣开陶祝的双手,笑道:“小人虽然幼时曾与大人情同手足,可如今也知道分寸,不敢对大人不敬。”
“长生!”陶祝看着长生的笑颜,觉得像是有把尖刀在朝心脏上猛戳,他把长生紧紧抱在怀里哭道:“我知道你恨我,可如今我已回京,再不会让你离开了。”
长生垂着双手被陶祝抱着,终于被这句再不会让你离开挑动了情绪,他冷哼一声推开陶祝,“大人这是要再让我给你做家仆么?哦,不是家仆,是画师?我如今也不似从前,没有体力,只能靠这点技艺糊口了。”
陶祝慌忙摇头,“不,长生,你是我弟弟,我再不会让你独自一人!”
长生愤恨地瞪着陶祝,“弟弟?”他忽然觉得死寂已久的内心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正疯狂地生长起来,那些曾经让他脸红心跳的记忆,让他拼命想要遗忘的画面都随着那逐渐生长的东西越来越清晰。
“我这种烂命,怎敢劳烦大人费心!”长生压抑着满腔痛苦,转身要走。
陶祝慌得上前拉住他,哀求道:“长生,你去哪儿?我如何才能再找到你?”
“大人若真惦记我,就到桂兰坊来找我吧!”长生清冷地看了一眼陶祝,沿原路走了出去。
☆、心魔
秦牧怎么也没想到,长生会主动来找他。因此在听到仆从向他告知梅郎求见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令他惊讶得不知所措,不过,他立刻回过神,吩咐仆从带长生到正厅里奉茶,又立刻让侍女帮他穿衣、整理发髻。
长生拿着一卷画纸,满心踌躇,他没心思喝茶,只不停地踱来踱去。
秦牧走进正厅,为长生明显消瘦而凌乱的模样吓了一跳,他发髻毛糙,墨玉簪子斜插在头上,几乎快要掉了,身上的青色布袍上沾着些乱七八糟的墨迹,显得很脏很乱。他平时虽不是特别讲究之人,可衣袍却也不曾穿成这副模样。他的脸白里泛青,眼圈下是明显的乌黑,像是熬了好几天的样子。可他的精神却出奇地亢奋,一看见秦牧立刻主动迎了上来。
秦牧微笑着看着他,一面让他坐下来慢慢说,一面吩咐手下准备参汤和酒菜。
他从没见过长生如此奇特的表情,饱含期待与激动,还有些许类似女子才有的羞涩和不安。
“牧兄,我想请你帮我建一个宅子。”
“梅郎想要什么样的?建在何处?”秦牧为长生这一句“牧兄”,撩得心里有些痒。
长生立刻把手里的画纸递过去,秦牧展开来看,是一座体积庞大结构复杂的大山庄,看形制,可容纳约两百人。
“这山庄——”
“不是全部,我只要一部分,就是这个别院,还有藏书阁,这个花园。”长生说着用手指在图上圈出来。
他立刻又展开另外几张图,对秦牧道:“我考虑了好几种方案,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牧兄一向见多识广,我想请你看看,哪个更合适些。”
秦牧仔细看了看图,发现所有的方案都仍是以别院为中心,不过是调换了其余几个附属房间的位置。他又展开另外一叠图纸,发现竟是宅子所有细节的大样图,包括屋顶瓦片的样式,花窗的图案,每一个房间的布局等等。
“你这是要复原曾经住过的山庄么?”
“牧兄果然聪敏!”长生笑道:“如今那三千两已经攒够了,我也不想再在那桂兰坊里住了。”
秦牧闻言,脸色悄悄黯淡下来,“梅郎这是打算自立家宅了。”
长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脸上尽是数不尽的春意。
秦牧默默看着,轻哼一声道:“就算只建这个别院,起码要四五个月的时间。”
“那么久么?”长生直起身子问道,仿佛等不及吃糖的小孩一般,着急又无可奈何。
“又不是建几间草房?好歹也是你的宅子呢!”秦牧没好气地说道:“就算造的起来,里面的雕花门窗,各种内饰,还有迎娶新人的各项置办,丫头婆子,家丁侍卫,你总得容我给你都办齐了,才好办喜事吧?”
“什么喜事?”长生皱眉问道。
“这不是你要迎娶梅香姑娘的新宅么?”
长生听完笑道:“谁说我要娶她!”
“不是吗?”秦牧怪道。
“不是。我只替她赎身,从未想过要娶她。”长生道,眼中闪过一片旖旎,“这宅子是我自己想要待的地方,不为娶妻。”
秦牧叹了口气,心中突然松懈下来,忍不住露出笑颜。他想了想,对长生道:“三个月,最多三个月,我便把这宅子送给你!”
长生惊讶地看着秦牧,还想再问,却被秦牧拉住手道:“先吃饭,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咱们还有很多要谈……”
“姑娘,姑娘!听说公子昨日去找妈妈了,你这苦日子就要到头了!以后你也是正经人家的大娘子啦!”春桃蹦蹦跳跳地跑去梅香面前伸手讨赏,“大娘子,快给点赏钱吧!”
梅香笑着打了一巴掌春桃的小手,“行吧,借你吉言!要是哪天我真离了这桂兰坊,便好好赏你一个银锭子!公子这几天正忙得很,好像已经在外面置办宅院了。”
“真的吗?你可知道宅子在什么地方?”
梅香摇头,“左不过是西市那几条街上的。”
“哈,还说你不知道!前几天你还跟我说看中了一个不错的宅院呢!”春桃笑着打趣道。
梅香也笑起来,以为自己这次真的要苦尽甘来了。
三个月后,长生把梅香的卖身契和一百两银子交给了她,并让她今后自己置买宅院田庄,等日子过稳当了,再寻一个可靠的夫君。
梅香登时傻了,拉住长生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长生望着梅香,“怎么?银两不够么?这一百两,足够你置上十几亩良田,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公子到底还是嫌弃我吗?”
“我从没说过要娶你。”长生冷淡地说道。
“那公子建宅子,是要娶那家姑娘?”梅香说着,再忍不住泪流满面。
“与你无关。”
“那公子当初为何要为我签那契约?我不信公子对我没有心意!”梅香哭得伤心,“我知道公子终究是嫌弃我,可我早就认定了公子了,我也没敢奢望做公子正妻,做妾也行,再不然,公子让我做个使唤丫头,我也认。可公子如今让我自谋生路,你让我怎么活啊?”
“你还有家人在长安,如何不能过活?”
“家人?我十岁被卖到这桂兰坊的时候,他们便只当我是个值钱的东西了,我若是现在回去,还不得被他们再卖一次?公子若是弃了我,就是置我于死地啊!”
长生厌烦看梅香每次都哭哭啼啼的样子,也不劝她,抬腿便走。
梅香慌忙上前抱住长生道:“公子别走,你若走了,我就只有继续待在这桂兰坊里了。”
“你若真想在这儿,便好生待着吧。”长生冷哼一声,终究是推开梅香走了。
月末休沐,陶祝愁眉不展地在家中庭院里踱步许久。他手里捏着长生昨日递给家丁的字条,上面的内容仍旧同前面两张一样,让他不必寻找,耐心等候。他知道长生在寻觅合适之处,以便他们可以再见,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陶祝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天宴会之后,他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早不顾夫人阻拦,便换了常服去了桂兰坊,虽然此事侥幸没有被别有用心之人发现,可是以他的身份,终究是不能再随意出入那种地方。
夫人芸娘抱着小儿子陶谦站在廊下,脸上显出哀戚之色,她已叫了他许多遍了,可陶祝丝毫没有察觉。
秦牧背着手,远远地看长生在新建的宅子里如孩子般欣喜的模样。三个月,他果真把这一方小小的宅院造好交给他了,尽管花费巨大,可他仍旧觉得十分值得。
手下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恭敬地递上去,秦牧看着信上的封印,原本淡然的脸上多了几分愁容。
“牧兄!这宅子真是太好了!”长生满面笑意地朝秦牧走过来,见他眉心紧皱,不由得收敛了笑意问道:“出什么事了?”
秦牧把信收进袖筒里,对长生道:“没什么,关外的一笔生意出了点问题。”
“严重么?”
秦牧笑了笑,不置可否。
宅院里到处是正在搬运家具什物的家丁仆从,秦牧象征性地清了清嗓子,拉起长生的手,慢慢踱进宅子后面的花园里,低声对长生道:“有点麻烦,我得亲自去一趟。”
“要去多久?”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秦牧道。
长生吸了口气,微微皱眉。
秦牧望着长生,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道:“放心,不会有什么危险。”
“何时动身?”
“明日。”
“明日?这么急?”长生惊讶道。
秦牧点头,深深地望着长生,许久才道:“我倒是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什么?”长生笑道。
“前日给你送过来的家丁、侍卫你一概给我遣送回去,难不成打算以后自己一个人住在这荒宅里吗?”
长生看了看庭院,笑道:“有何不可?从前的山庄比这里荒芜百倍。况且,这里离长安不过几十里路,最多算是清静罢了。”
秦牧略略皱眉,想了想再次试探道:“要不把梅香姑娘接来?也好有人照顾你日常起居?”
长生哼笑一声,奇怪地看着秦牧道:“我说了这宅子清修用的,我既不打算娶她,又怎么会和她牵扯不清?”
秦牧悄悄叹了口气,故意打趣道:“想这梅香姑娘也陪了你一年多,你这样说走就走,还真是薄情呢。”
长生听了,默默收敛笑意,“我替她赎身,也给了她傍身的钱财,不算亏欠她。”
秦牧见长生说话时恹恹的样子,连忙换了话题道:“我此次远行关外,你可有想要的东西?”
长生微笑摇头,“牧兄平安归来即可。”
秦牧深深地望着长生,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朝身后一个侍从招手,那人会意,带了两个小童过来送到长生面前。
长生不解地看着秦牧:“这是做什么?”
“你这里总要有个应门的小童。”秦牧笑道。
长生刚要推托,秦牧忙按住他的手道:“这两个孩子是亲兄弟,我已□□了他们几年,让他们就住在你外院,给你看门。”
长生皱了皱眉,仔细看去,发现两个小童容貌清丽不说,眼睛也格外灵巧,然而他们总是盯着别人的口型看,却不出声,长生忍不住诧异道:“是聋儿?”
秦牧微微点头,悲悯的神色之下有些许狡狯一闪而过。
“那便留下吧。”长生对秦牧道,他朝着两个小童笑了笑,看他们亲密地牵着手到外院去了。
☆、□□
夕阳西下,长生又一次到庭院里徘徊观望,他清冷的面容里浸染着无比的伤怀和失望。院中静悄悄的,除了那棵新植的枇杷树以外,并无其他动静。
古朴的石桌石凳安静地沐浴在夕阳最后一缕温暖之中,长生看得累了摇晃着回去,忽听内院的木门吱呀一声,他猛然转身,却见是那两个小童,大的端着食盘,小的正捧着酒壶替兄长开门。两人看见长生都仿佛吓了一跳,各自小心翼翼地扶稳了手里的东西后,才沿着回廊向长生走过去。
长生拿了酒壶,摆手让两个小童回去,小童看见桌子上东倒西歪的两个空酒壶和完全没有动过的早餐,天真地抬头望向长生,不停比划着进食的动作。
长生没心思敷衍他们,挥了挥手,小童便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长生瞥了一眼桌上算得上丰盛的饭菜,仍旧没有胃口,抱着酒壶歪在了床上。
自从他搬进山里,每隔三五日便会有人送来酒肉吃食,有时甚至不劳烦他知道,只交给在外院守门的小童。两个小童也比他想象中更加安静聪明,从不会让他觉得麻烦。长生摇了摇酒壶,把剩下的酒全倒进喉咙里。这桃花酿真好,正是他常喝的那家酒楼的招牌酒,秦牧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只要是他喜欢的东西,无论多么小的细节,都不会忽略。
长生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字条是昨天早上就找人递进去了的,可直到今晚,陶祝仍然没有露面,甚至连一个口信一张字条都没有。他不会来了,每月休沐假期只有这么两天,他怎么舍得浪费在他这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呢?长生哼笑一声,自语道:“什么放不下都是假的!”他翻身抱住被子,用胳膊蒙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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