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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薛洋被金光瑶带着手下追到穷途末路,装死逃过一劫。
不过,差点就真死了,如果没有遇到晓星尘。
这道士远没有以前遇见时那么意气风发,变得身形瘦削,形单影只,双眼缠着层层绷带,霜华佩剑也被白布裹起,浑身上下写满三个字:不得志。
只有手里一把拂尘,洁白如初。
惊讶的是,臭道士如此瘦弱,竟然还有力气背他;臭道士如此颓丧,竟然还有心情救他。
昔日仇人,救命恩人,颠倒的角色变化,真是可笑,只是道士眼盲,这份恶毒的快乐薛洋只能独享。
骗取瞎子的信任多简单,只需一个假名,再稍加讨巧卖乖,臭道士就什么都答应。
除了看道士精心为他疗伤,还有更好玩的事。
“道长,今晚夜猎捎上我怎样?”
臭道士多天真,还以为所救之人要报恩,毫无怀疑。
薛洋随便挑了个看不顺眼的村子,将村民割去舌头,撒下毒尸粉,这么一来,那瞎眼道士自然会顺着霜华指引,将村民当做走尸。
看到一向自诩正义为民除害的高洁义士杀人,他几度要笑出声。
可这游戏初时很有意思,时间一久,也慢慢无聊起来,不仅无聊,且麻烦,又要割舌,又要撒毒。
薛洋在晓星尘的精心照顾下变得疏懒,伤也好得极快。
恰逢金光瑶来找,说清理门户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看,就算没有晓星尘救他,逢场作戏的追杀之后也已有所安排,如今仙督之位稳了,还想与他继续合作。
自然是炼阴虎符,制凶尸,顺便时不时帮金光瑶处理各路惹麻烦的杂碎,是薛洋最擅长的事。
哪有什么友情,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金光瑶这个人,彻头彻尾不可信,但是炼制阴虎符,修习邪术,有人提供资源自然加方便。
义城是个炼凶尸的好地方,但是距离金光瑶太远,合作不便。
薛洋在走与不走之间徘徊。
“阿岚阿箐,你们两个好好待着,不许吵架,我去夜猎了。”
臭道士对此一无所知,照旧一日三餐,定时夜猎,满面春风,仿佛当下的日子,令其十分满足似的。看起来也没有刚救他时那么瘦削颓丧了,原来下凹的脸颊上又有了肉,一笑露出浅浅酒窝。
薛洋常年在街头做霸王,行事随心所欲,脾气古怪,满身戾气无处发泄一样,追随他的小喽啰,日常胆战心惊,往往因为一点小事,薛洋就翻脸不认人,随时杀人放火。但因薛洋恶名远扬,顶着他的名号,就能狐假虎威,为非作歹,小喽啰们愿意忍受薛洋的嚣张怪癖。
可在薛洋眼里,不管是顺从他的,还是违逆他的,一个都看不顺眼,没有用的,全是垃圾,后来,那些讨好他的手下,都被炼成凶尸了。
与凶尸傀儡为伴,倒是如鱼得水。控制凶尸,只需几个指令,凶尸是死物,没有情绪,没有疼痛,不会做多余的事。薛洋的屠刀,越发不加收敛。
而在盲眼道士面前,为了掩藏身份不得不有所顾忌,憋的久了,难免会突然燥气翻涌,不止一次,恶念徒生。
臭道士今晚做汤喝,在他面前下点毒他也不知,说不定亲手端给他喝,他还要说谢谢。
臭道士眼盲,难免需要帮忙递东西,他伸过来的手修长白净,真是好看,下次再伸过来一刀砍下,不知手的主人会变成什么表情?
臭道士眼睛又流血了,恶心,一提他那位好友就眼睛流血,必是从小娇生惯养,所以才会这么脆弱,一点旧伤,迟迟不好,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他那位好友死在他面前。
还有那个叫阿箐的小瞎子,吵吵闹闹,总是跟我顶嘴吵架,不如割了她的舌头,拿去喂狗。
如此这般,类似恶念数不胜数,没有缘由,只是心中孽火,想要发泄而已。
可不知为何,总是心里想想,未曾下手。
冬风呼啸,三人围着炉火取暖,在这陌生的温馨氛围里,薛洋竟不自觉讲起故事来了。
“从前,有一个小孩子,这个小孩子很喜欢吃甜的东西,但是又常常吃不到。有一天,他坐在一个台阶前,不知道该干什么。台阶对面有一家店铺,有个男人坐在里面吃东西,等人。看到这个小孩子,招手叫他过去。”
“这个小孩子懵懵懂懂,见有人对他招手,就跑了过去。那个男人指着桌子上的一盘点心对他说:想不想吃?小孩子当然很想吃,点头,他就给了这个小孩子一张纸:想吃的话,就把这个送到某地的一间房去,送完我就给你。”
“他不识字,拿了纸就往指定的某地送去,开了门,出来一个彪形大汉,接了纸,一掌打得他满脸鼻血,揪着他的头发,问:誰叫你送这种东西过来的?”
“他心中害怕,指了方向,那个彪形大汉一路提着他的头发走回那家店,那个男人早就跑了。而桌子上没吃完的点心也被店里的伙计收走了。那个大汉大发雷霆,把店里的桌子掀飞了好几张,骂骂咧咧走了。”
“小孩很着急。他跑了一通,挨了打,还被人提了一路的头发,头皮都快被人揪掉了,吃不到点心那可不行。他问伙计:我的点心呢?”
“伙计被人砸了店,心里正窝火。几耳光把他扇出了门,扇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爬起来走了一段路,你们猜怎么着?这么巧,又遇到了那个叫他送信的男人。”
再后来的事,薛洋不想讲了,只觉小指断处,隐隐作痛。原来愈合好的旧伤,真的还会再痛,就像臭道士的眼睛一样。
故事没讲完,阿箐依然愤愤不平:“那个叫人送信的男人真讨厌!”
晓星尘道:“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既然现在的你尚且可算安好,便不必太沉郁于过去。”
臭道士真是什么也不懂,高高在上,假仁假义。
“我并没有沉郁于过去。只是那个小瞎子天天偷我的糖吃,把它们吃完了,让我忍不住又想起了以前吃不到的时候。”
第二天,一颗糖静静地卧在枕头边缘,他一睁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第三天,第四天……从那晚以后,晓星尘每天都会给薛洋和阿箐两人各发一颗糖吃。
这算什么?补偿?安慰?很久以前错过的东西,还能补得回来么?晓星尘真是烂好人瞎行善。
可是,薛洋不再心里臭道士臭道士地乱叫,而是改叫名字:晓星尘。
晓星尘,晓星尘。念多了竟然觉得有点好听。
只可惜不能当着本人的面念出声来罢了。
金光瑶又传来讯息,问他究竟怎么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为表达希望继续合作的诚意,金光瑶准备了许多上等法器、邪术手稿,还有一大批人,等着他回去做成凶尸。
薛洋躁动不安,思来想去没什么理由要继续委屈自己隐姓埋名留在这座破城。
养伤?报仇?一个理由都说不过去,最近,连晓星尘夜猎,他也懒得捣乱了。
在这座义庄里,铺设陷阱的人本该是他,可他日渐觉得,是他自己正在一点点被另一个人用糖与暖织就的网缠住。
不行,是时候了结这段恩怨了。不如趁晓星尘和阿箐半夜睡熟时,连人带房子一起烧掉?
一把火烧干净,就可以干回老本行,继续杀人炼尸,毕竟那才是属于他的日子。
薛洋借口天气不好可能下雨,将干柴和稻草搬进屋里,半夜点了一簇火苗正想动手,不料晓星尘忽然醒来。
第18章 义城回忆之『初吻』
薛洋借口天气不好可能下雨,将干柴和稻草搬进屋里,半夜点了一簇火苗正想动手,不料晓星尘忽然醒来。
“为什么点灯,你睡不着吗?”
薛洋手里握着一根燃烧的干柴,跳动火焰映入他漆黑双眸,没有一丝慌乱,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晓星尘淡淡道:“那也不能这么毛躁,今晚屋里柴禾太多,点灯危险,我夜猎惯了,偶然不去,也睡不着,陪你去外面散散步可好?”
说着披衣起身,走到院中。
薛洋跟着来到屋檐下,表情阴郁望着院中长身玉立的人影。
天气确实不好,没有一丝月光,空中乌云密布的压抑,就像他莫名压抑的心。
半夜起床的晓星尘没有束发,夜色中,青丝衬托下的容颜显得更加温良素净,他眼盲,只能伸出修长手指感受夜里的空气,声音如清凉泉水:
“虽然看不见,但是我能感到,今晚夜色很好,是不是?阿岚?”
薛洋漠然:“不是,一点都不好。”
就像他的心情,一点都不好。
他心里有个洞,黑漆漆空荡荡,什么都填不满,疼痛,鲜血,杀戮,恐惧,唯有这些刺激能短暂地让那个黑洞满足,满足过后,却留下更大的空虚。所以他要寻找刺激,源源不断的刺激,而不是这样留在义城,假扮成一个连他自己都耻笑的人,买菜做饭,一日三餐,逗弄晓星尘。
晓星尘不明所以,只觉得平时活泼爱笑的少年今夜异常沉闷,慢慢走过来拉住少年的手腕,温柔调笑:“怎么了,心情不好?是想念什么地方,还是有什么少年心事啦?”
呵,少年心事。
薛洋不出声地冷笑,咀嚼这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词汇。
他确实才十八九岁,可是世人皆称他为杀人魔头,至少也是街头霸王,流氓无赖,再小一点的时候是臭要饭的,或者小叫花子。“少年”这个称呼太过干净,不曾有人安到他身上,也就晓星尘这么个盲人会把他当做普通少年,甚至因为晓星尘比他年长一岁,总是像个哥哥一样对他好。可笑至极。
“嗯?怎么不说话?我猜对了吗?”
晓星尘微微偏头,像某种单纯的动物,毫无心机,拉着他的手腕摇了摇,温柔而亲昵。
便如凭空降下一场细雨,暗中生出一轮明月。
薛洋忽然理解什么叫“明月清风晓星尘”,世人的赞美,真是恰如其分。
可他又立刻否定:不,不是晓星尘像明月清风,而是明月清风都像晓星尘。
他现在离这明月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呵……少年心事。
薛洋又笑了,虽然他也不知自己笑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是吧。”
他不置可否,转头吹灭手中燃烧的火苗,把手在自己衣服上蹭干净,帮晓星尘往上披了披下滑的外衣。
“道长,我刚才做噩梦,梦见有人要烧我们的房子,吓死我了!”
晓星尘哑然失笑,语调宠溺:“你呀,知道房子被烧了可怕,还要在满是干柴的屋里点灯,今后不管是自己一人,还是和别人一起,都要注意周边这些危险的事啊。”
“危险的事,比如什么?”薛洋又带上“阿岚”的面具,把声音伪装得无比天真。
晓星尘拉着少年到院中漫步,絮絮叨叨嘱咐,比如屋里的灯火要远离易燃物,下雨打雷要远离较高的树木,锋利刀刃平常一定收好,随身带着驱邪符纸……
他打断晓星尘:“可是我觉得道长就很危险!”
“嗯?你是觉得我看不见又总是拿着剑很危险吗?你放心,我虽然眼盲,但是究竟是个修道之人,其他感官很灵敏,不会伤到你们的。”
薛洋听着那柔和似晨雾样的语气,眯起眼睛,心中默默重复:可我就是觉得你很危险。
几日之后,薛洋便知道这捉摸不定的危险之感是怎样一种东西了。
曦光微照的清晨,晓星尘练完剑,拎着菜篮准备去买菜,临走前,照例给阿箐和薛洋一人发了一颗糖,让他们好好把家里的家务做一下,砍柴的砍柴,洗衣的洗衣。
是的,不知不觉,这座闲置的义庄已经像一个家了。
薛洋突发奇想:“总是我们吃糖,这怎么好意思,不如今天我这颗请道长吃。”
晓星尘毫不介意:“你们爱吃就多吃一些,我年长照顾你们是应该的。”
薛洋不依,剥开糖纸想直接喂到晓星尘口中。
日常打闹,晓星尘自然不会使出功夫,只得连连退让,一直退到了门板上无路可退,薛洋扮演纯良少年日渐入戏,嘻嘻哈哈莽莽撞撞,举着糖无限逼近,几乎整个扑在晓星尘身上,不觉有什么过分。
“别躲了,道长快张嘴!”
少年声音半带强迫又半带撒娇,晓星尘拗不过,只好张口含下糖果。
“好额吧?”
晓星尘含着糖说话吐字不清,又笑的及其温暖,白布蒙着的眼睛下边,半张脸俊秀非凡,整个人让薛洋联想到糯软可爱的汤圆。
如同以往每次被闹一样,晓星尘静静等待少年松手。他总是如此,宽和地任由少年闹够,绝不强行阻止,仿佛生怕一发力会伤到少年。
二人贴的极近,薛洋甚至感受到晓星尘的温热呼吸轻柔拂过脸庞。
这一刻,明月就在眼前,且,分外妖娆。
薛洋神思一晃,鬼使神差道:“道长,我又后悔了,你把糖还给我吧!”
被扑在门板上的人还未解其意,薛洋就已压过去,覆上了近在咫尺的淡红色薄唇,他用灵巧舌尖撬开晓星尘牙关,一勾一吮,将糖吸回到自己口中。
“……?!”
晓星尘满脸错愕,呛下一口清晨的凉气,手中菜篮骨碌碌滚落在地。
薛洋自己惊讶更甚,他放开捉住晓星尘的手,悚然连续退后几步,只见被强吻了一下的晓星尘后背紧贴门板浑身僵住不动,露出的半张秀气俊脸从鼻尖到耳垂火烧似地迅速红透。
哈,这单纯至极的人,一定还未曾被谁亲过。
慌张同时,薛洋由内而外产生一种莫名快慰,仿佛心里那个由来已久的黑洞充实了一瞬间,他抓起掉落在地的篮子,十分雀跃。
“道长!你歇着吧,今天我去买菜!”
始作俑者飞也似的狂奔消失,留下晓星尘和无意中旁观到这一幕的阿箐,各自手脚无措。
阿箐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波涛汹涌,还要继续装作眼瞎,问:“发、发生了什么,那个坏东西怎么肯自己主动去买菜了?”
晓星尘则是真的看不见,眼前一片黑暗,只觉糖的余甜和少年舌尖温暖触感混在一起残留口中,令他头脑空白,无法思想。
“额……我……我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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