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老子现在玩够了,要走了,随你在这里趟多久,爱醒不醒!”
薛洋将晓星尘的尸体和锁灵囊一并放在棺材里,布好迷雾阵法,果然走了。
四处流浪一阵,不自觉回到晓星尘曾押送他去往金陵台的路上,将他们曾一起停留过的小城小店都光顾了一遍,又失去方向,开始为所欲为。
也不管是黑道白道的人,凡是遇见过的,薛洋差不多都挑衅了一遍,几乎日夜流血斗殴,连合作的金光瑶找他他也不理,见面就把人骂走,仿佛这世上再也没什么能约束他的东西。
如此一去半年,在一场最为惨烈的打斗之后,薛洋再次遍体鳞伤,浑身浴血回到义城。
漫天迷雾之中,他一边吐着血,一边准确找到了那口棺木。
“晓星尘……阿岚受伤了,你不是……最照顾阿岚了吗?起来……帮我疗伤,像我……第一次到义城时那样……好不好?”
薛洋歪歪斜斜,跌跌撞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开棺木,手摸到哪里,哪里就留下一个血手印。
棺材里的尸体,锁灵囊里的残魂,和半年前一样,丝毫未变。
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失望,薛洋脱力,靠着棺木徐徐坐倒。
嗒、嗒、嗒。
被血染红的手轻叩木板。
“晓星尘,求求你,看看我?救救我?”
***
不知昏睡了有多久。
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额间一点朱砂,眉清目秀,正是半年内屡屡被他骂走的金光瑶。
没有穿金家华丽丽的金星雪浪袍,而是一身布衣,低调打扮。
“你傻了吗?伤成那样还回这空荡荡的义城,要不是我正好过来查看,给你疗伤,你就死在那棺材边了!”
薛洋想,死了也好,死在晓星尘身边,我就不用继续发疯了。
正想时,金光瑶丢来一物,轻飘飘没分量地落在他身上,看清那东西是什么之后,薛洋徒然发火:“你他妈轻一点!!!”
“好好好,忘了这锁灵囊是你的宝贝了,昏倒的时候还死死抱着,你冷静点,别起来!身上还有伤呢,我可不想费力再包扎一次。”
看薛洋躺回去,又抱紧锁灵囊,金光瑶调侃:“夔州流氓,居然也知道情义为何物了吗?”
薛洋也反讽:“过奖,你呢?高高在上的仙督,该有很多事要忙吧,怎么有时间来义城,时机恰好地救了我?”
金光瑶自嘲一笑:“没办法,伪装久了也会累,我需要一个知道我真面目又不会揭穿我的人,所以,还不想让你死。再说,我还需要你帮我处理‘罪人’呢。”
沉思片刻,又道:“薛洋,认命吧,我们这种人,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只能无情到底,方能在这世上挣来一席之地。”
薛洋闭上眼睛,不想再听。
躺了不到半月,金光瑶再来看望时,薛洋居然已能撑着重伤的身体下床练剑。
练剑起初很不顺利,霜华一次又一次脱手,练了半日,薛洋拿出一根白布条将眼蒙住,剑光挥洒反而变得利落流畅,满院充满瑟瑟清风,薛洋剑指哪里,风就吹向哪里。
妙则妙矣,只是破败的义庄小院,被风一吹,倍显凄凉。
金光瑶只瞧一眼,就看出这剑法优雅大气,绝非薛洋自己原本的路数,定是晓星尘道长所教。此时的薛洋,用着那个人的剑,也像那个人一样蒙着眼,全身上下都是那个人的影子。
不像金光瑶以前认识的那个夔州小流氓了,也不像晓星尘刚死后那个怒气冲天的疯子。
相识近十年,金光瑶一直觉得,薛洋身上少了点东西,正是因为少的那点东西,导致薛洋尽管生得一派风流俊俏少年模样,可还是眼神稍变就容易让人感到一阵恶寒,如同看到了什么披着人皮的非人怪物。
可现在,薛洋变了,在义城沉寂几年,又发疯几年,脱胎换骨,再站起,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了,甚至用起这把剑,活脱脱一个青年才俊,有模有样。
这样的薛洋,不会再离开义城了,准确的说,是不会再离开棺材里那个人了。
金光瑶放下心来,问候交代完毕,准备要走。
“等一下。”
薛洋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张纸,极为珍惜地打开递给金光瑶。
“你给我说说,这首诗,什么意思。”
金光瑶接过,只见泛黄的纸页上,清雅的字迹记着一首清雅的诗。
清风自南,环环抱山;
清风自北,上善若水。
清风自东,云鹤游空;
清风自西,福祸相依。
昭昭旧梦,摇摇碎之;
风兮止兮,江阔云低。
青青子佩,悠悠思之;
风兮动兮,不我遐弃。
很简单的一首诗。薛洋看不太懂,因为他自小认字开始就是为了阅读修习邪术的手稿符咒,十几岁在金陵台初做客卿时,很多文字意义还都要金光瑶帮忙解释, 诗律向来一窍不通。
看完,金光瑶淡然将纸折起递还给薛洋。
“是晓星尘道长的诗吧?意思很简单,就是以清风自比,抒发生平不得志的苦闷。”
“真的?”
薛洋有些怀疑,他明明记得,晓星尘在研习这套剑法时,没有一点苦闷之色。
“真的,”金光瑶再次肯定,“我走了,你好好修养,不要再发疯了。不是还要给晓星尘道长补魂么?把自己先折腾死了还怎么补魂。”
送走金光瑶,薛洋望着手中的纸发呆。
不得志,不得志。
你若能回来,我愿陪你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让我做你的眼睛,你的武器,都可以。
晓星尘,你可否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等待中重生 为一个人
人世浮沉 无悔此生
夜色中寻觅过当往事困住我
也盼心中生出一点萤火
很喜欢的歌词。
等待中重生 为一个人————薛洋的重生重塑,确实不在被救时,不在义城三年时,也不在晓星尘死时,而是在八年漫长等待与寻找中,渐渐完成。
人世浮沉,无悔此生————不是说薛洋对这一生所做的事无悔,而是终于无悔来这世上走过一遭。若没有晓星尘,他的一生只有凄惨的开始,罪恶的结束,没见过光,一定是极度厌世,后悔来过的吧。
本文中,目前,我最喜欢这个最后在义庄终于练成清风剑法的薛洋,这个时候的他,滔天愤怒也好,杀念欲念也好,都暂时平息了,对自我感情排斥过否定过,最后,所剩下的,只有对晓星尘最彻底、最纯粹的思念与忏悔————断了这嗜血的心魔,你可原谅我?
哎,歌太好了,我的文配不上,说不定以后会改名,下周一再见啦~
第22章 反噬
凉亭之下,晓星尘又超度走了一个怨灵,念完往生咒睁开眼睛,只见落地的白色衣摆上已飘落许多秋日的落叶,一张年轻的脸庞就伏在几片落叶之间。
薛洋又是在他身边地上睡着了。除了头枕着手压着他衣摆,身体其余部分都暴露在冷冰冰的坚硬地面上。
同行之后总是如此,薛洋明明可以找个舒服一点的地方去睡,然而并不,仿佛舒服不舒服是次要的,距离他近不近才是最重要的。
晓星尘向来与人为善,别说是人,哪怕一只动物在他面前受苦也难以容忍,眼下薛洋这般,死去两年的亡魂,又是断指又是断臂,每日还要承受反噬,纵使知道这其中许多苦果都是本人咎由自取,可还是难免勾起他怜悯心疼,但一想到前尘往事,他又不得不硬着心肠提醒自己提高警惕,提防薛洋惺惺作态。
毕竟,薛洋曾经假扮成另一个与自己心性完全相反的人,在他身边潜伏了三年。
此人不可信。
晓星尘将这句话在心里重复默念了好几遍,念完又想:不知一片衣料相隔,睡在地上的鬼魂能否就真的少点凉意。
他本就打算生火,早在一边备好了枯枝木材,当下立刻默念燃火咒将火堆点燃。
在原地静坐清修一个时辰后,他才试着唤醒身边的鬼。
“薛洋,醒醒,接近子时了。”
睡在地上的鬼闭着眼皱了皱眉,懒洋洋不动弹。
“子时怎么了?”
“你不该做准备了吗?”
“做什么准备?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截被冥火烧过的桃木做成木剑,还被你毁了,我拿什么做准备?”
说话间,薛洋依旧没有睁眼,躺着转了下头,负气般留给晓星尘一个后脑勺。
晓星尘问:“你不是还有一把匕首么?”
薛洋摸出怀里的匕首扔在附近。
“你看看吧,这匕首乃是邪物,别说驱赶怨气,它别吸引来更多怨气就不错了。”
火光照耀下,地上插着的那把精巧匕首,果然冒着森森寒光,腾腾杀意。
晓星尘道:“清风剑法不重武器,你随便再捡一根树枝,只要心法用对,效果也应当不差。”
薛洋挥挥手:“算了,我不用你那高贵的剑法,也能挺过去。”
晓星尘不知薛洋所谓“挺过去”究竟是如何挺过去,正待再问,林中树影婆娑作响,面前取暖的火堆霎时熄灭,亭下温度骤减————子时已到。
薛洋睁眼,调整睡姿,坦然将身体摆成一个“大”字。
那意思很明显:来啊,他不怕。
地上的落叶被怨气挟持着剐蹭地面,抑或互相碰撞粉身碎骨,逼人怨气黑雾一般带着飞沙走石与冤魂厉鬼聚集到薛洋身边,这次没有清风护盾,他的身影很快被笼罩,淹没在黑雾里。
随着四面八方的怨气汇集,黑雾笼罩的范围一点点扩大,晓星尘知道这黑雾非同小可不能轻易沾染,在黑雾边缘步步后退。耳中一片嘈杂,尽是冤魂厉鬼的叫嚣,男男女女,嘶声力竭,充溢着死气与杀气,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
须臾,他就退得连凉亭也看不见了,更别提薛洋,眼前只有一大团翻腾着的诡异黑雾。
在这团恐怖的怨气之中正发生着什么?
薛洋真的能挺过去么?可他方才摆出的姿势分明没有一点防备之意,像是放弃了抵抗,在被黑雾笼罩的最后一刻,他看到薛洋的眼神,那个眼神,那个眼神……
充满着不该属于那个恶灵的哀伤与疲倦。
晓星尘忽然很后悔,白日里何必一时气愤毁了那把木剑?
他握在剑柄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我只需进去看看,并不是要帮助薛洋。
如此一想,终于横下心来将剑铮然拔出,清风剑法中的十六式在他手中一一施展开,剑光所指形成一股强劲风力,在黑雾中劈开一条道路。
晓星尘身形如白鹤,一口气闯入黑雾中心,就看到地上已痛得蜷缩成一团的断臂孤魂。
还当薛洋能有什么其他方法抵抗反噬,没想到,所谓“挺过去”就是这样硬挺!
在这片黑雾中,仅仅听着冤魂厉鬼的叫嚣,晓星尘心神都已受到影响,头脑发胀,何况被百般撕扯攻击的薛洋?
眼看一个个灰色怨灵张牙舞爪从薛洋灵体中穿过,每穿一次,地上那个蜷缩的黑瘦身影就痉挛颤抖一阵,晓星尘忍不住厉喝:“薛洋!还不快用我教你的心法护住心神!”
薛洋没有应答,反倒是黑雾中,怨灵们爆出一阵此起彼伏地诡异大笑。
“哈哈哈,真是道貌岸然!”
一个声音道。
“道貌岸然!”“道貌岸然!”“道貌岸然!”
一群声音附和。
“我们都是被他给杀死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为什么阻拦?”
“为什么阻拦!”“为什么阻拦!”“为什么阻拦!”
“竟然站在杀人凶手那边,真是恶心!”
“真是恶心!”“真是恶心!”“真是恶心!”
每一句话都有不同的声音重复念叨,在黑雾中传递回响。晓星尘刚施展到“上善若水”这一招,手中的剑便再也无法挥动半分,环绕周身的风力顷刻变弱,勉强只能挡住怨气,却挡不住怨灵。
是啊,这些怨灵,也无非是有仇报仇,他有什么理由阻拦?
可以薛洋做派,只怕不会被其他魂魄吞噬,而是早晚有一天心神不支,为了强大自身而去吞噬其他魂魄。
晓星尘想:我不是保护薛洋,而是为了阻止薛洋成魔。
这时,如同听不下去那些辱骂晓星尘的声音,薛洋霍然忍痛坐起,盘腿摆出入定姿势。
“把你们的臭嘴闭上!不用他帮忙……你们也奈何不了我!”
短短一句话,却由于剧痛说地极为艰难,薛洋闭上眼睛,依着心法调用灵力护住心神,弱化五 识,如此一来,怨灵们再怎么吵闹撕扯,或企图撞击侵吞他的魂魄,也只是徒有痛感,不会带来其他伤害。
晓星尘见状,终于不用再做心里斗争,缓缓收起剑,退出被怨灵包围的中心,只留下一层清风护盾,帮薛洋将重重怨气挡在五步之外。
第一次觉得一个时辰原来这么久。
一个时辰后,大群怨灵随着黑雾散去,终于露出原有的凉亭,以及亭下盘腿坐着的黑影。
待到所有冤魂厉鬼嘈杂声音也完全消失在虚空中后,那黑影僵直的背晃了晃,又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晓星尘走近,蹲下俯视那张倔强执拗的脸庞。
惨白的脸上浓眉紧皱,睫毛轻颤不已,显然灵体中还残留着反噬的痛,睡得并不安稳。
方才一个时辰中,这个备受攻击的鬼魂一声痛呼也未曾发出过,直到现在嘴唇依然紧抿成一线。
昏睡中的薛洋没有半点戾气和阴狠,唯有此时,才有些接近晓星尘想象中的另一个人。
许久,晓星尘抬起眼眸对着远方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阿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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