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萍当年被凌迟,正是这般姿态。
在他眼前,是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十分年轻,眼睛上蒙着三指宽的白绫,下半张脸很是俊秀。
只是,俊秀的容颜上,是从未有过的诡异笑容,这人手握霜华,徐徐朝他走来,不由分说将冰冷剑刃贴至他腿侧。
霜华名剑劈石削铁不在话下,但是此时,却沾着鲜血,又慢又轻,在血肉之间来回切割。
“啊——!”
猝不及防刚开始共情就遭此折磨,薛洋忍不住痛呼出声,一开口突然惊觉异样——他口中发出的,是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常萍的!
共情,只是进入他人灵识,闻他人所闻,感他人所感,自己应是没有存在,无法出声才对。
低头一看,身上装束也是自己的,再看左边被钉在石柱上的手,一手血污,但确确实实,只有四指,唯一与现世不同的是,右臂健在。
正在此时,眼前白衣人扯下蒙在眼睛上的白绫,抛在一边,勾唇露出虎牙道:“看清楚,我是谁。”
薛洋与其对视,看清楚了他,也在他漆黑阴森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年岁不同。
此情此景,是十年前的自己,在凌迟十年后的自己。
“不对……这不是共情,怎么回事?!我要出去!”
薛洋闭眼想回到现实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但是往日结束共情的咒术并不管用,只觉腹中一痛,霜华剑再次刺入,握着霜华的手控制着力道,故意让霜华一寸一寸不紧不慢没入血肉,正是他以前爱用的手法。
睁开眼睛,眼前还是那张带着残忍笑意的脸,他从没这样以另一个视角看到过自己,感觉熟悉又陌生,完全像是另一个人在对自己施刑,忍不住痛骂:“薛洋,你个混蛋……”
当年凌迟常萍过程有多久?他记不起来。但看眼前施刑人这不急不缓的架势,凌迟时间一定不会短。
难道要凌迟结束自己才能回去?
薛洋苦笑一声,没想到往日他施加与别人身上的酷刑,今日竟要自己承受一次。
年轻薛洋眼里闪着疯狂的光:“笑?好好地笑,过一会儿,就永远也笑不出来了。”
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更加张扬狠毒,全然是数年前凌迟常萍时的模样,一剑划破他的衣襟,道:“在死之前,好好记住我的名字,永远记住。”
锋利剑刃,一笔一画,在他胸膛上刻画,血淋淋写下“薛洋”二字。
还不过瘾,又在旁边空白,刻下“晓星尘”。
故意将两个名字写得巨大,笔划横七竖八铺满整个胸膛,每一道伤口都深可见骨,红色鲜血不断涌出,汇聚成溪顺着身体往下流淌,施刑人从容退后一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痴痴地笑。
凄厉痛呼被薛洋硬生生咬碎在齿间。
这一切,确实都是他曾经做过的事。那个时候,晓星尘刚死,他几乎疯了,怎么发泄都不解恨。
薛洋浑身浴血,被钉在石柱上,突然仰头发出一串大笑,然后盯着面前年轻的自己。
“害死道长的是你,怪别人做什么?滥杀泄愤,如今看来,还真是好笑。想不到吧,十年之后,你会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得要死!”
“多嘴多舌?”年轻薛洋轻轻挑眉,狠狠捏着他的脸颊迫使他嘴巴张大,霜华带着冰冷凉意探入他的口中,“你知道么,我最讨厌话多的人。”
舌根一阵剧痛,喷涌而出的鲜血呛住气管,薛洋一阵猛咳,口中半截软肉带着血飞溅到施刑人的白衣上,绽开点点猩红。
剧痛之中,他却想提醒这个年轻薛洋:你不该让道长白衣染血,任何时候都不该。
他从来不是能对别人敞开心扉的人,现在见到十年前的自己,忍不住满腹真心想要与自己吐露。
有关多年的后悔与痛苦,多年的执念与眷恋。
然而,没有舌头,他口中只有破碎的痛吟。
“瞪我?”年轻薛洋肆无忌惮,继续施展残忍嗜血的行径,再次举起霜华,对准他的双眼,亲热道:“你也尝尝,被挖去双眼的滋味如何?”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月亮彻底被乌云遮住,晓星尘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
又等半个时辰,血肉模糊的怨灵起了变化,身上暗红色逐渐从身体中分离出来,烟雾一样没入薛洋体内,怨灵变成了一个白色剪影。
晓星尘一怔,没料到超度仪式还没结束,魂魄就要转生。
可是薛洋还没醒。
怨灵徐徐站起,晓星尘也随之站起,试探道:“常萍?”
几滴雨噼噼啪啪落在铺开的纸张上,声音从稀疏变至细密,进而洇湿一整张纸。白色剪影的手拂过,纸上凸显出一行边缘洇开的血红色字迹:
幻境凌迟,终日不醒。
“什么?!”晓星尘黑白分明的双眸中多了几丝血色,“你是说……你要把薛洋困于幻境中凌迟?”
晓星尘瞠目结舌,眉头紧皱瞪着着那剪影,声音如湍急河流:“多久?要多久才能醒?”
白色剪影肩膀耸动,似是笑了一阵,并不回答。
当年常萍拜托晓星尘调查灭门惨祸,又迫于金家压力出尔反尔,为薛洋脱罪,怎料这灭门凶手丝毫不因此而手软,竟将常萍凌迟虐杀。
坐在牛车上碾断薛洋手指的是常萍父亲,又不是常萍,叫常萍怎么能不恨?
原本修士生前都受过安魂仪式,死后很难化为厉鬼,怎奈凌迟惨死实在怨念深重,常萍究竟是抱着寻仇执念,苟延残喘到了今日,便趁共情之时,耗尽全身修为创造出一个幻镜将薛洋困在里面,此时心愿即了,不必再经历超度仪式,就可以主动重入轮回。
白色剪影不再留恋,化作一阵星辉,散入夜色,结束了这一世的颠簸。
他的仇人则被困于幻境,反复承受着凌迟之苦,炼狱煎熬。
虽名为幻境,只存在于灵识,实际上在里面的五感都无比真实,甚至幻境中受伤,灵体也会有损。
晓星尘极为困难地转过头,看着脸色惨白躺在一边的断臂孤魂。
一时之间,薛洋的身影与方才怨灵的血红色轮廓重叠。
在幻境中,薛洋也会变成那般血肉模糊的样子。
晓星尘扑过去在昏迷的鬼魂旁边大喊:“薛洋!薛洋!!!”
回答他的只有潇潇雨声。
从未有过的刺骨悲凉,占据了他的全身。
这种情况,又能怪谁?
怪常萍吗?因为家父年轻时的一次轻狂暴力,就遭灭门之灾,自己捉凶不成,反而惨死,一生修道,最终化为厉鬼,谁能不恨?
怪薛洋自己吗?他自小就是靠着“狠毒”二字才能杀出一条生存血路,没人教没人管,心性扭曲,难道是生来自愿?
自己眼盲时,薛洋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痛下杀手,却硬是跟自己在一起耗了三年,那些平和温馨的日子,不正是因薛洋尚有埋藏于心底不敢承认的隐秘眷恋而存在?
苍白指尖痛苦地瑟缩成拳,晓星尘跌坐在地,趴在薛洋身上,把头埋进手臂,感到心力交瘁,头痛欲裂。
“薛洋,你不该救我回来……”
雨水将白衣湿透,冰凉而潮湿地贴在身上。
深秋的夜雨,淅淅沥沥冷彻入骨。
晓星尘试过用各种方法唤醒薛洋,始终徒劳无功,薛洋双眼紧闭,唇无血色,时不时受到剧痛一般抽搐挣扎,无意识地闷声痛呼。
陈曦宝找到此地时,只见凄迷夜雨中,白衣仙长形容枯槁,怀里抱着昏迷的黑衣断臂鬼魂,冰冷石像一样跪坐在地,一动不动。
白衣沾染泥泞,浑然不觉。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凄凉绝望,弥漫在黑白两道身影周围。
陈曦宝撑着油纸伞靠近,替他们挡住头顶的雨水。
“仙长,鬼兄受伤了么?”
“……没有。”
“那这是怎么了?”
“在为他的过去而赎罪。”
晓星尘平视前方,眼神木然而空茫,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陈曦宝不知所谓“赎罪”是怎么一回事,但见平日里风华俊雅的仙长与凶神恶煞的鬼魂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也被感染了苦涩。
“仙长,不然,先带鬼兄进屋吧,外面这么冷。”
晓星尘终于有所触动,抬头凝视漫天苦雨,问:“魂魄会感受到雨么?”
曾以魂魄形态游离过一段时间的陈曦宝回答:“任何东西穿过魂魄,都是会有感觉的。”
晓星尘缓缓点头:“你先回吧,过了子夜,我再带他回去。”
陈曦宝踌躇片刻,还是在原地站定:“如果不会成为拖累,我希望在此陪着仙长。不知我能否帮什么忙?”
顿了顿,晓星尘望着薛洋道:“那劳烦你扶着他,帮他撑伞吧,等一会儿怨灵汇聚,不要担心,有我在。”
说完,晓星尘动作轻柔地把薛洋移交给他,又把他带来的防雨披风盖在薛洋身上。
一袭白衣立于雨中,抽出黑色长剑,白鹤展翅一般跃出,挽了一个剑花,黑剑周身渡上一层蓝白色光芒,剑式如虹,扬起的风声瞬间盖过雨声,白衣舞到之处,筑起一层清风护盾。
陈曦宝听到风雨之中一片鬼哭狼嚎由远而近,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偶有一声响亮尖叫几乎穿透耳膜。前后左右树影之间,隐约可见许多灰色暗影,影影绰绰,男男女女,凶恶至极。
漆黑雨夜,泼墨一般,让人疑心天地之间是否亘古以来就是这么黑暗,且永远不会迎来光明。
清冽剑光与染尘白衣,渺小地几乎将要被黑暗吞没,但是剑式一刻不停,剑光挥洒决然,挡住了所有想要突破护盾前来寻仇的怨灵。
白衣身影痛苦却坚定。
天地之间只有他。
罪恶的孤魂也只有他能渡。
第35章 喂血养魂
凄迷雨夜,客栈中的一间房亮了一整夜。
床上躺着的人,与芸芸众生别无两样。但是屋里其他二人都知道,这黑衣断臂的身影已不是活人,若非缚魂咒的丝线缠在手腕,他连实体也没有。
前夜痛得厉害时,薛洋狠狠咬唇,晓星尘着急慌乱撬开他牙关把自己手垫在他的齿间,好在陈曦宝在旁,忙找了一块干净软布代替晓星尘的手,但那白皙肤色上已留下一排血色齿痕。
看着就觉得疼,晓星尘却毫无感觉一般一味关注着昏迷在床的鬼魂,细细调整好他口中软布的位置,发出一连串急切呼唤。
陈曦宝问:“仙长,你和这位鬼兄,关系究竟是好是坏?”
这个问题,他早就好奇多时了。从惜福镇初见到现在,这一人一鬼之间时而像旧日仇人,时而像同行密友,又时而……像传说中魏无羡与蓝忘机那般的关系,让他捉摸不透。
但是,无论如何,渊源颇深。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连绵雨夜,最适合讲故事,整理纷乱思绪,晓星尘坐在薛洋躺着的床边,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从三省擒人,到义城相守;从相依相偎,到反目成仇;从崩溃自刎,到补魂复生。
还有薛洋,七岁断指,八岁杀人,罪恶凄楚的一生。
没有讲故事的好口才,晓星尘的描述不加任何感情色彩,流水账一般只列事实,唯有讲到那个义城少年,才会不自觉露出一丝怀念的情绪,哀伤澄澈的眼里满是柔软。
若非讲故事的人看起来实在清雅如玉不染尘世,陈曦宝简直怀疑这么离奇的故事是话本或说书人编出来的。
来自世外的谪仙弟子,与来自市井的邪恶少年,这两个角色,真是天差地别。无怪乎那个少年要设计构陷,若非出于单纯的恶意,那么就是出于另一种隐秘的执念。
比起伸手触碰九天,还是拉人下水更加容易。
陈曦宝听了一夜,长吁短叹,不知该如何评价躺在床上的断臂孤魂。
明明杀人无数,但听白衣仙长讲来就不觉得此人可怕,而是深感痛惜,哪怕有几分恨,也是怒其误入歧途,同时葬送了自己与他人的人生。
床边白衣青年乍看年轻,眉宇间却隐隐透出沧桑,使得年龄无从猜测。一双盛满悲悯的双眸正静静注视着躺在床上的鬼魂,每当昏迷的鬼魂微微颤抖或发出痛呼,他就眉头紧蹙,手脚无措,好像他也在跟着痛。
“仙长,那要如何才能唤醒薛小友?”
晓星尘思量着道:“常氏生前只是仙门小户,常萍也已逝去多年,灵力修为不会很强。幻境逢三易破,三个时辰我已试过,现在只能等到三日之后,到时候定能破此幻境。”
言语笃定,脸色还是忧心忡忡,陈曦宝便也知道三日之后能否唤醒薛小友还是未知。
“仙长,你一夜没睡,昨晚又淋了雨,不如去歇一会儿?我替你守着,若是薛小友有什么异常,我立刻叫你?”
毫不意外地,晓星尘摇了摇头。
“唉……那我去买些早饭吧,仙长也要保重好自己,才能照顾别人。”
晓星尘失魂落魄没有应声,陈曦宝径自起身出门吩咐饭菜,回来的时候,白衣身影还是以一模一样的关切姿态守在床边,勉强在他劝慰之下喝了些粥,之后一整天都水米未进。
晚上临近子夜,晓星尘又要背薛洋出去,陈曦宝明白其中缘由,一看外面还在下雨,他就跟在二人身边一路帮忙撑伞。晓星尘本要拒绝,说是给他添麻烦,但陈曦宝坚持道:“万一你淋雨生病,无法照顾薛小友怎么办?”还是跟着往返。
陈曦宝与晓星尘一般高,外表年纪也相当,虽尊称晓星尘为仙长,但这三天一直如兄如友伴随左右。
晓星尘一心扑在薛洋身上,除了记着子夜要背薛洋到郊外应对反噬,其他时候都昼夜不分三餐不食。晚上要施展清风剑法在万千谩骂声中挡住怨灵,探到薛洋过于虚弱还要给薛洋渡灵气,对薛洋过往又气又怜,千头万绪无法理清,深厚修为抵不住心力交瘁,三日下来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若非陈曦宝嘘寒问暖,将饭一热再热送到身边,这三天恐怕他也要倒下。
晓星尘一连几天只趴在床边打了几个盹,听到薛洋痛呼就瞬间睁眼,连声呼唤“薛洋醒醒”,每次总是凄然失望,加深眼里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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