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是花泽洞穿他胸口的伤,光滑的皮肤留下虫蛇攀爬般狰狞的疤。
第一次见面时,猫科少年像一把浑然天成的兵器,急切地要夺走他的心跳。那时可真疼啊,疼得岛崎额头都冒出汗水了。他从来不知道身体被刺穿是这样的感觉,因为在此前,他还未体验过这种程度的伤痛。
如果杀手也能像其他所有暴露在太阳底下的正当职业一样,按业绩水平搞个排行榜,岛崎不敢说稳居第一,也算其中翘楚。他天生就适合做这一行,就算在他人看来欠缺了最重要的东西,也从没有人能轻视他。
岛崎杀过很多人,面对他压倒性的强大,这些人甚至连垂死的挣扎都做不到。所以,他很少受伤。上一次疼成这样,恐怕还是Boss把他捡回来之前的事情。
Boss在孤儿院发现他时,他正安静坐在窗边。明明看不到,却固执把脑袋朝向窗外。
窗外有天,是蓝色的;有云,是白色的;还有鸟,是五颜六色的。他从孤儿院保育员念的童话书里听来这些,擅自在脑海中想象它们应该是什么样子。天应该像空气一样,薄薄的,透明的,抓起来有时凉有时热。云应该像嫩豆腐,一咬就化了。鸟会发出悦耳的啾啾声,大约是像休息室里会报时的壁钟又大又方,在透明的天上滴答打转。
其他孩子都争先恐后凑在boss跟前,用不知道练习了多少遍的甜蜜笑脸去博得他的好感。也许外人会觉得孤儿们都单纯又可怜,事实却是他们往往比任何人都早熟,你不会知道他们幼童的皮囊下装着多少岁的心灵,也许已经腐朽到碰一碰就会化作齑粉,又也许像爬满苔藓的废弃房屋,废墟里埋伏着吐信的蛇。
更年幼的孩子甚至连语言表达都还没有好好学会,就已经明白了领养人都喜欢并期望拥有一个乖巧又阳光的养子。所以他们努力向这样的形象靠近,想用堆满了笑的红红小脸去换取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院长总是说,岛崎很不会笑。
不会笑的孩子是当季的青苦瓜,光看一眼就让人嘴里发涩,心情怎么也晴朗不起来。
院长说,岛崎你本来就比别人差了一截,要多笑笑才能被领养出去呀。
差了一截,他说的很委婉,但岛崎知道说的是自己的眼睛。从他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就看不见任何东西。可是在别人告诉他这样不正常之前,他都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能听,能摸,能呼吸,能品尝。知道有人来了要躲开,踢到石块就绕过去,还能在其他孩子使坏想绊倒他时捕捉那不安分的鞋子向他滑过来,然后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上去。
哪里不正常?他不明白。明明那些嘲笑他是个小瞎子的人连打架都打不过他。看得见看不见,有什么区别?
院长叹气,你真是个倔孩子。这世上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让人痛苦,有时候笑一笑,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受。
岛崎想我没有不好受,如果谁想让我不好受,我就先叫他不好受。
“喂,你,到这边来。”
Boss注意到还有个孩子坐在窗边,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叫了好几声也不答应,仔细一看,似乎是个盲童。他拿眼睛去看院长,院长无奈赔笑:“不好意思,这孩子有点特殊。”
特殊,又来了,又用这样的词汇形容他。
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到底他们感受到的世界,和自己哪里不一样了!
“对,别理他,他又瞎又疯,是个小怪物。”早上被岛崎按在墙上撞了一头大包的小男孩愤懑道。他很憋屈,虽然是自己先动的手,可挨了打不敢告状。一是因为被院长知道他欺负岛崎要受罚,二是因为被其他人知道他是被岛崎打成这样的,自尊心过不去。满肚子火憋着,这时候正好发。
虽然他不知道眼前这男人是谁,从事什么职业。但大家都看到他开着豪车来的,院长对他毕恭毕敬,总归是个有钱人。这是他们被是收养的首选目标,所以谁都不甘落后,他也一样。
“疯?”Boss的视线落到小男孩满脑袋的伤口上,又看向岛崎——一脸白白净净,头发也梳得很整齐。被人这么诋毁,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兀自欣赏着看不见的天空。他嗤笑了一声,不知道在笑谁。
“的确很特殊。”
岛崎听到那个即将把他带走的男人这么说道。在男人的皮鞋声远去后,他又听到那男孩啐了一声。
“该死的瞎子。”
片刻前还一脸天真的孩童,吐出了无比恶毒的话语。看,里面烂得这么彻底。
他说“该死”,并非只是口头的发泄,而是真的认为岛崎应该去死。否则他被有钱人带走的机会就要丢失了。所以,当他看到岛崎躺在地上艰难喘息时,获胜般的喜悦压倒了杀人的恐惧,露出满足的笑容来。
院长放在橱柜顶层用来治疗热疮的外用药,兑在水里没有特殊的气味,服下去却能让人肌肉迅速收缩,全身痉挛,在痛不欲生中死去。
之所以没有特别小心的收起来,是因为这药是发霉面包片一样的墨绿色。无论掺在什么食物里,都不会被人误食。
当然,那得是看得见的人才能知道的事情。
真疼啊,岛崎记得。剧痛噬咬着他的身体,让他无处可逃。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因为他的眼中只有黑暗。
原来看不见是这么可怕的事情,他想。
院长的话突然被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于是他也笑了。似乎这样笑着,就真的不疼了。下药的人被他笑得发怵,不明状况的其他孩子们面面相觑。
“还真是个小疯子。”
昨天来过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在岛崎耳边响起,他感觉自己被几个人慌慌张张地抱起来,送上了一辆会呜呜叫的车,有人掰开他的嘴往里灌盐水。
之后的事情他已经忘记了,唯独记得笑起来的感觉。有一股轻飘飘的气体在胸口散开,搔得他的心痒痒的,真的觉得快活了起来。
原来笑是这么好的事情,他想。
被花泽刺伤时他已经充分理解了恐惧背后蕴含的死亡的意义,不再像儿时那样害怕了。但疼终归是疼的,疼着疼着他又想笑。
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被人伤到过了,还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体会到疼痛的感觉。无论是心还是身体,他都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了。
刺痛他的少年半信半疑地转身跨坐在他腿上,把热乎乎的手掌贴在他的胸口,像触摸一件青瓷般小心:“还痛吗?”
旋即又放开手:“你也差点杀了我,扯平了。”
“我可没想杀你,扯不平。”
花泽乜他,将信将疑。杀手的每一次工作都是命悬一线,不管他们要面对的是格斗经验丰富的练家子,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文人,总归都是有着强烈求生本能的普通人。为了活下去,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包括不惜一切代价杀掉要杀他们的人。
失手被杀是大多数杀手的宿命归处,就算是花泽也设想过很多次自己死亡的样子。怕不怕和能不能接受是两码事,他从拿起匕首的那一刻,就已经接受了自己走向悲惨结局的命运。他相信岛崎也是如此,但只要有生机,他们都会全力去抓住。
“你果然还是在小看我。”花泽说这话时已经不会觉得生气了,他知道岛崎没有小看他,只是实力上的差距是客观存在的。
岛崎让他第一次以“厌恶”和“鄙夷”之外的目光审视起人类这种生物来。
体温冰冷,反应迟钝,新陈代谢缓慢,受了伤总好不了,很容易就能被弄死掉。明明应该是这样弱小的生物,却又强横野蛮的占据在这个世界上,贪婪地掠夺其他物种的生存空间、资源乃至他们本身的价值。
岛崎却有些不一样。
他的欲求是疏离的,不论对待生死,还是感情。他的一切都像一场随性而为的幽默剧,就连认真表演的部分都是兴致使然。若说其他人都是紧紧缠绕着什么汲取什么的菟丝子,他就是荒野上的蒲公英,风一吹就飞散了,谁也不知道会落在哪里。
有时候,花泽会恍惚觉得岛崎就是他的一场幻觉。
他捧着岛崎的脸,以确定这男人是真实存在的。脸上还有没来得及刮掉的胡茬,扎人,但让人着迷。捧了一会儿,他的手又落在岛崎的脖颈上,轻轻合住。
他的手指刚好圈住岛崎的颈,大拇指就压在他的喉结上,没用力。岛崎捏住他的拇指按在旁边更柔软的地方:“喏,这里是气管。按住这里三十秒,人就会昏迷,三分钟脑死亡,五分钟彻底死亡。”
他又把花泽的手指往旁边挪了一点:“这里是大动脉,锁住这里会导致血压下降,心脏骤停。当然,能切开效果是最好的,不过我不太喜欢见血。”
他弯起眼,握着少年的腰:“来,你试试。”
花泽把手指收拢了一点,岛崎的脉搏就在他手上跳。
一下,一下,跳得好慢。
岛崎不满,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再用力点。”
花泽用力,但他的力气似乎在那巷子里时就丢失了,身体下意识地不允许他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变了,变得像习惯被驯养的家猫一样畏手畏脚,变得让他有点讨厌现在的自己了。
“怎么,你现在对我已经下不了手了吗?”
花泽放下手:“我不想杀你了。”
他很沮丧,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从岛崎腿上下来,脚尖刚沾到地毯,就被男人按倒在床上。
“那我们的游戏就结束了。”岛崎笑着说。
他的手掐着花泽纤细的颈,正按在刚才教导过他的位置上。少年感到自己和氧气被隔绝开了,就算张口喘气,也什么都吸不进来。他的心跳开始加速,胸膛上下起伏着,越来越快。
“就算这样也不想杀我?”岛崎的笑凝固在嘴角,他突然笑不出来了。他感觉得到,花泽一点要还手的意思都没有,他的身上没有恐惧,没有杀意,只是痛苦地半眯着眼睛看着他,手指陷进身下的床单里。
十秒钟。
少年的脸涨得通红,竖瞳散大变得浑圆,像要眼前人的一切都纳入他的眼中。
二十秒钟。
少年如同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张着嘴,却又不肯发出半点声音。既不肯呻吟,又不肯求饶。岛崎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若不是脉搏还在跳动,他会以为他已经死去了。
又过了五秒钟,岛崎松开手,他终于听到少年大口喘息的声音。
“干嘛停下来。”花泽喘匀气,从床上坐起来,他眼前还白茫茫的,看不清屋子里的任何东西,当然也包括岛崎。
“你就这么想死在我手上?”岛崎冷冷地问。
“比起被烙上废物的标志一点一点折磨死,似乎你下手要更温柔一点。”花泽终于能看清了眼前人了。
岛崎的笑容消失了。
原本就冷峻的线条变得更冷,和笑着时比起来,分明就是另一个人。这是花泽从未见过的岛崎,是再也无法摆出游刃有余笑脸的岛崎。
“哈哈哈,你看,你生气了,我第一次看到你真正生气的样子。”花泽笑起来,带着孩子气的洋洋得意。
岛崎动摇了,为了他,那副永远掩藏着他内心的假面具,现在戴不上了。
我赢了呀,花泽笑着,眼角掉下泪来。
他转身亲吻岛崎冷冰冰的下巴,亲吻他的唇,要把这凛冽的线条吻到消融为止。
“你在乎我。”花泽说。
TBC
抱歉我又要说点废话了,以下仅代表个人观点嗷。汀汀问岛崎喜不喜欢辉辉,肯定是喜欢的不然就写不下去了(?)不过我一直觉得爱是一种需要通过学习才能获得的能力,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出生在幸福的家庭里会从父母身上耳濡目染,显得好像爱会无师自通一样。但是出生在没有爱的环境下,是无从学会如何爱人的。不懂爱不会爱甚至爱而不自知。正因为岛崎不具备从人际关系获得幸福感的能力,只能去追求一切让他“快乐就好”的事情来弥补他的感情缺陷。肆意妄为的取乐其实可以算作岛崎的自救行为吧。不过我还是要说,这个角色one老师戏份给得太少,我只能从那一点点描写中添加上一大堆我自己的妄想,也就是说全部都是OOC罢辽!哈哈哈哈哈!
第十一章 11
你在乎我,他的猫儿这样说道。
语言的力量胜过了这世间的一切强大,言语者以此为刀刃,剜开听者的心。露出赤红与污黑,把未知的自己暴露在他眼前。
在乎,岛崎不喜欢这个字眼。
有了在乎的事物,就代表有了能被人伤害的软肋。儿时的岛崎不在乎任何人,他活得像荆棘灌木林突兀长出的树,只顾着向天空生长,谁想挤开他,谁想要扎伤他,他都无所谓。他只要长得够高大,那些够不着他的人就会变成对着星星狂吠的野狗。所以他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怎么让自己远远把他们甩在后面,永远都无法追上。
后来他有个第一个朋友,年长他几岁的男孩和他同住在一间潮湿阴暗的宿舍里。训练到精疲力竭后,两人互相搀扶着,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男孩会跟他谈谈理想。
他说,亮,我想攒很多钱,然后去找我的家人。
他是自己把自己卖掉的,因为家人染上了恶疾,需要很多钱。而在地下儿童格斗场拼命赚钱的他,恰好遇到了一个承诺可以给他很多钱的人。于是他跟着这个人,背井离乡。
他和岛崎在孤儿院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他善良到了年幼他的岛崎都觉得他愚蠢的地步。
岛崎来到这里之后,一半的时间和他在一起,另一半时间等他从禁闭室里出来。他被关禁闭的理由在岛崎看来也很愚蠢,不是放过了年幼的目击者,就是因为任务目标是女孩子下不去手。
想当绅士就不要做这行嘛,当初又没人逼你。岛崎听他因为浑身鞭痕疼得呼哧呼哧喘气时,竟然觉得有点气恼。
嘿嘿。那个人笑笑,说你不知道呀,那个孩子那么小,就和你一样,我怎么下得去手嘛。
岛崎偶尔觉得,对这个人敞开心扉也是可以的。因为他是个笨蛋,他就算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别人。他是安全的。
可在触摸到他的尸体时,岛崎又觉得,当初没有那么想就好了。否则自己的胸口就不会像被棉花塞满一样,又闷又痛,快要死掉了。
这就是在乎的感觉吧?
他初次有了在乎的人,却连细细品味这感情的时间都不给他,又将他夺走了。
如果感情注定让人痛苦,那么就远离它。
“你爱我,对不对?”花泽轻轻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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