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独青崖君,就连鹿时清在一旁看着,都不禁唏嘘。
哪里能想到,如今沧海一境掌门的少年时期,竟是如此凄苦。同门欺凌,师尊厌弃,若不是青崖君护着,他必然要被逐出沧海一境。
不多时,顾星逢的胸前恢复平整。青崖君终于
放开他,让他重新躺好。顿了顿,轻轻将他前襟掀开查看。
少年白皙的胸膛上,覆盖着碗口大的一片红肿,而其余地方,也只有薄薄的肌肉,并不似别的弟子那般体格强健。青崖君发出一声叹息,正待为他盖上棉被,忽然发现顾星逢的嘴一张一合。
青崖君道:“星星说什么?可否大声些?”
于是,顾星逢果真说的大声些。虽然他神志不清,语声依然低弱,但鹿时清和青崖君都听清楚了。
他一直重复着叫“师祖。”
青崖君反应过来,不停地点头,连声道:“对,我是师祖,师祖在这里!”
听到回应,顾星逢眉心展平,沉沉睡去。
青崖君坐在床边,双手交叠,来回摩挲着。半晌,喜不自胜地冒出一句:“这孩子,终于肯叫我师祖了,真好听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微微的动静,青崖君收起神色,拂开房门。
苍茫的雪地上,站着浑身覆雪的裴戾。看样子,他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
青崖君目光一闪,似是有些不忍。但又看了一眼重伤的顾星逢,语气便有些凉。“你在外面做什么?”
“我……我向来看看星逢。”
“那为何不进来?”
裴戾低声道:“师尊,我知道今天做的过了。我怕你见了我生气,就想等你离开以后再进去,却不料没站稳,让师尊发现了。”
鹿时清便疑惑,他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站不稳?
青崖君应是和鹿时清想的一样,眼中流过一丝诧异。但他余怒未消,只是道:“你已经不认他了,看了也没意思,还是离开吧。”
裴戾试着问:“不知师尊要如何安排他?”
“留在天镜峰。”青崖君拿起绢布,为顾星逢擦拭额角冷汗,“你不认他我来认,以后,他就是我鹿时清的弟子。”
鹿时清几乎要拍手称快,这个主意好,以后就没人敢欺负顾星逢了。
可是,裴戾肯定不同意。
果然裴戾身子晃了晃,不可置信地看着青崖君:“师尊是认真的?”
“嗯,我很认真。”
裴戾脸上青白交加,半晌憋出一句,“既如此,请师尊将我逐出师门。”
青崖君动作一滞,“怀虚,你这是什么意思?”
“徒弟成了师弟,这简直是违背纲常,天镜峰必然落人以柄。”裴戾一副断然不接受的态度,“为了师尊和星逢的名声,我只能这么做了。”
鹿时清觉得,裴戾这话说得挺好,怎么先前就那么不懂事。
青崖君和鹿时清想的一样,微微一叹:“你若对星星好一些,何至于如此。”
裴戾听他态度缓和,目光迅速流转,痛心疾首道,“师尊,我这么做,也是盼望星逢成才啊。”
青崖君疑惑起身,“此话怎讲?”
“我时常觉得,师尊对我太溺爱太纵容,以至于我性格浮躁,未能达到更好的境界。当然,这不是师尊的不是,是我不争气。”裴戾道,“于是我就对星逢严苛教养,磨炼他的品性,希望他能比我有出息。”
鹿时清心想,裴戾是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么?所以才不给顾星逢吃饭,不给顾星逢好脸色?
不,不是这回事。
如果只是想严师出高徒,裴戾根本犯不着挑拨顾星逢和青崖君的关系。
可这些全是鹿时清亲眼目睹裴戾背地里的行为后,得出的结论。青崖君并不知道,轻易便被裴戾的话蒙骗。“原来如此
……那你为什么要把星星打伤,还要把星星逐出去?”
“我只是吓吓他。”裴戾无奈道,“当时他那么倔,丁师伯和他的弟子们都在看着,不这样如何收场?”
青崖君沉吟,“如此……倒是我莽撞了?”
“如今说这些无用。”裴戾看似认错,其实步步为营,“师尊怪我,我也认了,还是将我逐出师门吧。”
青崖君有些难堪:“别再提这个了,是为师不好。星星留在天镜峰,以后还是你的徒弟。”
“……真的?”裴戾欣喜,“师尊不生我的气了?”
“嗯,只是以后别再这么对星星了,他还是个孩子。”青崖君不作多想,“可以吗怀虚?”
“全凭师尊吩咐。”裴戾重重点头,艰难地挪动脚步,拜倒在雪地里。
青崖君打量着他牵强的动作,走出门去,“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虽这么说,裴戾却微微皱眉,痛楚浮在脸上。
青崖君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伤了星逢,让他平白遭罪。”裴戾叹了口气,“为了自罚,方才这半个时辰,我没有用灵力御寒。”
青崖君一愣,就要去扶,裴戾倏然抓住他的手,青崖君嘶了一声:“好冰……你知道错了就好,别如此折腾,起来进屋吧,当心受风。”
“是。”裴戾嘴里应着,不知有意无意,忽然靠在了青崖君身上,“抱歉师尊,我腿站麻了。”
青崖君微微一叹,反手接住。他身形不如裴戾颀长,细瘦的手臂扶着裴戾往屋里走。裴戾自然而然地环上他的腰,青崖君身体一僵,提醒他:“都这么大了,为何还跟个孩子似的。”
“在师尊面前,我做上片刻孩子又何妨。”裴戾笑,“只可惜没有着凉,否则还能让师尊喂我吃药。”
青崖君忍俊不禁,“越说越离谱了,你如今灵力充沛,哪里会着凉。”
“师尊,如果我真的着凉了,你还会喂我吃药的吧。就像……”裴戾望向床上的顾星逢,眼中起了异样的波澜,回过头深深地看着青崖君,“就像照顾星逢一样。”
鹿时清看在眼里,总感觉裴戾这话不像是开玩笑。
他和一个孩子争什么?
裴戾态度认真,不代表青崖君也是如此。他听到“星逢”二字之后,立刻扭头去看床上,目光变得更加温和:“星星还小,而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第63章 恒明贪欢记
梦境在裴戾耐人寻味的表情中戛然而止。
鹿时清虽然读不懂裴戾当时的心态, 但他由衷为顾星逢感到高兴。顾星逢十五岁入天镜峰,十八岁继任掌门, 这中间三年,他得以在原主的庇护下成长。
如果原主没死,说不定顾星逢会慢慢敞开心扉,甚至将他的身世全都说给原主听。可惜了,这二十年过去, 顾星逢虽然心性日益稳重, 却也比当初更自闭了。
再看外面,天完全亮了。
鹿时清迫不及待地跑出门,打算将丁海晏的所作所为告诉顾星逢。可是他隔着水池张望,水榭上空无一人, 往常此时都能见到的顾星逢不知所踪。
他寻遍暖月台, 也没有见到人, 于是跑到正殿寻找,果不其然顾星逢在里面。
迫不及待地冲进去, 一肚子话就要脱口而出,却生生拦在喉间。
正殿里还有姚捧珠和司马澜,底下还跪着几名弟子。看他们衣袍上的纹饰,是海楼峰的人。
地上还有一个箱子, 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书。
见他进来,顾星逢脸上瞬间的不自然。司马澜和姚捧珠更是面面相觑,姚捧珠上前拦住他:“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莽撞?”
司马澜则看向顾星逢:“恒明, 事关你二人的名声,不若让他先回避。”
鹿时清本来目不斜视,眼中只有一个顾星逢。可是这几人如此反应,倒让他起了疑心。
“什么名声?”鹿时清自然而然地看向箱子里。
顿时,他愣住了。
那箱子里的书少说也有一二百本,本本相同,书脊上全都写着一模一样的几个字:恒明贪欢记。
因为有过类似的看文经验,鹿时清立马就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书了。
恒明,当然指的是顾星逢。贪欢,如果从字面上解释……
鹿时清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挑了一本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翻看起来。
虽然知道这书也是胡编乱造的,但牵扯到顾星逢,他莫名的想看。
姚捧珠清清嗓子,起身,想要把书拿回来,顾星逢却抬手止住。“行正坐端,何惧人看。”
“好吧。”姚捧珠坐了回去,“不知掌门师兄如何应对?”
“师祖和师尊为流言蜚语所累。”顾星逢淡淡道,“如今找到源头,绝不姑息。”
司马澜面色凝重起来,“恒明,话虽如此,可你要知道,那可是你丁师伯祖,是青崖君的师兄。”
“……哈?”鹿时清听见司马澜这话,险些将书扔了。
方才,就在几人三言两语的工夫,他已经大致扫完了前两页。
这书和先前看过的不太一样。
那些书无论将青崖君和裴戾讲的如何不堪,至少还会歌功颂德,尽叙前人丰功伟绩,再用极尽华美之词将沧海一境描绘一番,这才引出青崖君和裴戾的那些糟心事。
可这一本,却单刀直入。直接以“某日,恒明君顾星逢偶得一貌美少年,甚喜,遂藏入暖月台夜夜纵情”开篇,接下来的,鹿时清还没来得及看,不过也没眼看了。
遣词用句十分香艳,细节描写不堪入目,全是恒明君与那貌美少年的种种放荡情事。
但这些,仍是不及司马澜的话震撼,鹿时清瞪大眼睛,看着司马澜:“你说……这是丁海晏,丁峰主写的?”
司马澜点头。
鹿时清顿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一件不得了的事:“这书中的少年指的是……”
他看向顾星逢,顾星逢还未表态,就听姚捧珠叹息:“没错,是
你。”
哗啦一声,书从鹿时清的手中落了地。
他正要去捡,可紧接着,他又意识到了一件更不得了的,瞠目结舌地问顾星逢:“你说先前的流言蜚语,也都是……是丁峰主?”
顾星逢无言地点头。
鹿时清简直如遭雷劈。
他只知道丁海晏文采出众,但给他的印象就是个披着翩翩青年外皮的古怪老头。看起来正儿八经,不苟言笑,好似谁都欠了他一吊铜钱一般,对待弟子严苛冷酷,居然能写出那么多不正经的书籍!
但鹿时清还是怒大过惊。
原主青崖君对丁海晏诚心诚意,可丁海晏呢?不但将人害死,死后还编排这么多花边绯闻来污蔑他。
这还罢了,如今居然盯上了顾星逢,用更加过分的内容去抹黑。
顾星逢起身,走下玉阶。那几个海楼峰弟子连忙叩首求饶,“掌门息怒,弟子们只是负责往外送书的,其余一概不知啊!”
姚捧珠哼了一声,斥道:“你们太师祖年纪大了,一时糊涂,你们也跟着糊涂不成?若非今日我和司马师叔拿获你们,这些歪书流传出去,掌门师兄的名声就此毁了!”
那些弟子委屈极了:“弟子们也是听令行事,哪个敢忤逆太师祖啊。”
其余各峰尚且忌惮丁海晏,何况海楼峰自家?
姚捧珠微微一叹,摆摆手,“都闭嘴,且看掌门如何发落。”
司马澜则是沉吟,“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这位少年才进沧海一境不久,丁师伯便急忙编造他和恒明的事。”
姚捧珠道:“这还不简单,他进了暖月台,才给了我师祖灵感。”
司马澜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些册子成书仓促,丁师伯最在乎他的文采,字句都要雕琢。却为何几日便赶出这些书,又连夜让弟子们散播出去?等几天,慢慢来,岂不是更稳妥?”
鹿时清在一旁听得十分认真,果然别人都比他聪明,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
顾星逢开口道:“大抵因为,师尊回到了沧海一境。”
“此话怎讲?”司马澜询问。
顾星逢眉心微皱:“当初师尊离开沧海一境,不知死活。是丁师伯祖取出一盏熄灭的照命灯,说那是师尊的。师尊临行前既见过丁师伯祖,必然和他说了什么。师祖和师尊的渊源,丁师伯祖也必然知晓。”
姚捧珠恍然:“我明白了。我师祖背着见不得人的秘密,害怕你找到裴师伯的魂魄后,揭穿他。所以先发制人,先坏了你的名声,这样无论以后你指证什么,说服力都会大打折扣。”
闻言,鹿时清做了个深呼吸。
他简直要气出心脏病了,丁海晏怎么能这样!一错再错,实在可恶!
“我知道他在隐瞒什么。”鹿时清一字一句,大声说出了这个秘密:“他戴着青崖君的面具杀死裴戾一家,却告诉青崖君,姚一成才是裴家的孩子。”
此言一出,大殿上鸦雀无声。
正在所有人都在回味着这话里蕴含的信息时,忽然一阵疾风吹过。
义愤填膺中的鹿时清还不待反应过来,已经被按在了墙上。
丁海晏阴沉着脸,手掐在他的脖子上:“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污蔑本峰主!”
原来,丁海晏也对贸然散书的行径不放心,时时清点弟子,询问进度。这一箱书被姚捧珠和司马澜缴获的消息,很快便被他知晓。
他匆匆赶来,找顾星逢要人,打算将过错全都推给这些弟子,却不料正听见鹿时清的这番话。
这比那些书更
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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