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向意臊红了整张脸,“没有,你乱说!”方狸子只是笑,不说话。
第24章 吃茶
李豹子带着囚八子在赤城之外的地界谋新事,方狸子和梁向意留在赤城安顿,开了永和酱园,从黑风岭拿下来的家底一半都搭了进去,请了一个酱作师傅和一名伙计。
现如今,哪儿都乱,方狸子和梁向意小心护着他们从前的来历,在黑风岭上过的那几年刀口舔血的日子,像一场梦,做了几年,给陆邛章和赵延玉打散了,是坏事,也是好事儿。
梁向意嘴上说不宝贝,方狸子瞧得一清二楚,他精细的养着三只蛐蛐儿,连放给自己的蛐蛐斗一斗不肯。他敢作保,要不小心死了一只,梁向意指不定多难受。
后来有好几次,曾有张家公馆的下人来买过几回酱菜。伊始,方狸子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后来瞧见张家公馆的下人买酱菜时,还顺便给梁向意捎东西,他就晓得,他这个别扭好哄的幺弟弟,是快给人半骗走了!
今儿是去采买黄豆的日子,方狸子伙同酱作师傅一块去。梁向意稀罕陆邛章送他的蛐蛐儿,拿手指头逗,脸上尽是笑。
方狸子喘着大气儿闯进店里,梁向意给他吓了一跳,放好黏土罐子,给他倒茶水,“三哥,你咋啦,师傅哩,不跟你一块回来。”
方狸子喝了一大口茶水,气喘稍匀,他少有的正了眉眼,眶中浓墨顿倾,盯着梁向意,“向意,我听来个消息,不晓得真假。”
他一向是唤自个儿小福星,梁向意坐正了,“什么消息,说来听听三哥。”方狸子没紧着说,走到柜台里,拖了把椅子坐在梁向意旁儿,摁住他的肩膀,“你得先答应三哥,你不许急性。”
梁向意紧了紧手,依稀猜到是什么了,仰头觑着方狸子,“我答应。”
方狸子听他答应,即刻附耳道:“陆邛章昨儿受请去赤城督军府吃茶,到现在还没出来。”梁向意身形一顿,垂在身侧的手腕子继而微颤起来,方狸子眼疾手快拉住他不让他往下滑,厉了神色,喝道:“小福星!”
梁向意给他一喝,喘出一道长气,“受请?!”
“不是。”方狸子紧紧摁住他的肩膀,“督军通过张洪泉,邀了陆邛章好几次。”他盯着梁向意,梁向意也紧紧盯着他,眼眶里慢慢透出些微薄的泪光,咬牙颤声,“表面请茶,实则绑人,他发不出军饷,快疯了,通过张洪泉,向,向……”方狸子重重闭了下眼睛,他们再明白不过了,没大洋,能教军头子变土匪!
“他如何得知,陆邛章的来历!”泪来不及擦,从梁向意眼里滚下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让他的音调听起来急促不清。
方狸子给他擦,声音透出些寒,“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他手里头沾着梁向意的湿泪,“你要当心,你答应三哥的,不许急性。”
梁向意坐直了,拇指腹死死扣着掌心,“他们要钱,还是要人?”他心里已有答案,只是要听三哥再说一遍,好让自己颤乱的心安静一些。
“要钱。”
梁向意站直,“去张家公馆。”
方狸子也跟着站起来,“以什么身份去?”
梁向意仰头,眼里是由他三个哥哥一点点教给他的狠,“陆邛章太太,这个身份。”
通过张洪泉的名义,一面向赤城督军问清他们要多少大洋,一面向三合船舶副总经理曹坤打电话,银行汇款,再换现大洋。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往后的一切再说。军头子就要现大洋,不给不会轻易放人。
第25章 手腕子
张家公馆。
恩人尚留在世的唯一一个孙儿,在赤城里,在自个儿的眼皮底下出了事,张洪泉心急如焚,在厅里踱步不断。据他所知,陆老太太已去,陆家如今主事的便是陆邛章,他该如何、该联系谁,是个要紧事。
张太太瞧他心急,自个儿也急,却是没得法子的急,在长软椅上唉声叹气。
“太太!”厅里跑进个看顾花园的下人。
张太太正心焦,瞧他冒冒失失,正要斥责,那下人却说,“太太,公馆外头,有个自称是陆三爷太太的人,要见老爷。”张太太眉一皱,对上张洪泉同样疑惑的眼睛,心里忽然一动,“你去问他,是不是打永和酱园来的,是就赶快请进来!”
梁向意身后跟着方狸子,不用猜,也晓得那拄着黑漆拐杖的是赤城商会会长张洪泉,规规矩矩叫了一声:“张会长。”
张洪泉的目光落在梁向意的腰腹上,眼前来人的脸分明是个男人的轮廓!张太太亦同样,不过她到底明白得快,扯了一把丈夫的手腕,朝妈子吩咐,“晴妈,沏壶茶端上二楼书房,老爷要和人商事儿。”
二楼书房。晴妈沏好茶,置好茶具,退了出去。
梁向意无心瞧书房的装潢,见四下只有他三人,眼中的慌才透出一点儿,“张会长,你可有和督军交涉?”
张洪泉沉了眉眼,眼里渗出些收敛着的愤怒,给梁向意比了个数,“他要这个数儿。”梁向意紧了拳头,神色冷下来,“真是狮子大开口,也不怕把自个儿撑死!”
张洪泉对梁向意顶着陆邛章太太的名头,还未全信,是太太让他暂时相信。他听清梁向意一句匪气的话,一愣,抬头望他身后站着的方狸子。
方狸子悄悄扯了扯梁向意的手腕,朝张洪泉堆出一个笑容,笑不达眼底的,颔首,“张会长,我是他三哥。”
梁向意得三哥提醒,脸色稍缓,“张会长,当务之急是先将人捞出来。”张洪泉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烦请张会长以你的名义向奉城三合船舶拍一份电报,让副总经理曹坤汇款。自然,大额的款子,他不会轻易答应,你且在电报中把来龙去脉细细说来,末了,提起青山黑风岭,他自然什么都明白。”
张洪泉做了几年的商会会长,城中大小铺子东家都要给他一分薄面,不说一副威严相让人惧,也不是人人都能这般自如的支使他。他不禁在心里猜测,这对兄弟俩的来历。
“若是事成,请张会长同意三爷在小店养伤。至于,请大夫一事,还少不得要借张会长的面儿,在此先行谢过。”督军府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梁向意把话说到最尽,做了最坏打算。
尽了人事,梁向意也不愿听天命,人显见的瘦了一圈,连夜里发的梦,都尽是陆邛章。他最恼他的时候,也没想他受伤。他想他一辈子无恙,甭管他俩在不在一处儿的。
一封电报拍向奉城,第二日曹坤就回了音信,“银钱已汇。”
督军府还不放人的时候,日子一分一刻都是那样难熬的。到陆邛章从督军府里出来,梁向意倒怕起来,只远远瞧了眼被方狸子架着的陆邛章,就不敢瞧了,哽着嗓子问:“请最好的大夫了没?我要教会医院里的洋大夫。”
方狸子点了点头。
陆邛章那垂着的手腕子,上头有血,指腹虚软泛白,失了血色,在空中没有向儿的虚晃。
第26章 糖
后院的屋子里,有大夫和酱园伙计照看陆邛章,方狸子出来倒水的时候,梁向意在门槛上坐着。
方狸子下意识的不让他瞧盆里的水,梁向意多精灵的,早就瞧见了,闷声跟他三哥说话,“藏什么,我都瞧见了。”
方狸子把脏了的血水泼了,把屋里伙计叫出来,让他去端热水,自个儿也坐在了门槛上,挨着梁向意,“没伤着内里,就是些皮外伤。”他盯梁向意还有些红的眼睛,又说:“你现在不要进去,待会儿包扎好了,你再进去。”
梁向意拿了根树杈在地上写字,“嗯。他……”他稀稀拉拉划出个歪扭的“陆”字来,“是醒着,还是昏了过去?”方狸子斟酌着用词,瞧着他的神色,“应是醒着的,疼的直哼哼。”
写字的树杈一下折了,梁向意好一会儿才应,声音有些颤,“嗯,知道了。”方狸子望着他,长久的没有再说话,再度走进陆邛章所在的小屋。
等一切都收拾好了,天边云霞已变成如梦似幻的赤金色,浓得要从天边淌下来,把整个永和酱园都笼罩在一片红粉赤金的余晖中。
方狸子知道他俩有话要说,给大夫付了诊金后,借口拉着酱作师傅、伙计去酒楼买酒菜,离了永和酱园。
不大的院里有口井,梁向意从檐下走出来,淋了一脸的云霞光,一步步,却又是极快的一步步,走进陆邛章睡着的屋子。
窗是下边固定,上边活动的,拿了一根棍儿支着。霞光从支高的窗缝儿里透进来,落在陆邛章的腰腹上,把人的脸映得清清楚楚。
梁向意不晓得他是睡了还是醒着,私心盼他睡了,这样不会太疼,坐在了床沿的椅子椅子上。
人老了,不仅脸上要生皱纹,指节也会越来越粗大,爬上粗陋的皱纹。梁向意抓着陆邛章的手,一根根的碰他的手指,顺着,摸着,最后慢慢低下脑袋,软下巴轻轻碰陆邛章的手心。
他鼻翼发酸,整个人都有些抖,一下下的啄陆邛章的手心,哽咽:“陆邛章……”他怕他没了,怕督军硬生生要从他心里边把陆邛章种下去的血肉生生扒走,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自己心里装着他。
陆邛章一直没睡,他等着梁向意进来,听他唤他,张开干涩的嘴唇,很轻的,“嗳……”屋外霞光到了最盛时,浓重的让他睁不开眼,便好扯出一个笑宽梁向意的心,没想连这劲儿也没有了,费力挺着胸脯,“我…我在这儿呢。”
梁向意用身板挡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霞光,整个人沐在霞光里,眼泪都漂亮了,陆邛章眯着眼睛,眉眼柔柔的瞧他,“吓着了?”
梁向意搂着他的手,在霞光里把人瞧得一清二楚,他想陆邛章继续跟他说话,说什么都不打紧,抹了把眼睛,“嗯。”
“算命的,说过我三十六岁有一劫,算得真准。”陆邛章没什么力气,话说得很轻,梁向意听他轻描淡写的宽慰自己,心里头塞进一颗酸枣似的,又酸又堵,他想咽下去,却怎么也咽不下,借站起来给陆邛章倒水,岔开这难人的酸涩劲儿,递给他喝,“你喝水。”
梁向意一挪地儿,霞光便映着陆邛章的眼儿了,他闭着眼睛,一点点的喝,没瞧清梁向意红了的眼,又说:“我在里边的时候,我老想给你买的几只蛐蛐儿,想你是不是还是不肯要,不肯好好的养它们。”
“谁要你这样儿哄人了……”心里头的酸枣怎么也咽不下,一下浮上来,堵着梁向意的嗓子眼,声儿里沾了浓重的哭腔,“谁要你这样哄人了,你身上不疼嚜,你不许笑着来哄我。”他霸道又招人疼的,眼泪全滴在陆邛章的手指缝里,陆邛章不疼也要给他烫疼了。
他骂人,哭着,还不忘给人挡霞光,掀了陆邛章身上的被子,瞧他身上错综杂布的绷带,渗着血,给鞭子抽的。
“我……”陆邛章是想哄他,怕他伤心,没想把人弄哭,一时无措慌乱,只能拿手指头一点点勾人脸颊上的水,“别哭。你别拿这招对付我,我一点儿也遭不住。”
梁向意咬了下嘴巴,直勾勾瞧他,眼里还有水光,只问他,“疼不疼?”
陆邛章不敢哄他,老实答:“疼。”
“我也疼,快疼坏了,梦里都是你受罪。”
俩儿说的明明都是戳人疼的话,但听了,疼过了,又会有点糖流出来,俩人一人一口吃掉,是甜的。
第27章 一辈子
陆邛章身上有伤口,晚饭吃得清淡,一碗肉粥,一碟淋了醋、香油和酱油的鸡丝。
红粉赤金的云霞渐渐坠入江面,皎白的圆月慢慢升起。伊始被云遮了,朦胧不清,愈升愈高后,越过了朦云,如一个莹莹发光的银盘。
不大的四方小窗偷得一束月光,在屋中地面投下一片漂浮的白,风儿一吹,树枝盘杂的影子就会出现在这片漂浮的白里。
梁向意睡外侧,陆邛章睡里侧,整间屋被月光映得清晰,连人脸上的神色都一清二楚。
“许久没有过这般亮的月夜了。”陆邛章艰难直起身,背靠着墙壁,目光落在月光里的梁向意脸上。
梁向意翻了个身,脸蛋子在银色月光下边,十分的引人去碰,陆邛章朝他一笑,“你真大了胆儿,现在能够独当一面了。”
梁向意眨眼猜他这话儿的意思,紧接着他的话茬说,“我大了胆儿不打紧,你永远能降住我的。”他想,他不要总逗陆邛章的心思了,他心里有什么,便把什么说给他听。
陆邛章没想能得他这样的答,伸手理他的鬓角,“我做什么要降住你。我同你,不要说降不降的,我不愿,你也不愿。”
梁向意坐起来,挪近陆邛章,许是给外头的月光迷了眼儿,又或是给陆邛章的话招了心,念起他打前儿总想瞧自个儿的肚子,垂着眼叫他,“哥。”
“嗳。”陆邛章高兴的应他,应得可快,他高兴他又唤他哥了,而不是拧硬巴巴的陆邛章。
月光下的梁向意可白,离近了,陆邛章甚至能瞧清他软耳朵上的细绒毛,呼吸声既浅且匀的传进他耳朵里,“怎了?”
梁向意的声儿更低了,带着不可抓的赧,“你不是,一直想瞧瞧我的肚子嚜,我…给你瞧。”
月光下,一个人给另一个人露小秘密似的,明明没别人,却恐给月光偷瞧了,两人都生出些紧张。
梁向意把夜里穿的薄衫子撩起,烫着脸给陆邛章瞧,如果不是人伤着了,他指定要窝人怀里才好,声儿温柔又小声的,“我只许你轻轻摸一下,三哥请婆子来瞧过,不兴多摸的。”
陆邛章竟有些怯,隔着层皮肉,梁向意圆滚肚里的这个,过几个月后落地,不论男娃娃女娃娃,就把他和梁向意绑在了一块。
他只轻轻碰了一下,掌心贴上的瞬间就离了,相贴的细腻温度,却如在陆邛章手心活了,久久不降。他把梁向意的薄衫子整好,轻轻碰了两下,“要乖。”言罢,又觉得不好,抬头问梁向意,“这样,行嚜?”
陆邛章少有这样的神情,试探中带着期待。这样的神色多出现在十来岁、二十来岁的人脸上,陆邛章在遇着梁向意前头,就已经过了,今儿,他为了个未出世的小娃娃,朝梁向意露出这样儿的神情。
9/10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