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罗道:“我乃冥气托生之阴吏,入泰山府籍,于人间有束魂令,若出了泰山府同这地宅,便不大见得光,无法无术,比常人还弱些。”
涂老幺听她这样说,自上而下打量她一把,胆子如吹了气一样鼓起来,将身子一摊,脚脖子架起来晃了晃,又招呼五钱再上了一碗茶。
李十一问:“你要我找的,是什么人?”
“她叫木兰。”阿罗道,“原本是北魏人,魂归泰山后入了泰山府籍,领魂策军。”
阿音嘴角一抽:“怕不是姓花罢?”
“花木兰!”涂老幺嚷起来,“这个我听过,我听过,酒馆里听来的,男扮女装,打仗那个,是不是?”
“女扮男装。”宋十九道。
“对对对。”涂老幺拍桌子,片刻后又斜了眼,“她做什么想不开,不投胎去,竟入了你那泰山府籍?”
木兰因战功赫赫,有勇有谋,方被泰山府君请来,听涂老幺的意思,仿佛还很是看不上。阿罗皱眉:“泰山府,不好么?”
“鸡都没有。”涂老幺乜眼。
没有鸡,等于没有烧鸡公,炖鸡汤,白切鸡,荷叶鸡,叫花鸡,辣子鸡,炒鸡蛋,煮鸡蛋,鸡蛋灌饼。
阿罗语塞,低头抿了一口茶。
“那么,我要如何寻她?”李十一亦举起茶盏。
阿罗递给她一块令牌,道:“这是魂策令,若遇见她的气息,便会有所感应,气弱则轻颤,气强则重震。一月前鬼差来报,说是在燕山一带发现了她的踪迹。”
李十一捕捉到了不寻常的地方:“她在躲你。”
“并非躲我,是躲她自己。”阿罗摇头,略略讲了一遍事由,“自她入了魂策军,十仗九败,府君从前赏识她,从未责罚些许,可天长日久,难免不悦。”
李十一大致明白,将令牌在手中摩挲了两回,敛入袖中,又向捧着茶汤的宋十九顾了一眼:“十九的前因,你当真知道?”
阿罗抿唇:“我从未骗过你。”
又来。涂老幺望天翻了个白眼儿。
李十一应承下来,想起她言语中的“阿蘅”,便问她:“你可还有话同我说?”
阿罗欲言又止,半晌道:“没有。”
既没有,李十一也不追问,她向来好奇心欠奉,若该晓得,总会晓得,不该晓得,便不必晓得。
阿音的心思却同她南辕北辙,眼见她们谈好了买卖,才施施然开了口:“你前儿喊我什么?傅无音?咱们见过?”
阿罗望着她,眼里起了隐约的笑意:“见过。”
“何时?”阿音奇道。
阿罗吹了吹茶汤:“往后说罢。”
“此刻说。”阿音反骨一拔三米高。
阿罗无奈:“你前一世是乾隆时姓傅的一户江南小姐,阳寿短年轻轻便作了鬼,到我泰山府,靠在黄泉边上哭了整三日。我自那里经过,同你有一面之缘。”
“哭什么?”阿音一愣。
阿罗道:“说是未嫁得出去,不甘心。”
众人沉默,阿音的嘴唇微微张开,在空气中嚼了两个字,阿罗听不太清,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她有些尴尬,暗暗咳嗽一声,阿音这才回过神来,明白了她为何今日不想说。
原是顾着她的脸面。
阿音讪讪一笑,作了一个摸瓜子儿的习惯性动作,却没摸着什么,又收回来捏了捏胳膊上旗袍的布料,尴尬道:“这辈子,也悬。”
作者有话说:
泰山府的传说《山海经》里和《搜神记》里都有,不过是在山东一带,我挪到南海之南了。
第30章 岁岁春风一度吹(一)
别了阿罗后,李十一几个在宅子里歇息了三两日。从前每回动身宋十九皆是兴致勃勃,这回也不知是犯了懒病还是怎么样,竟闭门谢客,帘子拉得严严实实,不说每日对李十一晨昏定省了,连涂嫂子挺着肚子去请她吃饭,她也是怏怏一声:“搁外头罢。”便没了动静。
李十一不知是当便宜娘上了头,还是有什么旁的心思,总之是担忧起来,“静”字写到一半,竖勾劈了半截,瞧起来歪歪倒倒的,半点立不住。
她将纸揉了,净手上床睡去。
第二日清晨,门缝里塞了一张折了三折的信,李十一抽开,是宋十九新习的瘦金体,上头只书写几字——速来我屋里,要紧,要紧。
李十一喉头一动,将信笺原样叠好,两指一夹塞进袖口里,原本要去吃早饭,想了想还是提步往宋十九房里去。
至宋十九屋内,却见热热闹闹围了一桌子,涂老幺同阿音早早儿地候着,一头雾水的模样,见着李十一,涂老幺将桌上的瓜子往她那头推了推,自个儿拈了几个嘎嘣磕起来。
不大一会子,宋十九自里头出来了,面色惨白得如同见了鬼,眼下似被螺子黛描了一把,连红血丝也布上了眼白。她扯扯皱巴巴的衣角,尽力让自己瞧起来精神些,坐到三人面前,吸了一小口气,道:“今儿我请你们来,是因着我要死了。”
“你要死了。”涂老幺磕着瓜子点头。
还未等阿音一声“啧”咂出来,涂老幺似被电打了般一个激灵:“啥?你要死了?”
宋十九经过几天的心理建设,已是淡然得很了。她不去瞧李十一皱紧的眉头,只深呼一口气,按原先演练过的絮叨一遍:“我确是没了法子。原本想着停住时辰,可若你们也冻住了,我孤零零活着竟还有什么滋味。”
她低头绞着衣角,小巧的鼻翼如吐泡之鱼一样翕动,涩涩地将鼻腔的酸楚咽下去,才又整理了情绪抬起头,对目瞪口呆的涂老幺交待:“小涂老幺的名儿我想好了,你叫涂三平,他便叫涂四顺,往后出去,一听便知是你儿子。”
她眼红红,咬唇道:“你若觉着好,你便用上,全当个念想,也不枉我同你们好一遭。”
“用,用。”涂老幺张口结舌,话都说不利索了。
宋十九放了心,又要转头向阿音,却听李十一凉凉开了口:“究竟怎么了?”
她的嗓子有早起未开声的喑哑,听起来又多了几分诱人的磁性,还待着轻易察觉不了的焦急,那焦急同她的气质如此互斥,引得阿音撑着手腕抬了头。
李十一上了心,竟让人觉得——性感。
她以手掌根部顶着下巴,又挪眼去瞧宋十九,见她悲凉道:“那讹兽到底凶猛,我见身上没口子,便大意了,不成想竟是内伤。”她有些气恼,对上李十一担忧的神情,又将声音弱了下去:“这两日,我便依依稀稀地流了血,百般厉害,止也止不住。”
她嗫嚅着嘴唇,眼里闪着泪花儿。她并不是很怕死,只是才同李十一告了白,还没有同她亲亲我我,便要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到底有些伤心。
阿音急了,探着脑袋绕看她一圈儿:“哪里流血了?吐的?”
李十一脸色有些发白,搭在桌上的指头幅度微小地一缩。
宋十九望着阿音摇了摇头,将绞衣角的手停下,脑袋勾起来,垂眼往自个儿的小腹上往了一眼。
阿音怔住,略张了张嘴,同李十一对视一眼,表情有些微妙。
李十一缩回的指尖平展回去,面上又回复了云淡风轻,水亮的眼镇定自若地将宋十九轻轻一瞟,随后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涂老幺道:“你出去。”
“我?”涂老幺瞪眼,指着自己的鼻尖儿。
阿音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脚:“去!”
涂老幺吃痛,捂着小腿一步三回头地离了场子。
待涂老幺掩了门,李十一才略清了清嗓子,垂着纤长的眼睫毛,也不瞧宋十九,只无所谓地望着桌面,话却是抛给了她:“你从前,从未如此过?”
宋十九摇头,见她没瞧自己,又忙添了一句:“没有。”
李十一想了想,应是从前她一日一岁,略过了这段时辰,方将长势慢下来不久,身子适应了自然的月日年岁,这才有了潮汐起落。
她又撩起眼皮儿望宋十九一眼,问她:“疼不疼?”
宋十九道:“不疼。”
李十一略放了些心,又问她:“你平常,只读经书史记,同阿音淘来的话本子,是不是?”
宋十九一惊,以为她赶着自个儿要去了,要算起总账来,忙想将同阿音私相授受的事由遮下,慌忙摆手道:“没……”
李十一横她一眼,站起身来对笑弯了腰的阿音道:“找几本医书给她瞧。”
她还要再说,阿音瘫在桌面上,支起脸来堵了话头:“月布我备着,生冷的我也嘱咐她。”
李十一闭了嘴,也没再瞧愣愣的宋十九,叹一口气便告了辞。
至外头,涂老幺还在院儿里蹲着,见李十一不发一言掩门进屋,疑窦更起,将重心又换了只脚。
第二日一早,众人如约收拾行囊,燕山连着北平和承德,算作四九城近郊,一日便可来回,可为防万一,还是带了些家伙事儿,李十一原本让涂老幺待宅子里守着婆娘,涂嫂子却道吃住她的,若涂老幺不跟着办事,实在过意不去,若不让涂老幺搭把手,她是万万不敢住下去了。
李十一无奈,这才应下了。
早雇好的洋车停在胡同里,临出发宋十九才从里头奔了出来,只一夜的踏实,便又恢复了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似翩跹的鸟儿般轻盈。只是她不大好意思瞧李十一,抱着包袱便埋头钻进了车里。
她向来要同李十一挨在一处,今儿却自告奋勇地去了副驾驶座,涂老幺坐在后排当中,瞧瞧不言不语的李十一,又瞧瞧检查指甲的阿音,再看了一眼专心窗外风景的宋十九,一时好生尴尬,他挪了挪屁股,不经意间哼起了小曲儿。
才刚出口半句,便听得阿音一个激灵,捂着胸口问他:“做什么!”
“唱,唱曲儿。”涂老幺抖着两腿,他一尴尬便想唱曲儿,天生的毛病。
阿音翻起眼皮:“杀猪声竟比你的曲儿婉约些。”
宋十九在前头莞尔一笑,阿音来了兴致,逗她:“小十九,你哼个曲儿听听。就那首,我前几日教你的。”
宋十九有些不好意思,又因着李十一在后头的缘故,更是不太大方,咬了咬下唇才将唱词儿从鼻端哼出来。
“鸦瓴般水鬓似刀裁,小颗颗芙蓉花额儿窄。待不梳妆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钗,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
这首词名唤《一半儿题情》,是王和卿所作,讲的是闺阁少女要见那心上人,对坐梳妆揽镜自照的模样。云鬓花额,正正好的姑娘已足够漂亮,偏偏那头上的金钗因着心思的荡漾插得歪歪斜斜,松松兜着发髻,如少女兜不住的情思。
宋十九的嗓子清甜又不谙世事,一声轻一声重,在车轮摇晃的行进中起起落落,摩擦声大一些,便要听不全她略颤的尾音,可正是这样天然的轻哼,穿梭在嘈杂的烟火间,仿佛溪流汩汩伴着暮鼓晨钟,令人灵台清明。
阿音嘴角挂着笑,将若有所思的神情靠在车窗上,双眼瞧着前头,却又好似不是瞧着前头。
这首曲子她从前唱给过李十一听,她的嗓子华丽又哀怨,搁到窑子里是一等一的好。恩客们喜欢听这样的,婉转中带着些闲愁,仿佛窑姐儿亦有一腔深情,空落落地付托到他们身上,令他们生出些相爱难相守的惆怅来。
男人是天底下最笨拙的动物,作践良家的心意,又在窑子里找爱情。
阿音笑了笑,余光瞟见李十一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而后转头望着前方。原来听曲儿的李十一也是不同的,听从前的阿音唱歌时,她挂着笑,听后来的阿音唱歌时,她挂着愁。
可没有一回似听宋十九这样,睫毛的阴影掩住认真的神色,笑意抿得淡淡的,宋十九的声儿高一下,她的睫毛便抖一下,宋十九的声儿低一下,她的眉头便皱一下。
她想破了脑袋才想明白,此刻笼在李十一鼻端的东西,叫做晨曦,李十一这样的神情,叫做希望。
在乱世里,哭容易,笑容易,活得有盼头,不容易。
作者有话说:
1.第一次来月事以为自己要死了是我朋友的亲身经历,还在网上看过帖子,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所以请不要嘲笑奶听。教育很重要。(憋笑)2.查岐昌《题木兰祠》:“女郎剩取花名在,岁岁春风一度吹。”
第31章 岁岁春风一度吹(二)
据闻燕山乃龙脉所在,西起洋河东连山海关,同太行山隔水相望。燕山以东便是雾灵山,李十一因阿音于此地有些因缘,多少顾着她的脸色,却见她神色如常,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赶春模样,便稍许放了些心。
潮河蜿蜒似龙脊,将燕山山脉环绕其中,山梁不大高,此刻从冬眠中醒来,倒有了零星的绿情。沿着潮河兜了半截,至古北口,涂老幺掌着的魂策令便有了隐约的动静,似刚破壳的鸡崽子啄食一般,轻轻地颠了颠。
李十一几人便于古北口村庄南侧下了车,从前的军塞要地,如今却是萧索得很,几根乌鸦都不大搭理的枝桠横在村头,灰石同土墙黄白相间,村落里没几个壮年人,唯有几个大爷眯着眼睛坐在门口磕烟管子,老婆子一面洗衣裳一面啐捣蛋的孩童,见有了新鲜人,才颇克制地将举起的棒槌搁下。
古北口一条小小的溪流横穿村落,诸人依着溪流自南往北走,魂策令的动静愈来愈大,至村西北一个小小的农户前停了,李十一原地踏了几步,没了头绪。恰见着一个挑着扁担的汉子经过,双眼不住往他们身上瞟,涂老幺便将他叫了下来,问:“小哥早哇,忙呐?”
汉子悠着扁担,也没有搁下的意思,只缩着老龟似的脊背望着他们:“啊,送米去。”
他的眼神儿在阿音同宋十九身上来回绕,颇有些移不开,阿音也不臊也不恼,还笑吟吟挑了一个眉,宋十九倒是很乖觉,在李十一的余光里后退了一小步。
李十一上前,颇为客气地问他:“请问小哥,这些时日,可有外人入村?“
她面上虽有腐皮,声音倒不紧不慢,好听极了,惹得男人也多瞧了两眼,一会子才应声:“有,一姑娘,廿五上下,板砖脸扁担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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