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将前半生过了一遍,从在柴房里被老妈子掐着下巴时的无助,到第一回 下墓的胆战心惊,再是头一次同人厮混后长久的寂寥和空虚,这些折磨她的物件儿如今轻而易举地就被隔了开。她坑坑洼洼的生命里起了一座高山,阿罗在这一头,苦难在那一头。
她真希望她能清白一些,好踏踏实实地受了阿罗的这声喜欢。
她低下头,小尖脸不嚣张了,也不张狂了,就抿着嘴唇抽了两下鼻子,手里捻着不晓得何时抓住的头发丝儿。
她有些难过,她感到自己长了一颗不是很健康的心脏,阿罗要走时,它勇往直前,阿罗回来了,它又扭扭捏捏。
阿音鼓起勇气看向阿罗,她晓得要将它治愈还需要不短的时间,但她愿意努力一回。
阿罗抬手拉住她的指尖,似阿音捻头发丝那样捻了捻她的指腹,问她:“不是要认错么?”
有些人的话是风,将冰霜一拂,三两下便化了。
于是阿音抬起头,点了点。
阿罗笑了,偏头又问:“认什么错呢?”
她一面说,一手手背抚了抚裙面,像是果真要听她道歉的姿态。
阿音望着她,说:“我应当待你坦诚些,想要的不再说不要,觉着好的不再说不好。”
她的尾音没了妖娇的矫饰,被风寒搅得低沉又哽咽,阿罗不自觉地握紧了她的指头,拇指咯在凸起的指节上,认真而专注地望着她。
阿音将眼神和嗓音一齐放低,终于道:“若是遇见不舍得的人,便不再让她难过。”
话音未落,阿罗欺身上前,偏脸含住了她的嘴唇。
她本不该在这时候吻她,但她想应当有这样的仪式感,能够将阿音的承诺郑重其事地吞下,安安分分地搁到身体里。
她吻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缠绵,只因那一声略带迟疑的“不舍得的人”完完整整地击中了她,令她眼眶发酸,有难以自持的温热。
阿罗阖着眼,脑海里全是面前这个头发乱糟糟的姑娘,鼻尖儿红红的,下唇咬破了皮,睫毛被揉散了一根,狼狈地沾在眼角。她想起头一回见到傅无音的模样,也是抽抽噎噎,揉着眼睛挂着泪珠子望着她。
她那时只是偶然一瞥,也不过便是偶然一瞥。
阿罗伸手,轻轻地扶住了阿音纤弱而执拗的脖颈。
午后的阳光挤进来,到榻间时有些婉婉转转的羞涩。二人结束了一场绵长而美妙的亲吻,对卧在床,听阿罗念涂老幺寄来的信。信是请街边的先生代写的,开篇颇有文化地起了一句“展信佳”,后头想来是那先生在涂老幺的莽声粗气里为了难,按他的语气一字不落描了下来。
粗人的话自柔意万千的姑娘嗓里出来,也动听许多,阿音却没心思听涂老幺的絮叨,方才吻过阿罗后,她竟没来由地生分了起来,张口结舌竟是一句“我才饮了药,苦不苦”。
她在阿罗的怔愣里臊得慌,摸一把耳坠子回身掏了床边的信,让阿罗念给她听。
阿罗心领神会,将微微的笑意抿在信纸边缘。
一封信正至尾声,阿罗要抬眼,手上的信纸却被阿音一拉,横在两人中间,阿罗在透亮的信纸里瞧见阿音微勾了秀丽的脖颈,隔着墨香对她说:“咱们这便算好了。”
她旖旎的轮廓在中正的字句间风情大盛,连呼吸都令人心痒,阿罗捏纸的手顿了顿,轻轻应道:“是。”
阿音伸手,将阿罗垂在枕间的一缕头发拉过来,在掌心里挠啊挠,又道:“倘若你不想好了,你便同我说。”
阿罗将信放下来,搁到一边,探手掌住阿音的脸颊,轻轻抚了抚,她原本想说不会,忖了忖却启唇应承一句“好”。
阿音这才安了心,同从前一样轻车熟路地躺进她怀里,卧着独特的冷香,嘴角又隐隐翘起来。
阿罗圈着她,低声问:“你还未同我说,你怎样想明白的?”
阿音回复了些精神,食指勾着阿罗颈间的头发,答得松快:“从前我以为咱们不是一路的,这几日我才发觉,我亦有特异本领。”
阿罗晓得她又开始信口胡诌,也不戳穿她,只问道:“什么本领?”
阿音眼波袅袅娜娜地荡:“扶乩请仙,占卜预言。”
阿罗蹙眉,听阿音低低笑:“我从前教了个小十九‘貌美如花’的诀,她便止住了一日一年的生长态势,而后我教她御时术法,竟也得老天赏脸,有了功用。”
她撑起一边眉尾,对阿罗道:“你说,是本事不是?”
阿罗未回答,只在唇边绽了绢花似的温情,同她说:“那你再占一个,如今的。”
“如今,”阿音咬着下唇,眼角的光影里笼着阿罗软糯的笑,她眨眨眼,柔声说:“大约有两个姑娘,能白头到老罢。”
阿罗愣住,将眼神放低,安静地注视她。
阿音的呼吸起起落落,她在阿罗的眼神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她原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没什么钢铁之躯,也没什么三头六臂,她用了许许多多的时间在尘世里跌跌撞撞,而后才寻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永远的东西。
她曾对着五钱愤愤不平地后怕,琢磨自己今生的磨难是否是因着在泰山府哭了三日的缘故。
如今她想,泰山府的那三日换来了前半生的不平,却也换来了心里的姑娘,如此算来,倒也并不觉得很亏。
阿罗回过神来,欲言又止。
阿音先她一步开了口:“我晓得你白不了头,可话本里头神神鬼鬼的都会障眼法,若我老了,你变个样子,哄哄我,成不成?”
阿罗安宁一笑,点头:“我去学。”
听她的意思,鬼打墙不会,障眼法竟也不会,也不晓得这千八百年的,到底修什么去了。阿音努嘴,心里头腹诽两回,疑窦未出口,便在阿罗的动作里消了个干净。
她柔软而微凉的指尖将阿音的耳发勾到后头,揉了揉糯米似的耳垂,而后蜿蜒而下,圈地围城一般自她颈边滑下来,停到她锁骨下方。
她在阿罗起起停停的动作里感受到了悠长的想念,不大浓,却像被压抑着似的,起了反叛的心思。
阿音于是伸手,引导阿罗的手覆在该去的柔软上,注视着她轻轻动了动双肩,柔软便有了坚硬的铠甲,大喇喇地挠着阿罗的掌心。
思念化作的长矛在生命线勾绘的软盾上划着圈儿,令阿罗紧闭的双唇不自觉地散了开,似剪断了捆住她矜持的绳索。
比阿音的动作更暧昧的却是她的话语,她垂着眼帘道:“我的病不过虚张声势,并不十分重。”
“若是能发发汗,大抵便好了。”
她的暗示足够明显,阿罗拢了拢好看的凤眼,将手撤回来,未等阿音失落的表情漫上脸颊,食指便抵上了她的下唇,略用力一按,压出娇艳欲滴的色彩,而后她抬了抬下巴,将指腹探进芬芳馥郁的双唇里。
霎时便被温热包裹住,游鱼似的舌尖在上头轻轻一扫。
阿罗的脸上分明漫上了粉色,呼吸亦不复往日的平稳,阿音正要动作,却见她抽了手,手背抵住轻咳一声,柔声道:“今日,不成。”
第81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六)
阿音这才在阿罗的咳嗽里想起她的风寒来,于是她便又安安分分地缩进阿罗怀里。
不成便不成罢,难不成霸王硬上弓?倒显得她孟浪了。
她打了个哈欠,闻着阿罗身上的药香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顶安逸,蜷缩的筋骨都发了芽,痒酥酥地结出柔情蜜意的果子。阿罗同她窝了几日,便将她的病窝好了,脸上容光焕发,仿佛掉进了蜜饯里。
她瞧阿罗写诗,作画,看看画,又看看她。她想起幼时总想养一只雪白的兔崽子,后来又想养威风的黑猫儿,可幼时家贫,而后又跟着师父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便忘了这份奢侈的肖想。
如今她望着阿罗,觉得她苍白的脸颊像白兔,如墨的缎发似黑猫,水漾的眼是她馋了千万回的糖雪球,连睫毛亦是一根根串山楂的竹签子,她满足了她所有奢侈的肖想,也替她寻回了所有遗失的渴望。
其实后来也买了许多物件,金门成衣局的衣裳,太平馆的双头鲍,还有德国桂花制的香蜜粉同印度檀香味儿的雪花膏。但她从未有过“拥有”的满足感。此刻有了阿罗,她才仿佛真正意义上有了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令她爱不释手,令她看得移不开眼。
每日里阿罗照例有半个时辰要同阿桃去用药,阿音虽吃味,却因着才做了人女友,总要有个大度的样子,不便多说什么。
这日晌午她下了楼,见李十一坐于餐桌前开了一罐子涂老幺随信捎来的咸蛋蟹黄酱,宋十九在一旁低头认真地剪纸人儿。
细砂一样蟹黄汪在油里,亮得同金子似的,肉香过了湖海味儿,自然是一等一的鲜香。李十一只瞧了一眼,正要将盖子合上,见阿音咽口水,便问她:“吃么?”
厨房里还有早上剩的米饭,拌一拌也很好。
阿音托着腮帮子,摇头坐下:“不了,这几日都胖了。”
嘴上在抱怨,一双桃花眼却眯眯笑着,春风得意马蹄疾。
宋十九看得直乐,阿音爱胡说,面皮却总不会撒谎,喜怒最是形于色。
李十一瞄她一眼:“阿罗呢?”
阿音左手支着太阳穴,懒怠怠地半瘫了身子,先是宛转笑一声,而后盯着在桌上画圈的右手食指:“咱们家阿罗呀……”
“才用了药,歇着呢。”
她提溜着嘴角,“咱们家阿罗”这个说法令她愉快极了,连桌面老旧的木头都被她瞧出了几分精神。
宋十九笑吟吟的,对着李十一眨几下眼,晃晃脑袋小声重复:“咱们家阿罗呀。”
阿音身子直起来,胳膊交叠在胸前,瞪她:“自小便爱学人,如今大了,仍是这个模样。”
“你现成的搁眼前摆着,学我做什么?”她媚眼儿一飞,“你该说——‘咱们家十一’,你学学?”
她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宋十九耳廓漫上粉色,瞄一眼李十一,无论如何也张不了口,一时四下安静,尴尬的氛围不声不响地弥漫开来,阿音正得意,却听一旁一把清冷的嗓子:“你们家阿罗的风寒,还未好?”
阿音转头,见李十一将玻璃罐扣上,眼风淡淡一瞥。
阿音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怎么?”
李十一指头往铁盖子上一搭,薄唇里吐出三个字:“饮魂鞭。”
阿音耳后的绒毛一颤,心里亦是颠了一颠,问她:“什么意思?”
“我不晓得什么意思,只是昨日她上药时,依稀听见了这三个字。”李十一道,“你该问她。”
阿音“嘶”一声挺起腰杆,疑窦丛生地蹙眉:“这两日她用药没了动静,你竟能听见?”
李十一垂下眼帘,又将头往右稍稍一偏,道:“我的听觉,仿佛也日益清明了。”
她能听见隔壁巷子老砖瓦下滴滴答答的雨声,能听见屋檐的拐角处归燕衔来的新泥,能听见五钱买菜归来时落在街口的脚步,还有……她抬起头看一眼阿音,将隐秘的微笑掖在嘴角。
某位姑娘没羞没臊寻欢时得来的那句“不成”。
她未说话,弯了一小半的嘴角却像最直白的话语,令阿音霎时脸颊通红,红得莫名其妙,又红得心领神会。
她抬手捧住脸,掌心儿将突如其来的羞恼压下去,也不敢再向李十一问个究竟,只将鞋跟儿在原地杵了几下,细声道:“我这便去问。”
她一股脑说完,也不顾二人的反应,清咳一声摆着肩膀往上头去。
消失的影子带走惹人的香风,大厅里又安静下来,宋十九含笑将眼神收回,仍是低头绞纸人儿。纸张破碎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像饿蚕啃食桑叶,又似断断续续的秒表,更是所有指向安宁与静谧的细语。游走的手指间落下一片清凉的阴影,她抬头,撞进李十一的眼里。
李十一站在她身边,右手扶着她身后的椅背,眼神淡淡地看着她,说:“她走了。”
宋十九不明所以,将纸人搁到膝盖上,仰头点了点:“嗯。”
“可以说了。”
李十一的嗓子很轻,像她眼里含着光影的温柔一样一闪而过,宋十九怔在她的眼神里,轻易便落了下风:“说什么?”
“你说呢?”李十一微偏着头,反问她。
耳边是阿音遗留的一句——“咱们家李十一,你学学?”
宋十九撤了撤眼波,伸手拉住她的袖口,摸了几下,笑意便进了眼睛里,她眉眼弯弯地看着李十一,也不说话,就只管笑。
李十一也笑了,手自椅背上抬起来,在宋十九的下巴处一挠,轻轻颔首:“听到了。”
二楼飘着淡淡的药稥,将古木的年岁感晕染得恰如其分。阿音推开门,里头不似前几日那样暗,帘子拉了一小半,足够阳光开疆拓土,里间被香炉的横烟隔断,阿罗站在亮度最好的书桌前,背对着窗棂写字。
长发温顺地趴在她的背上,在暗角的阴影中似臣服一样规矩,唯有被阳光照到的那一小半能探查到不大安分的发梢,略微翘着一两根,在她的鬼气森严的宁静中添了些俏皮。
阿音走到她身后,眼神攫住这点子出格的俏皮。
阿罗将笔下的一捺写完,才看向阿音,笑意软软的,道了声:“早。”
她总是对阿音客气,可她的客气里又含着十足的暧昧,令一声不合时宜的早也似一个情意绵绵的暗语。
阿音径直戳破了阿罗的暗语:“两个时辰前,你醒来时,也是这么一句。”
阿罗莞尔,低头架着狼毫蘸墨汁。
阿音不愿意同她兜圈子,顾着她拢袖的动作,开了口:“你的病,几时大好呢?”
阿罗专注地移动手腕:“这几日好了许多,再三两日便可不用药了。”
阿音“唔”一声,两手撑着桌沿,将背抵上去,试探地问她:“这药,我替你熬,成不成?”
阿罗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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