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萍抿着嘴角笑,眯着眼点了点头,将虾咽下去,又扒了一小口白饭。
好吃极了,令她忍不住伸手去夹了第二块,想了想,筷头却在空中转了个弯,落到了宋十九的碗里。
宋十九挑眉,春萍却没说什么,只将身子骨往凳子后边缩了缩,埋头又送了几回米饭。
杯盏过后,众人的话也活络起来,阿音见大伙吃得香,高兴自个儿办了件漂亮事,便道:“你们若是吃着喜欢,我明儿还去,那老板说是有好几样拿手菜,只恨我胃小,一回吃尽不能够。”
阿罗见她邀功,只柔柔笑了笑,伸手为她盛一碗汤。
却见春萍弱弱出了声:“有美龄粥么?”
“什么粥?”阿音没听得明白。
春萍小声道:“我逃难途中,碰着一位老乡,据闻从前是在金陵大饭店里当厨子的,顶拿手的便是美龄粥,他说得很是好吃,我一直有些想着。”
她仍旧不习惯向别人讨要什么,不好意思极了,未等说完,便将脸躲进汤碗里。
“你若想吃,我明儿问问便是,这名儿耳生,哪个美?哪个龄?你同我说道说道,省得言语错了。”阿音接口。
春萍这才将头抬起来,说:“是宋夫人的名字。”
“听那老乡说,宋夫人胃口不好,吩咐厨房做了这粥,很是香甜开胃,此后传了开来,得名美龄。”
阿音眨了眨眼,越听越糊涂:“宋夫人?哪个宋夫人?孙夫人么?”
春萍亦有些疑窦,摇头:“美龄夫人,蒋委员长的夫人。”
阿音讪讪一笑,接过阿罗的汤:“我竟不知有这么个夫人。”蒋委员长也不晓得是哪个委员长。
她向来不爱读书看报,想来又孤陋寡闻了些。
却见一直沉默的李十一抬起头来,望着春萍出了声:“你自南京过来,打的是什么仗?谁在打?”
春萍对上她的眼神,心里惴惴一跳,润了润嘴唇才道:“鬼子呀。”
“日本鬼子。”
李十一的呼吸不受控地错乱了一秒,嗓音略沉:“如今是哪一年?”
春萍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无措地咬了咬下唇,四顾一圈,低声回答:“民国……二十六年。”
一九三七。
第94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五)
“放屁!”阿音没忍住,当先打破怔愣的空气。
春萍被吓得肩头一缩,瞳孔丝毫没有退却,眼皮子一抖一抖的,极其克制地注视着她。
阿音在她的眼神里回过神来,胸骨迅速收缩,放低了嗓子皱眉道:“你细想想,莫不是过糊涂了,翻了这个年头才勉强够得着民国十五年,这十来年被吃了不成?”
她一叠声儿问:“孙大总统年初没了,你记得不记得?”
春萍咽了咽口水,眼神紧张地闪烁起来,望了一眼紧锁眉头的宋十九,才细声道:“孙先生自我记事起便不在了。”
她明亮的眼睛像起了雾,疑窦而模糊地望着众人,巨大的慌乱将她打得晕头转向,令她需要死死扣住桌底下凹凸不平的木料,才能抓住一点子真实感。
她迷茫的眼里有李十一、宋十九与阿罗安静的轮廓,似渔民荡在海面,孤灯里望着沉默的礁石。而阿音是有着尖利嗓音的鲛人,让朦朦胧胧的蛊惑更进一层。
头骤然一阵晕眩,险些在众人惊诧的表情里昏厥过去,春萍深深呼了一口气,强力抑制住不安,令阿音絮絮叨叨的快语重新攫住混乱的思绪。
阿音“嘶”一声翘起腿,侧着身子打量她,见她面无血色的表情实在不似作假,才将曲起的食指递到唇边,无意识地咬了咬,又放下,拿指腹来回摩挲唇沟,问阿罗:“是春萍走岔了这光阴道,还是,咱们?”
未等阿罗开口,她忽而想起了什么,摇头否定:“街头的馄饨摊儿,杀猪的陈麻子,都是往日模样,咱们必定未动过。”
她又敲了敲一旁的牛皮纸信封,快语道:“涂老幺递的信儿,里头说四顺还未足岁,请咱们回去瞧着他抓周。”
她三言两语下了结论,对春萍郑重其事地点头:“你走岔了。”
她的逻辑十分简单,同一堆人相比,一个人走岔了,难度实在小许多。
“走,走岔了光阴道,是什么意思?”春萍的下巴止不住的哆嗦,心里却逐渐拨云见日。怪道阿音这个打扮,怪道街巷和乐昌平,怪道她瞧见的那银钱……不是寻常样式。
并非入了黄泉,却是回到了过去。
木屑陷入指甲里,塞得胀胀的,成了她浑身上下唯一的感官,她正要开口,却觉藏在桌底的手上被覆了一块丝绢,那丝绢轻轻一拂,三两下扫去指缝的碎屑,随即将她的手包裹住,温柔而不失力道地拿下来。
那不是丝绢,是宋十九细腻无骨的手。
她的余光里瞧见宋十九另一手支着额头,将眉心放开,嘴唇弯了弯,说:“原来如此。”
语气淡然而无谓,并未将这混乱无序的缘由放在心上,似乎仅仅值得她锁三秒眉点两个头,道一声原来如此。
她骤然明白了春萍头上的虱子为何悉数死了,原是她机缘巧合倒流了时光,旁的活物却未必有这能耐。
春萍倒是很有能耐,她眼里盛着笑,赞许地点了点头。
春萍不晓得她的赞许从何而来,却莫名令她熨帖了许多,方才旁人瞧她的眼神似瞧一只无家可归的丧家犬,唯独宋十九的手拢起来,拢作一个小而温暖的窝。
她不由自主地朝宋十九处挪了挪身子。
阿罗望一眼李十一,阿音也望一眼李十一,气氛微妙得厉害,李十一垂头默了一会子,抬起眼皮扫一圈桌面,问:“今日谁刷碗?”
“我。”五钱站起身,不紧不慢挽袖口。
待见阿罗垂下脖颈没了别的话,才开始垒起碗筷来。
骨瓷碰撞的声响过于家常,轻易便令光怪陆离的猜想落了地,到底活了几百年,稀奇古怪的事见得多,五钱倒并不十分惊慌,天大的事也未必有眼前的凉透了的油花子难应付。
耳旁有春萍穿着布鞋上楼的响动,他却罕见地在洗涮的动作中走了神,被寒霜抹过一遍的晓窗上印出一张带酒窝的怯生生的脸,他记得五娘被判时,府间籍里有这么两句——生死有序,勿乱时辰。
他将这句话嚼了又嚼,随后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将五娘的笑靥掖进波澜不惊的眼底。
午歇的阿罗难得地未阖上双眼,欲言又止的阿音亦难得地翻起了书,阿罗侧身瞧她,她看书的样子恬静又可爱,文化人似的,只是习惯性地咬着指甲,也不管蔻丹才新鲜了几日。
阿音翻了好些,仍旧不得要领,便索性将书一扔,光脚缩进阿罗怀里。天气寒凉,她浑身似被冰碴子裹了一层,冻得阿罗起了小栗子,阿罗却未撤开,伸手将她揽住,软软的足底抵着她抚摸似的蹭。
阿音将脸颊搁在她颈窝旁,呼出的气也凉飕飕的,小声问她:“春萍的缘故,你知道,是不是?”
阿罗垂眼看她,指头穿过她的头发,把玩一缕发尾,回道:“大抵能猜出来。”
阿音疑窦地望着她,眨眼,睫毛扇在阿罗的下巴上,痒酥酥的。
阿罗的下巴一收,仿佛是轻轻将喉头咽下,嗓音柔得循循善诱:“咱们这里头,能在时辰上作功夫的,唯有阿九。”
自宋十九回来,她还未好生梳理过对她的态度,如今这一声不是“十九”,亦不是“烛九阴”,而是斟酌再三不远不近的“阿九”。
“阿九回归那日,灯盏俱灭,昼夜无光,时辰恭迎其主,自有波动。”
横公鱼能感受到波动,旁的未必不能。
“机缘巧合下,扰乱的时光道,不经意将春萍带了回来,并且,带至了钟山之神身边。”
是以春萍总本能地靠近宋十九,是以她见着生人便晕眩起烧,她原本不属于这里,不过是被强留下,唯有宋十九能保有她的精气,亦自然需避忌同他人的交集。
“那么……”阿音将下唇咬住。
阿罗轻声问:“春之秋菊,冬之夏荷,不合时令之花,能开多久呢?”
阿音心底一颤。
同样一颤的还有书桌前的李十一收拣字画的手,她的耳廓略微翕动,将一墙之隔的话语悉数纳入神识里,阿罗在说给阿音听,同样也是说给李十一听。
她的手捻着眼前宣纸的一角,抿唇望着上头的字。
正中央的“萍水相逢”四字并不陌生,陌生的在下头,有一排歪歪扭扭,蚯蚓似的笔画,将这四个字描摹了下来。
笔迹深浅不一,起头顿点也毫不讲究,连一旁不当心沾染的墨点子也昭示着写字人的生疏,李十一望着那四个散了骨架的字,隐约瞧见一位小姑娘趁她不在偷溜进书房,虔诚得大气不敢出,一笔一划地照葫芦画瓢。
李十一提起笔,想了想又放下。
其实那日她的话并未说完。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李十一露出一个不大成功的笑容,叹口气,果真是——他乡之客。
门被推开,宋十九走了进来,皮草领子扫着冻芙蓉似的脸,羊皮手套一摘,拍了拍上头的寒气。她见着李十一,挽唇一笑,将手里的信封搁到桌上,低头抽出一叠卡片大小的纸,那纸覆着胶面,摄魂似的拓着熟悉的剪影。
她将几张相片摆到桌面,摊开给李十一瞧:“上回领着春萍去照相馆影的相,今儿洗出来了,你瞧瞧,好看不好看?”
李十一扫一眼,照片里春萍局促地坐着,眼里略显惊慌,嘴角却翘得高高的,将两颊牵动得十分喜庆,一手攥着红袄子,一手拉着一旁的宋十九。
宋十九放松地跨坐在木椅扶手上,笑得春风拂面,意气动人。
李十一的眼帘缓慢地开闭,食指指腹自照片上宋十九的肩膀处抚摸下来,停到她与春萍交握的手上。
她的神情不同以往,宋十九敏锐地敛了三分笑,将眼神落在李十一的指端,又兜兜转转地勾上来,仍旧是弯着眼角,说:“我总在想,为何她待我比旁人亲近三分,我亦对她一见如故,今日方知有这样的缘分。”
慨叹的语气不大明显,听起来似一个试探。
李十一直起肩膀,将她的手握住,在掌心儿里攥了攥,一会子才应道:“十九。”
宋十九的眸光凝住,定定看着她。
西洋时钟咯哒咯哒,划船似地前进,将水面的波涛越搅越大。
李十一听着井然有序的秒针,将五指同宋十九的交缠,二人的掌根贴合着立起来,她的眼神也进退两难地立了起来。
她对宋十九平淡而温柔地说:“将她送回去罢。”
作者有话说:
《滕王阁序》: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第95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六)
秒针窸窸窣窣地转,钻进宋十九的耳朵里,催促似的,令她的张口成了一种压力。
她望着李十一,仍旧是清风浮月一杆细竹,亭亭玉立的,似兵荒马乱里干净的孤本。泰山府君也好,问棺先生也罢,其实她从来就是这么好看,当初是怎样觉得她似个妖女的呢?她不大想得起来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像被装进墨守成规的套子里。唯独这一刻,她感到刻板的钟表跑进了脑子里,叠在一处的秒针和时针分离,“嘣”一声弹响,像某种结束时奏响的哀音。
她卷翘的睫毛也如表针一样,缠绵地交合,又果断地分开。她问李十一:“为什么呢?”
好似问的是为什么要将春萍送回去,又好似在询问李十一,为什么同她想的不一样。
李十一低着头,不晓得是个子高,还是习惯性地回避,她总是将沾染情绪的眼睛隐藏在阴影里,停了一会子才道:“万物生死,自有时序,我教过你。”
人之命盘,如同这兢兢业业的指针,齿轮严丝合缝地转出规矩,由不得谁勤勉地快一秒,或是懒怠地拖一秒。
宋十九同李十一贴合的手心微微出汗,声音平铺直叙:“送她回去,送回战乱里?”
李十一看进宋十九的眼里,温声同她说:“她不属于这里。你瞧见了,她不能见生人,每回起的烧便是反噬。你若要强留下,她往后将承受更多。”
“我能护住她。”宋十九喉头一咽,低头瞧相片。
她不习惯同李十一争论,心里似被磨砂石来回剐蹭,钝钝地提不起兴致来。
“还有将来,”李十一解释,“十余年后的活人猝然消失,势必扰乱所有与她有过交集的命书,一乱十,十乱百,百乱千,恐怕会引起难以估量的后果。”
“还有比战乱更糟糕的后果么?”宋十九反问,“烽火连天,民不聊生,人间炼狱,生灵涂炭。”
“即便是乱了命书,你又怎知,乱得是好是坏呢?”
李十一阖了阖双眼,微微偏头看着她,目光里掩藏不住的凉意铺散开来,令宋十九掌心的汗迅速风干。
是坏,她知道。
宋十九如梦初醒,站在她面前的是掌生死铺命书的万魂之主,气定神闲地将宋十九的执拗衬成一个天真的笑话。
宋十九生出了难以言喻的错觉,仿佛此刻与她对峙的不是平等温和的爱人,而是从前执着灯打桥上过,正眼不瞧她的令蘅。
她终于想起来当初自己为何憎恶令蘅,她憎的不是那惊为天人的脸,憎的不过是她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态度,似一块冥顽不化的坚冰,固守在生硬里教条里,轻描淡写地教导旁人什么是“应该”。
她不愿意被打扰,不愿意被攻破,不愿意有任何例外,她就偏要。
她是天底下最桀骜不驯的烛龙,庞大的躯体滋养了她无边无际的心脏,她的心想要落在哪里,便要落在哪里。
从前她将心放在李十一手上,任她掂着把玩,可这不代表臣服,不代表遵从,不过是她愿意。
宋十九将手腕抬了抬,撩起眼皮看向李十一,头一回不服管教地叩问她:“战争,也是时序,也是规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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