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来到原屹身边的你,根本没有在意过原屹。”
“我在意的是你拥有的,至于他是‘圆’屹还是‘方’屹,都一样。”
程述已经无法理解眼前这人清奇百怪的脑回路,或者说,跟一个神经病根本无逻辑可言:“得到人又怎么样?即便当时我死在出租房里,我爱的人就会转头去爱你么?我的朋友就能变成你的朋友么?从一开始你就错了,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却也抢不走的。”
“那就不要了呗,”杨染轻飘飘地说,“你有的,我全都要;要不了的,你也不该有;抢的过来的,我就抢,抢不过来的,就都见鬼去吧。嘻嘻...嘻嘻嘻...”
这疯子说着说着,从笑突然变得冷面,神情一僵,好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缠上,整个人退了好几步,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神也转为凄凄切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都这么努力了...总是要我功亏一篑?我好不容易才能跟你一样,可是一转眼,一转眼全毁了!”他气得一转身,把那本就残破的讲台推倒,扬起尘埃一片。
呛人的灰尘其实让人很想咳嗽,可是程述现在胸腔里有一口闷气,闷气之下是浓浓的震惊和歉疚。
不要误会,歉疚不是对着杨染,而是对着死去的原筱和江起浮。他想过一切的原因,追查至今,他愿意为了原筱讨回一个公道而付出所有的代价,却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他们的死全是因为自己。
他找了一圈的凶手,找到了自己身上。
那首诗怎么念来着:太阳即使在忧愁的时候,也要披上光明的衣裳。死亡来自背后,
即使它看上去来自前方。
想到这里,程述干涸的双眼自湿润之后,不由自主就是一滴清泪流出。
他缓缓开口:“你生气、不甘,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染病,你害怕了。”后槽牙隐隐发狠,是一点点挤出来了:“你也怕死,那你现在应该深深了解,推别人去死,他们有多害怕!”
杨染突然瞪大眼睛回视程述:“脆弱易折他们怪谁?!活该罢了。”
程述跟着也提高了音量嗓音:“那你阴沟翻船又怪谁?!活该罢了!”
被怼的杨染喉咙一麻,噎得说不出话,他眼圈一点点泛红,最后笑了起来,边笑边哭,他用手擦着眼角:“是,我技不如人,我大意了。”
“不是你大意,是你注定的!”程述丝毫没有一个被囚者的自觉,他痛斥杨染,就像骂一个自甘堕落的罪大恶极者,非要用唾沫淹死才可以,“你眼睛就那么小,看见一点小小的东西,就挪不开眼。你看不到柯炎有多爱你么,你看不到曾经也有人试着跟你做朋友么?你口口声声说你羡慕我,你嫉妒我,你一无所有,那你是怎么对待你自己所有的东西的?你践踏真心,你玩弄生命,最后当然就会像你脚边的那张车票一样,再怎么贴,也拼不回去了!”
听了程述的话,杨染一低头,刚才在自己激动的时候,那张被柯炎撕碎的车票掉了出来。这车票,他忍不住把它们一点点拼起来,放在身边,就是舍不得丢。
现在凄凉地躺在地上,脏兮兮的,还有脚印的痕迹。
每看一眼,心就锥疼一下。
“连柯炎这样的呆子都不要你了,杨染,你还配谁看得起?”
什么是玫瑰?
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
什么是爱情?
错过时间的车票,再也上不了车了。
小偷做久了,也是要还点血回去的。杨染捡起车票,依旧放回自己胸口口袋。他转而拿出一个打火机。
嚓,火苗跳跃。
“反正都是不配,就到此为止。”
第九十一章 死峙
杨染对着墙角的油桶一踹,油一点点蔓延出来,几乎都流到程述的脚边了。
打火机的火苗一闪一闪,杨染把玩着打火机,好像随时都会扔到地上,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汹涌的火势,一定是避无可避。
但是杨染没有马上这么做,毕竟是生死的事情,犹豫一下有什么稀奇。可以说,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要死,一个想死的人是不会做那么多事情的,他埋伏了那么久,玩了那么久的心机,目的当然是为了好好活着。
可那包裹,那寿衣纸人,把死亡一下子拉到他面前,让他不寒而栗。
现在他终于感受到原筱和江起浮死前是什么心态了。
打火机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杨染呼吸变得紊乱,程述盯着他,手上暗暗用力,总想着要挣扎出去。
或许就是杨染这一点耽误,让一个人找到了此处。
“杨染,你出来。”
教室外面,原屹的声音特别响亮清晰,还能听得出一些喘气音,即便努力压抑住了,还是藏不住担忧和紧张。
杨染突然直起腰,正准备往外走去,程述看不见外面什么情形,只能大喊起来:“原屹——快走!这里有汽油!”
杨染丝毫不担心程述的通风报信,他自信原屹绝不会弃人于不顾。
果然,走出教室,走到护栏边上,原屹站在楼下,仰着头看着自己,一派淡然:“把人好好儿地给我交出来。”
打火机在杨染的右手,他突然一松手,眼看着往下掉,直教人心头一紧,马上他又用左手拿住了。
“现在,做主的好像是我。原屹,你也是我不想看到活着的人,你的话在我耳朵里,跟死人的沉默没有区别,干嘛要听你的。”
他歪着脑袋笑。
原屹没有表现出愤怒和害怕,他跟杨染摆出了一样的表情,甚至手插兜里:“我说话你不听,那我让柯炎说,你听不听?”
打火机猛地被关掉,杨染笑容一敛:“你当我会为了一个被我抛弃的人妥协?”
没有正面回答杨染的话,原屹打了一个响指,马上就有两个人架着一个手脚被绑嘴巴被堵的人上来,粗鲁地扔在原屹面前,原屹直接一脚就踩在那人的肩膀上。
“杨染,你敢动他,我就杀了柯炎!”
落地有声,毫无迟疑。
柯炎挣扎了一下,没有任何用处,麻绳打的是死结。他抬起头又看向杨染,本以为会是不在乎的神情,谁知从中看出了一点动摇。他想说些什么,可只有支吾出声。
“原屹,你竟然也做得出这种事了?!”杨染难以置信地指着原屹问。
“凭什么你做坏事就是对的?我做坏事就不可以?杨染,你误会太多了吧。”原屹先是嘲讽笑了一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他没有半分迟疑,冷光一闪,刀扎进柯炎的肩膀,血溅到手背。
柯炎整个人抖了一下,眉头锁紧,肩膀很快就红晕一片。
这一下简直让杨染差点吓到从护栏上翻下去:“原屹你竟敢!”
原屹猛地一下就把刀拔出来,在自己袖子上擦了两把:“我有什么不敢的?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在电击床上是什么滋味?杨染,我告诉过你,为了程述,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你猜到了我会赶到,想让我看着程述去死,想让我冲进火场一起殉情,对吧?没有柯炎的话我还真会这么做。”
话音落,另一边肩膀又被扎一刀。
“原屹!”杨染尖叫出声。
这一次,血都溅到脸上去了,原屹伸手一擦:“卑鄙就卑鄙,无耻就无耻,我自愿做这个小人,什么道德、脸面我他妈都不在乎,你敢伤他,我就全数奉还!”
他揪起柯炎的头发,把他脖子拉得很直,刀抵在动脉处,威胁着杨染最后的善良:“要么你就足够狠心,别管他死活,反正这也不是你第一次杀人。”
柯炎因为疼痛呼吸很急促,又因为这个姿势不受力很想咳嗽,难受得眼睛眯起来,可是头皮被扯着,无法完全合上。
对峙这件事,就像拔河一样,你进一分,他就退一分。
杨染看着受难的柯炎,心里头一次有那种被油锅煎着的感觉。流血的肩膀,那是他曾经靠过的。
每次排练结束,柯炎都在门口等他,他会娇嗔自己很累,柯炎就蹲下去,让他爬上自己背。他就把头搁在柯炎肩膀上,走过中央大街,走过小巷子,走过夜市,在他差点睡着之前到了家。
肩膀的位置刚刚好,是一偏头就能接吻上的高度。
还有那张脸,一直都死板得很,脸红起来就像喝醉酒微醺似的。接吻也脸红,说情话也脸红,杨染凑近他给他挠痒痒也脸红。
这样的男人,不应该蜷缩在那里,像个战败的俘虏。
可是杨染还是在嘴硬:“省省你的激将法...我、我不吃你那一套!我才不、才不在乎...”
“很好,”原屹用了一点力气,柯炎的脖子被划了浅浅一道,“点火啊。”
“我...”杨染几乎不忍心看,他想把头扭过去,眼睛却像被胶水粘在柯炎脖子上似的,牢牢的,分毫不偏。
“点火啊!”
“你闭嘴!你别逼我...”
他的手在打颤,牙齿也上下微扣,整个人像风里的叶子,扑簌簌的。
威胁到这一刻,原屹才算觉得全然把握了局势,他作出一副不愿意浪费时间的表情:“不点是么?要么我先动手好了,你看清楚了!”
抬手。匕首反光。刺眼。冷冽。
柯炎闭上了眼睛。
在这本属于童真的废弃学校里,疯狂像是个儿童,做着最美好的游戏。世界让谁遍体鳞伤,谁的伤口就会永不愈合,直至死亡。
你舍得么?
舍得么?
终于,凄厉的声音几乎掀翻了整个学校的屋顶:“不要————!”
杨染膝盖一软,手一松,打火机从二楼坠下,掉在水泥地上,滚得好远,终于不动了。
谁说伤口里不会长出翅膀的?
柯炎听到这一声以后抬起头一看,只能看到杨染的头顶,因为他是跪着的,似乎他在颤抖。
原屹也跟着放下了匕首,直接就往楼上冲。
第九十二章 背你
柯炎本觉得自己是必死无疑的。
他在准备回家的车站里被原屹的人直接摁下,塞进车里就到了这废弃学校,什么都还不清楚,就被扎了两刀。
疼痛的馈赠才让他厘清前因后果。
原屹那两刀扎在他身上,他了解得很,那是真的本着杀人的目的捅下来的。可是绝望之余,杨染的一声喊叫令他绝处逢生。
所以只要愿意等,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会峰回路转的。
当原屹冲上二楼的时候,杨染已经不见了,程述依然被绑着,原屹赶紧给他松开。
程述一看到原屹脸上的血,伸手去擦了两把:“你...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原屹猛地抱住程述,胸口一块大石掉落,之前装的模样全部皲裂溃散,脸上是大悲大喜之后不知如何表达的混乱表情,他搂得很紧,“真的吓死我了。对不起,我不应该没看好你,我不应该离开你那么久的。”
房间里的汽油味让原屹无法忽视,他牵起程述的手就往外走:“他人呢?”
程述看了看另一边的通道:“跑了。”
走之前,杨染像输尽一切的赌徒,颓然地看着程述。这样的神情倒是让程述想起来以前那个可怜的小男孩。
下雨天因为在泥泞土地上摔了跤,身上脏兮兮的,站在教室门口,势利且洁癖的老师不允许他进门,以迟到的借口罚他在门口站着。上课也不让人进来,他趴在窗户上眼巴巴看着里头的课。
就是这样的眼神。
那时候,程述替他拉开了窗帘,可回报不是一个感激的眼神,而是想要取而代之的渴望。
几分钟前,杨染还指着程述问:“你们还能在一起么?虽然结果上我弄砸了一切,可是有一件事,我还是一样毁了你——从今以后,他再看着你的脸,就会想到原筱,你再看着他,也会记得因为自己才害死他妹妹。这件事永远都不会被忘记...你们能放下吗?还能坦然地爱下去?哈哈哈......”
他就这样笑着跑了出去,也不知去哪里。
这个人真可怕,太懂人性的弱点了,可是他看得懂别人,却没把自己给看开了。
最后当然还是报了警,警察去找也没把杨染找到,事情闹得大了些,连杨染学校也知道了,先发了一封开除的通报,警方网站上也把他列为逃犯搜捕。
柯炎被送到医院去住了几天,程述特意去给他致歉,但是说到后面还是补了一句:“即便是你开口,我也不会原谅他的。”
但其实到此为止,程述也不想再管杨染了,一个不治之症的人,没有工作没有书读,还四处逃窜,像个过街老鼠一样活着,比什么刑罚都管用。
最重要的是,只要柯炎在,杨染便是被捏住七寸的蛇,再也没有张牙咬人的能力了。
柯炎靠在病床上,两边肩膀被包得像个粽子,他点了点头:“我知道。做错事情,就是要付出代价的,程先生,你不用抱歉,反而是我,我给你们带来麻烦了。”
程述叹了一口气:“我当初就应该阻止你们...”
“不,”柯炎还是傻笑,但是这次的笑容显得没有那么纯粹了,“我老家土话说,好事孬事,都是人该有的事儿。我觉着,挺好。”
“你呀,就这点傻劲儿真好。”程述伸手摸了摸柯炎的头发。
程述出医院的时候,下雨了,听说很快就下雪了。一年一年过得真快,去年下雪的时候,还是他刚从法院里听楚靖的死刑判决。
他一抬头,原屹撑着一把很大的黑色雨伞,严肃而疲惫地走来,他在台阶下,程述的面前站定,说:“楚靖自杀了。”
不是件令人欣喜的事,也不是件令人悲痛的事。
听过以后,两个人都觉得,‘哦,那就这样吧’。
最后他们买了很多花束送到原筱的墓前,终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兜兜转转这么久,程述只体验到一个道理,一个老生常谈的道理:做人要善良。你以为善良的人不会有好下场,但是作恶多端会把一个善良的人逼成利刃,最后反噬的伤害一样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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