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她掩好被子,俯身在唇上点了点,安陵雪这才准备出门。若说先前有些疑虑,那么至此,她已经不再犹豫。
想要得到什么,就必然要失去什么。她已经提出自己所求,而钟离云也给予了她回应和允诺,那么,为了得到这每日的温暖怀抱,则必然舍弃身后的羁绊而奔向她,从此,在这里,重新开始。
“我出门了,等我回来。”
门,“吱呀”一声关上。
踏着清晨朝晖下的露水,安陵雪再次拜访这间木屋,她一共来这里也不过三次而已,见村长,也只交谈过那么几句,自猜疑到迷茫,再到现在的心照不宣,安陵雪以及十足地领教了这位村长爷爷的“功力”。
她还以为自己来得太早,须得在外等上一会儿,没想到木门半掩着,室内茶香满溢。
“你来了。”
依旧如昨日一般,一张长桌,老人安坐上位,其下摆着一只空茶盏,静候来人。
安陵雪怀疑,那个可能就是昨天她用过的茶盏,都没换过。心里这般想着,身子已行至桌前,跪坐下来,抬袖施礼道:“晚辈见过村长。”
“真是生分,不管怎么说,哪里要得如此客气?”这里只有村长一人,想来少女并不居在此处,便由他提起一旁小炉上烧着的水,为她面前的茶盏加了一半。
“不是客气,是礼貌。”安陵雪还记着呢,她被这祖孙两人都说过礼貌的问题,现下可不敢怠慢。凡事按了规矩来,总不会叫人抓到错处。
吹了吹热气,安陵雪举起茶盏准备抿一口,却被村长虚挡了去,村长又推过来一碟糕点,道:“一大早过来,还没用饭吧,空腹饮茶不好,先吃点。”
安陵雪也不矫情,点了点头,捏了一块蒸饼在手。
一时,寂静无声,室内只空余吞咽声和炉上热水咕咚响,天地仿佛都还未醒来,只有早起的鸟儿偶尔啾啾一叫,不知道有没有找到虫吃。本该窝在被子里睡觉的这时候,实在让人提不起什么精神。
只是他们两个都清醒得很。
“你来见我,便是都想好了?”村长见她茶盏已空,又与她倒了一回。
“是的。”安陵雪端坐,直视着他,回答道,“我要留在这里。”
“哦……”村长不惊讶意外也无甚喜悦,依旧四平八稳地将茶水注入她碗里,淡淡道:“确定想好了?”
“……是。”
安陵雪想得很清楚,少女的话没有错,总不能因为自己而委屈了钟离云,这对她是不公平的,留在这里,于她而言并无任何损失,只不过是她不能在夏姨和她哥身边了而已,但那就当她的女儿,他的妹妹嫁出去了吧。而且她若是想,时不时回去看望他们,也不是不行的。
再者来,便是她不能再做县尉了而已,名利官场,她向来不看重,自然也无甚留恋的。
那么,留下来,实在是正确而又完美的答案。
“有问题,才有答案。”村长突然说道。
安陵雪抬头去看他,村长挑了挑眉,道:“现在的问题是,她不同意啊……”
村长后面的声音被开门声打断,从门外刮进一阵风,吹在安陵雪背上,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你怎么,总是学不乖啊?”
第48章 制约
“你、你怎么来了?”不知为何,安陵雪手按在坐垫上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一定是因为钟离云裹着风进来,而风有点冷,她的脸色也有点……不,是非常冷!
无视了村长的召唤,钟离云把门关上,快步走到安陵雪身边,一手按在矮桌边,叫她无处可逃,动了动唇,压着怒气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虽然钟离云问过,但安陵雪没有把少女的话告诉她,自己准备留下来的事也瞒着她了,但事到如今,本人来问,而这件事也是瞒不住的,干脆说了也无妨。
“我要留下来。”安陵雪扶着钟离云的肩膀,让她坐下来,与她对视,正色妆容道。
“留下来?”钟离云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是以后都留在这里,外面的事你都不管了吗?包括家人,包括官职,包括朋友?”
安陵雪点了点头,又咬着唇,小声道:“也不是完全隔离,如果可以,我也可以出去看望他们的。”
“理由。”钟离云望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掌捏成了拳,忽而问道:“是为了我?”
昨天,她就发现了一点不对劲,无论是少女故意支走她,还是村长不靠谱却又意味深长的话,就算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多少有些感觉。
也幸而她惯来浅眠,阿雪起身时她也醒了,本想把人捞回去再睡一会,一念之差,她没睁眼,阿雪也以为她还睡着,就这么凭着直觉,跟到了这里。
结果刚好听到了要留下来的话,钟离云先是一怔,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后,是无奈的心疼和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此时她便要确认心中所想。
安陵雪望了她好一会,这才答道:“不,不只是为了你,是为了我们。”
果然是这样。
钟离云一下没了话,跪坐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确定心意的下一步,是如何相守,这是问题。
她们的身份,包括女子身份和官盗身份,她的家人,她的过去。这些,是已知必须克服的条件。
那么答案是——
安陵雪得出了,她要留在这里,陪着她。
看起来完美地解决了问题,所有的困难迎刃而解。
但这是不对的。
由牺牲一人才得到的答案,一定是错的。
由牺牲她而换取的“我们”,这个答案,她不想要。
“不可以。”钟离云盯着她,“不可以,你不可以留在这里。”
“为什么?”
“在那之前,我先问你。”钟离云靠她近了些,“你真的不想再做县尉了?”
安陵雪没意料她问这个,愣了一下,这一点自然没有逃过钟离云的眼睛。
因为靠的太近,虽然没有退路,安陵雪还是尽力往后蹭了蹭,扭过头问道:“这个,有什么关系么?”
“当然有。”因为心里有了底,钟离云放开了她,道:“我喜欢的,是那个永远不知道天高地厚而且自不量力虽然偶尔灵光一现但却怎么也抓不到我的县尉大人,而且凡事先按照自己的心意来不管后果横冲直撞却意外地待人温柔而又善解人意,虽然口是心非易怒炸毛但是很简单就能哄好,是个大胆而又容易害羞的可爱姑娘。”
“我最喜欢的,是你无论失败多少次,下一次仍然能自信满满的笑脸,即使知道自己不会成功,也不会放弃永远向前追逐的身影。才不是,现在这个不为所谓轻易放弃自己的闺中怨妇。”
“闺……怨……”一连串的话砸过来,安陵雪脑袋晕的,只抓住了最后几个字。
难道说,自己思考良久才下定决心留下来,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怨妇的样子?
先前不知何处生出的胆怯之情,这会尽数退了个干净,安陵雪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衣领,把人拉了过来,恶狠狠道:“你什么意思!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啊!”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为了我们,正因如此,我才不许你留下来。你在这里要做什么?天天钓鱼种花?还是烧饭带娃?我要你给我出去给我好好地当官,好好地抓贼,好好地没心没肺的笑着!”
两人吼完,皆是喘着大气,眼睛里满是对方,却好像能喷出火来,谁也不肯相让。倒是达成了一个诡异的平衡。
“那个……”村长突然插话,“虽然觉得你们都忘了老夫,但我还是要说两句……”
“闭嘴!”
“闭嘴!”
“我……!”
将视线重新转回来,安陵雪闭了闭眼,像是没了力气一般,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答案,想要得到,就必然要失去,难道你要我放弃你么?”
她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始心里会发虚,因为,她知道自己其实也不是这么想的,如果可以,她还是想陪在家人朋友身边,她也还是想穿上那身官袍,虽然它一点都不好看。
但是两者取其一,果然还是钟离云更重要些。
“当然不是!”钟离云更进一步,抵着她的额头,道:“还没有争取过,你怎么知道没有两全的办法?”
那样会很累啊。
“退一步,海阔天空。”安陵雪摇了摇头。
“可进一步,说不定柳暗花明呢。更何况现在,远远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是么?”
“你……”明明是胡乱说的话,安陵雪竟然觉得有几分道理,到现在,她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了。但是,问题还没有答案,问题依旧存在。
“你也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说不定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那样,才是最悲惨的结局。
知道她已经动摇了,钟离云松了口气,稍稍撤开了身子,笑着回应道:“因为我是贼啊,贼不走空没听说过么,我就是这么贪心。”
阿雪是官,所以会瞻前顾后权衡利弊,而她并非如此,她什么都想要,也什么都要得到!
“而且,我从来没有失过手。”钟离云笑着说道。
“真是胡来……”
问题,依旧没有答案。
“啊,终于吵完了。”村长单手支着脑袋,懒懒地往这边看了一眼,“那么,是不是终于肯听老夫说话了。”
两人转身坐回来,撇过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一点礼貌都没有的。”村长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百无聊赖间拨了拨茶盏里的茶梗,轻飘飘道:“老夫可从来没有说过要把你留下来。”
“……”村长的语气太过随意,以至于安陵雪以为自己听错了,偏头看着钟离云也是同样震惊和不解的表情,方才确定自己的耳朵没坏。
“什么?!事到如今,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让她留下,那少女的话是什么?又强调她县尉的身份,又说什么再次喝茶的话……除了劝诱她留下,难道还有其他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根本就没意思。”村长抬眼,半耷的眼皮看起来像是嘲讽她一样,“多养一个人不要花钱啊,你又不干活只会吃,干嘛留你啊!”
“我……”安陵雪感觉一大串线头在脑子里转,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对于刚刚经历过大起大浮的安陵雪来说,还能听进他说话,就是不得了了,再看旁边的钟离云——
在打瞌睡啊!
先把这人摇醒,安陵雪理了理思路,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原本就不打算要我留在这里,那先前你孙女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可是明确说出这话的了。”
“是么?”
敷衍的语气,安陵雪觉得他是在心虚。
“那好,除去她不谈,村长你到底想干什么?总不至于前前后后折磨我们一通,只是为了现在看笑话吧?”脑子终于转过弯,安陵雪语气不善。
这个老头也忒不靠谱!除此之外,安陵雪直觉他可能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但就是不肯同你好好说,偏要耍你,同那讨人厌的夫子一样,等你抓耳挠腮,立下壮士断腕的决心之后,方来告诉你正确答案。
“老夫又岂是那不着调的人!”村长义正言辞,却见两人直勾勾地盯着他,心道也罢,掩饰性的咳了一声,道:“老夫所想一直很简单,还是你们太年轻,看不懂其中利弊。”
又在故弄玄虚加自我卖弄了。安陵雪此时对他已彻底没了尊敬的心思,把村长面前的点心盘推到钟离云面前,又执起他的茶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
分一只耳朵听他说话。村长把桌上的点心盘又扯回来,道:“想必县尉大人也知道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了。”
“贼窝嘛。”不过话说虽然是贼窝,倒是更像是普通村庄。安陵雪把点心盘捞回来,拈了一块蒸饼。
“说话太难听!”村长趁机把点心盘夺回,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遂没有好气道:“你们这些小辈太不懂事!没有贼,你们这些当官的也迟早卷铺盖!”
“什么……”
村长生气,不给她说话的时间,继续道:“本来如此,官盗向来对立,但也是相生的关系,换句话说,官是因为贼而存在的,若是天下无贼,又何来县尉一职!”
“不是的!”涉及自身,安陵雪也正经起来,“你的话没错,但总不能因为要保住自己的官位,就对盗贼一事视若无睹。殊不知那医馆与病患也是如此关系,难道医馆为了自身,便要用药不济,致人于水深火热不成!”
“你又错了。”村长站了起来,背着手居高临下,“老夫先前便说了,官与盗并非对立,乃是共生。盗者猖獗,则世道混乱。而世间贼少,则为官者怠慢,欺上瞒下,多生事端。”
“荒唐!若是世间无贼,当是海晏河清,路不拾遗,此乃天下大同!”
“那我来问你,若是为官者贪赃枉法,你一小小县尉,又能如何!百姓穷苦,而上位者尸位素餐,甚至欺诈民脂,你,又能如何?”村长闭了闭眼,道:“而我们在王法之外,所以没有顾忌,那些当官者做不到,却于百姓有益的事,只能我们来做!”
譬如,惩贪官,罚污吏,开粮仓,济灾民……
他们做的,是为百姓的好事!
安陵雪低着头,沉默半晌,忽然冷笑一声,道:“别自以为是了,当今世道确实有贪官污吏的存在,但自有王法天道!你们自诩为苍生,为万民,但你们也是人,若是你们之间有那不忠不义之人,谁来惩罚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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