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几个亲信也一并被关押在私牢内,由神卫营统一看管。
江晓寒去后院转了一圈,将温醉豢养的酒奴少女尽数放了出来,交给卫深查明原籍,若是良籍便给了银子送回家,若是温府的家生子,便一并先围在后院,只等日后再行发落。
神卫营手脚利落,卫深领了命便去了。
江晓寒在堂中坐了一会儿,他昨日一宿未睡,眼下隐隐泛着青黑,头也开始疼起来。
要送京的折子须得好生斟酌,也要呈书吏部说明原因。平江府这么大个摊子不可能撂下不管,刘家村的瘟疫也必得好生处理。他在江南拿住了温醉的错处,然而京中也有人等着抓他的错处。
江晓寒要做的事还很多,一刻也不能歇息。
神卫营的兵士来了又走,一封封书折搁在他的案上。江影不在,江晓寒身边可用的人不多,消息的递送都成问题。
瘟疫是现在顶天的大事,温醉的事暂时被江晓寒按在了府衙内。晨起刘家村的村民当街求救的事被城中的百姓看了个真切,想瞒也瞒不住。江晓寒写了告示,将城外的情况尽数写明,着人贴在了城门口的布告栏上。
除此之外,他又去信给城中的庄家银庄和药房,以庄易的名义开放义诊,对外发放些药包等物。
城中的街道也须得以煮沸的食醋洒扫,进出城的关卡和守卫轮换也要重新一一换过,晨起与患病者接触过的衙役和捕快更是得先隔离开看看情况。
江晓寒忙的脚不沾地,平江府衙内外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醋味,熏得人头昏脑涨。
他左耳要听着神卫营的兵士禀报城中的情况,右手还要写信给周边地带的官员说明情况,间或还要吩咐下属寻一些自愿的医者在城中设立诊堂,或是带去刘家村看诊。
温醉的人大半都不怎么顶用,神卫营又从来没做过此等俗务,几乎都要听他安排了才知道如何行事。大半天下来,江晓寒的嗓子都泛着腥甜,咽口唾沫都生疼。
直到天色擦黑,江晓寒才将送京的折子用油纸包好,又印了蜡封送到官驿,才唤了江墨,说是要出去走走。
外面的雨还未停,江墨替他撑着伞,江晓寒拒绝了卫深着人保护他的提议,只带着江墨向外走去。
他去的方向是温婆婆家。
江晓寒也不知为何要走到这来,但行到巷口,江晓寒忽然停下脚步。
“你在此等我。”江晓寒道:“我自己进去。”
江墨不赞同的看着他,还没等说什么,江晓寒便已经丢下他自己进了巷子。江墨见他主意已定,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紧走几步将伞塞进他手中,自己躲进了旁边的房檐下,示意他自己小心。
江晓寒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着,温婆婆家门口的春联终于被这场大雨夺去了性命,惨兮兮的落在门口的泥泞中,已然碎的不成样子了。
他推开门,不出意外的看到了个熟悉的人。黑衣青年站在台阶上,就站在温婆婆尸身的旁边,正转过头来盯着他,那双眼凌厉彻骨,像是野兽的眼睛。
江晓寒方才在巷口便知晓他在此,对方受了伤,呼吸声很重,在安静的小巷中相当明显。
“洛少侠。”江晓寒将伞略微后移,不偏不倚的与他对视。
“你们连老人都不放过吗。”
洛随风没有打伞,怀中原本揣着的东西也不知被藏到了哪里,江晓寒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愤怒,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厌恶。
江晓寒只觉得好笑。
他嗓子疼的很,没心情跟个没长大的孩子解释什么。他向温婆婆的方向走了几步,却被一柄剑阻断了去路。
流光剑的剑刃要比寻常刀剑更薄一些,剑身也更窄,锋利的刃口抵在江晓寒的喉咙上,闪着令人胆寒的光。
雨水落在剑身上,又顺着血槽滑落下去,从剑柄出淅淅沥沥的滴在地上。
江晓寒像是全然没将他放在眼里,脚步未停,又上前半步。剑刃擦过他的脖颈,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你们究竟有没有心肝。”洛随风的手向后撤了半分,一脸不可置信看着他,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温婆婆不是你害死的吗。”江晓寒抹了一把颈上的血,轻声道:“你拿了她的东西,温醉走投无路,为绝后患,所以才狗急跳墙的杀了她。”
“她是你们杀的。”洛随风认真的说:“我没有杀她。”
话不投机半句多,江晓寒现在相信洛随风是被一条蟒蛇带大的了。洛随风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除了一身的好武功以外,脑子里就只长了一根弦。
江晓寒毫不怀疑,他若是试图与洛随风讲理,恐怕会先将自己气死。
他微微侧头避开剑锋,弯下腰去将温婆婆露在白布外的手放回去。老人的手枯瘦暗沉,皮肤皱得厉害,泛着青灰色的死气。
油伞被暂且搁到一边,袖口下掩藏的红绳似有温度,江晓寒无意识的按着袖子,看着那块白布上晕染开的血迹轮廓。
江晓寒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他的脊背弓成一个削薄的弧度,看起来竟然有些悲伤。
“你杀了她,为什么又为她哭。”洛随风问。
“我没有为她哭。”江晓寒哑着嗓子,他的脸上没有一滴泪:“我也不会哭。”
“你有。”洛随风说:“说谎会显得虚伪,而虚伪会让人恶心。”
“是吗?”江晓寒勾了勾唇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你就不虚伪吗?”
“我与温婆婆都是人。”江晓寒直起身子:“你为她枉死而愤怒,那为什么不为冤我而羞愧。”
“归根结底,你的道义不过也是有差别的。”江晓寒站起身,拾起那柄油纸伞重新走入雨幕中:“若是温婆婆不死,她在你眼里,不过也是‘我们’中的一员。”
洛随风没有说话,他微微皱眉,露出不解的神色。
“你觉得强者一定有错。”江晓寒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就像之前一样:“但洛少侠,弱者也并不一味无辜。”
“无论你信与不信,但我与温醉不是一路人。”江晓寒推门前顿了顿,又道:“他要杀我,于是我也在想办法杀他。”
江晓寒说完这句话便推门走了出去,他没有时间在这里跟洛随风周旋。城内城外的乱子要着手收拾,府衙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做,他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江墨见他出来,赶忙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伞:“公子。”
江晓寒用力揉了揉额角:“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了。”江墨说:“再有一个多时辰便要宵禁了,公子今夜是歇在平江府衙吗。”
卫深和神卫营的人现下都在府衙,江晓寒本来想应声,话到嘴边却又改了主意。
“颜清是不是到了。”江晓寒问。
“算算时辰,早就该到了。”江墨说:“神卫营的马皆是军马,二百里路,不消两个时辰便能跑完。”
“回西街吧。”江晓寒道:“顺便叫人去通知卫深,今日辛苦了,叫他们好好休息,明日卯时初刻再议事。”
江墨有些摸不着头脑,江晓寒本来出门前还说今晚要琢磨平江城换防的事儿,也不知为何要如此多折腾一遍。
“往来信鸽是不是都在宅子内。”江晓寒忽然又问。
江墨恍然大悟,原来自家公子是怕失了外头的消息。
“是,是在呢。”江墨道:“往来京中的消息也还在宅中,未曾挪到府衙去。”
“不必挪了。”江晓寒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会儿回了西街,记得去拐口的摊上帮我买一碗馄饨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子戚投喂的鱼粮~
第34章
江墨站在馄饨面的小摊前,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家馄饨面的小摊藏在巷子里,因为下雨,被大大的油毡布盖在其中,若不是他有意来寻,怕是路过几次都不一定看得清,也不知江晓寒是从哪知道的。
老妇人眯着眼睛将馄饨从滚沸的水中捞出来,盛入瓷碗中,又舀上一勺高汤:“这位小哥,案上有醋和菜油,您自行取用便是。”
江墨上哪知道这种小摊的味道如何,他想了想,从怀中多摸出来几文钱,与老妇人打商量:“婆婆,您将各类辅料帮我装上一些,我买一些带走怎样。”
“好说。”老妇人笑着站起身,又拿了个小碗去替他打点:“这面你还是在这趁热吃,你若是拿回去,冷了坨了就都不好吃了。”
“无妨,是我家公子想吃。”江墨笑笑:“家住得不远,应当不会凉。”
“唔,如此。”老妇人点了点头,并不继续追问:“我家的馄饨面滋味好得很,若是得闲,你也可以来试试。”
“会的。”江墨笑着接过瓷碗,微微颔首。
斜雨楼院中除了主屋,还有个三层的小楼,一二层是用来会客藏书的地方,第三层才是卧房。看装潢似乎曾是原屋主家的小辈所住,顶层的墙上挂着只精巧的牛角弓,许是屋主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带走。
江墨之前着人收拾院子的时候,这座小楼也在其中。
江晓寒已经换了轻薄的软衣,半靠在窗前的软榻上,手边堆着几个未拆的蜡封竹管。他将手边的烛台挪近了些,缓缓展开一张纸条。毛色胜雪的白鸽站在他手边的窗棱上,正乖巧的梳理着羽毛。
他手中是颜清来的信。
颜清信如其人,短短几句干净利落,信中表明他们已经在刘家村外扎营落脚,周边调来的第一批草药也已经到位,准备做好先营内的防治,明日再进村。
短短的一张纸条,江晓寒翻来覆去的看了四五遍,直到边缘甚至被他搓出了毛茬才算罢手。
他将那张纸条放在自己右手边的里侧,用剑柄压好,才又去拆新的消息。
神卫营的消息一式两份,谢珏的消息卫深手中有一份,江晓寒手中也有一份。
谢珏像个话痨一般,给他的消息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其中半页纸都在抱怨颜清实在看起来似乎太过清冷,总让他觉得说不到一起去。
江晓寒大略扫了一眼发现没什么实质内容,便将信随手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
江墨端着碗一步三晃的上楼时,江晓寒已经看完了大半的消息。
自从京中陛下避朝养病,二位皇子共同监国开始,京中原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不出意外的被搅得更混,甚至连原本暗地里较劲的冲突都拉到了明面上来。
江晓寒不在京中,清流一脉不出意外的受到了打压。但好在两位皇子还存了拉拢江晓寒的心,好歹没做出什么过分出格的事。
但京中两大派系的冲突日益明显,清流一脉得了江晓寒的示意一个个按兵不动,在京中装的像只鹌鹑。但连皇帝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道究竟是真正力不从心,还是只是以修养为名静观其变。
“公子。”江墨将瓷碗放在桌上:“您中午就没吃两口,先歇一歇吧。”
江晓寒回过神,他将手中纸条一张张捋平,置于烛火上点燃。
江墨将餐具替他归置好,又将桌上的冷茶拿出去倒掉,换了一壶温水回来。
江晓寒写好了回信,又将烛台内的灰烬扫进一只小铜盘内,确认每一封消息都尽数烧的干净了,才翻身下榻坐在了桌旁。
馄饨面还是热的,江晓寒用筷子挑了两口,面条入口爽滑弹牙,馄饨窝在面条下,汤汁的滋味与前夜别无二致,但江晓寒吃着却总觉得没什么滋味。
江墨换了温水回来,江晓寒已经放下筷子靠回了榻上,手中拿着一只不知从哪找来的木盒。
江墨将茶壶放在桌上,见那碗馄饨面没怎么动:“公子,是面不合胃口吗?”
“可能放的时间久了。”江晓寒将一张折好的纸条放进木盒中:“滋味没有之前好了。”
江墨眼尖,看出他手中的字条不像是寻常往来的信件,于是犹豫片刻,没忍住道:“公子,这封信不烧吗?”
江晓寒关盒子的手一顿,若无其事的道:“没事,是颜清写来的。”
江墨欲言又止,他总觉得江晓寒对颜清的关注已经踩过了应有的那条线了。江晓寒身在其中也许看不出来,但他跟了江晓寒这些年,从没见过他将谁放在“理智”之上。他并不清楚这样对江晓寒是好还是坏——虽然颜清的身份注定了他的人品不会差劲,但江墨总觉得这对江晓寒日后回朝,是个隐患。
于是他也这样问了。
“公子不觉得自己对颜公子,过分在意了吗。”
江晓寒没说话。
他并非没有发现,颜清似乎已经不知不觉的侵占了他太多的心思。按平常他的性子,想料理温醉有的是办法,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在平江取而代之。
是他的心情影响了他的判断。
但江晓寒并不后悔,他活了二十七年,除却十六年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后十一年殚精竭虑,活得乏味可陈——直到遇见颜清。
江晓寒说不准自己对颜清到底是个什么感觉,或许是有先前“救命之恩”的认知作祟,他对颜清的信任来得莫名其妙却又顺理成章,等到他发现颜清已经能轻而易举牵动他的心绪时,已经晚了。
江晓寒将手中的木盒放在枕内侧,他现下还不明白这种特殊代表着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想将人拴在身边。但好在他有的是耐心,可以慢慢摸索。
江墨见他不说话,心里也有些没底。哪怕他与江晓寒再亲近,他也不过是江府的家生子,贸然插手江晓寒的决策甚至算得上僭越了。
好在江晓寒自己先避开了这个话题。
“京城来消息了。”江晓寒道:“太仆寺少卿史止歌前日被参了一本,说是前些日子的‘春耕’礼上,安排的两位皇子车马仪仗相等,失了嫡长分寸。”
这是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江墨觉得匪夷所思。
史止歌并非世家,而是十年寒窗从科举中出头的,实打实清流一脉的人。平素里也不显山露水,唯一最大的爱好便是养几只画眉鸟,不知为何这次让人当了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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