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清见他并没有因此而颓丧,便也不再分心。他手中的方子只做了一半,天麻和柴胡的分量总也定不下来,怕是还要再斟酌着试几次。
颜清与庄易不同,小公子耐性不好,若是太过烦躁便会不管不顾的撂挑子不干,只等心情缓和再开始做事。但颜清深知每一刻时间挂着的都是沉甸甸的人命,他忙于看诊换方,这两日几乎都未合眼。
庄易昨夜熬得晚了一些,今天上午又忙活了半天,此时有些没精神,与颜清打了声招呼便先回去歇着了。
颜清动手搅了搅那锅粥,玉竹和莲子没入清米中,散出丝丝缕缕清苦的香气。过了片刻,江影从西村那头过来,颜清看了看时辰,发现也该是来拿药的时辰了。
刘家村条件艰苦,大多数村民哪怕拿了药材回去也没法好好处理,于是只能集中处理之后再行发放。
但为了尽量将东西村的村民隔开,免得进一步传染,西村的药和饭食就只能由人日日送去。江影的面上蒙着白纱,还没走近便是一身浓郁的药味,庄易怕他日日在村中行走染上病症,恨不得一天逼着他换两身衣服洗两次澡,硬生生将江影弄得苦不堪言,恨不得绕着他走。
江影在离着四五步远的地方略站了站,确定庄易不在,才敢迈步走过来。
“颜公子。”江影说:“我来取药。”
颜清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屋中,拿出一个五层的大食盒,又带了几只瓷瓶。
“这是今日的新方。”颜清将食盒交给他:“这几日发热的人不少,我酌增了些药量,你与他们说明,若是出现什么不适,或者腹泻等症状,都要及时来与我说。”
江影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他们二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凑在一起便更少言寡语,颜清已经坐了回去,却见江墨没有同往常一样拿了东西便走,不由得疑惑的抬起头。
“还有什么事?”
“这都忙了好几日了,颜公子也该歇歇。”江影低声说:“瘟疫之事并非一朝一夕能求成,或许机缘在后头。”
这不太像是江影能说出的话,颜清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只见对方也是一脸一言难尽。
颜清:“……”
“我从小练武,区区几日不算什么。”颜清礼数甚好的回应着:“多谢关怀。”
“颜公子……”江影抿了抿唇,还是没走,迟疑道:“我家公子与我传信,叫我照顾好您。”
颜清手一顿,不由得有些赧然。
他就知道。
江晓寒最近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这几日天天要与他传信,三句正事里总要夹那么一句好好吃饭早些歇息,仿佛他是个一碰就碎的琉璃瓶子。
他之前在平江的时候也没发现江晓寒这么啰嗦,但说归说,他到底是每封信都认真回了,结果反倒惯得江晓寒变本加厉。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颜清这几日见着传信的信鸽,都觉得鸽子瘦了一圈。
江影正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盯着他,颜清揉了揉额角,觉得有些耳热。
“我……咳。”颜清不自在的咳了一声,努力装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试图替江晓寒在下属面前挽回一些颜面:“知道了,我会的。”
得到了他的保证,江影如蒙大赦,接过食盒脚步飞快的溜了。
虽然旁边没人在看,颜清依旧感到了难为情,但他并不反感这个。江晓寒与他传信时虽然正事居多,但字里行间自有一股熟稔,只是寥寥几句提起自己日常起居的琐事,轻描淡写又不留痕迹。
江晓寒的分寸拿捏的极好,既向他示好,却又不会令他觉得过于被动。甚至于他原本因瘟疫之事产生的愁绪也因这些略显琐碎的信件被稀释了几分——颜清顿了顿,恍然发现他的注意力莫名其妙的又被江晓寒吸引而去,不禁有些心虚。
好在村口陆续走来的村民打断了他的思路,午时已到,村民端着瓷碗走来。
这几日来村民与颜清也算熟悉了,但碍于颜清的性子,并不敢与他过多亲近,每日只是按部就班的来拿了东西,再千恩万谢的离开也就是了。
颜清收拢心绪,想站起来替他们打点,一回神才发现桌案上放着的几只瓷瓶。
竟是江影忘了带走了。
这些瓷瓶中装着的药丸须得在喝药后半盏茶内服用,否则便失了药性。江影才走没一会儿,怕是还没发觉。颜清骤然有些急了,他将瓷瓶揣进怀中,还没走几步却反应过来,这里离不得人。
若是平日里布施粥饭也就罢了,怕就怕有村民来此寻医,找不到他的人,又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事端来。
事实上,谢珏拨了两个兵士帮他处理平日里熬粥派饭这些俗务,叫他能安心替人看诊。然而今天神卫营的兵士被谢珏带了出去,要去附近的山中砍些木条来加固江堤下的暗骨,以致于颜清现下连个跑腿的人都找不见。
他皱着眉,正想着要不要去后堂叫醒庄易,便见一个男孩子从不远处的草袋堆后头探出了脑袋。
男孩的眸子黑沉沉的,干净又清澈。他不是第一天在这了,只在颜清的印象中,男孩子就至少出现在他周围三四次。他显然将刚才发生的一切看在了眼中,躲在那里定定的看了颜清一会儿,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从草堆后面跑了出来,直到这时,颜清才发现他手中还牵着个更小的女孩子,像是一对兄妹。
“先生。”男孩牵着女孩的手,跑到他的桌案前头,扬起脏兮兮的小脸:“我能帮您。”
颜清摇了摇头,西村住的都是患病的人,他不可能找两个孩子替他跑腿。
男孩见他神色淡淡的不为所动,顿时有些急了,绕过来一把攥住他的衣摆:“先生,让我帮您吧。”
颜清的性子冷淡,还有些微的固执,在这种原则问题上向来说一不二。
“不行。”他低下头,看着男孩的眼睛,认真的拒绝了他:“西村都是病人,我不能让你去。”
说话间已经有村民在粥碗前排上了队,他们生怕染病,于是不愿在此久留,却也不敢催促颜清,只能急切的伸长了脖子看着颜清。
颜清心中也急,若是手中的药不送去给江影,便又是白白耽误一天。
他身边的女孩年岁还小,睁着双懵懂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哥哥,又看了看颜清,弯着眼睛冲他笑了笑。
“先生!”男孩咬了咬牙,放开了女孩的手,两只手都抓上了颜清的衣摆:“既然如此,我在这里替先生看着摊子,先生去一次村西时间很快,这期间若是有人来求诊,我会与他们说明情况。”
男孩子顿了顿,又重复道:“让我跟在您身边,求您了。”
男孩的态度十分急切,颜清微微拧起眉,敏锐的察觉到一丝异常。这男孩子太过急于要他的态度,就像……就像在寻求他的庇佑一样。
除此之外,这男孩子也算是十分机灵,竟然看出了他的为难之处,自告奋勇的先将自己最有利的筹码摆了出来。
但他现在没时间来追究男孩身上到底有何故事,他还赶着去送药。
颜清打量着男孩,直到对方慌得手心都沁出了汗,才缓缓点了点头,道:“可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子戚投喂的猫薄荷~以及子戚和xilinccc投喂的鱼粮~
第41章
大锅旁放着一只木勺,颜清将灶中的火熄灭,明言村民可以自行按之前说好的份例取用,又将那对孩子安置在棚中,便匆匆而去了。
他并不担心有人闹事或趁此机会多拿多占,现下刘家村不过是个孤岛,一村人都要依仗着颜清一行人,所以哪怕心有怨言,怕是也不会在这个档口闹事。
为了尽可能将病人和村民进行隔离,神卫营将西村的几所院子外墙拆掉,规制成了个大院,又用柏木订了个大大的围栏,将大院外围圈了起来。
院中大概有五六座瓦房,十几个房间,将病人按情况和病症分开安置。
除此之外,围栏处还罩着一层白纱,整个大院被拢在朦胧的纱雾后头,浓郁的药味和呻吟声充斥其中,离着老远便能看到院中内外缟素的情形,弥漫着浓郁的不吉气息。
颜清脚步不停,他刚刚推开院门,便撞上了匆匆出来的江影。
“颜公子。”江影愣了愣,见着他手中的瓷瓶,才反应过来他是来送药的,他有些自责的皱了皱眉,低声道:“是我疏忽了……多谢。”
颜清将药瓶递给他,正想转头回去,却被人叫住了。
“颜先生。”
颜清脚步一顿,转过头去,院中站这个面色憔悴的中年女子,她身上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布衫,手中的木盆正往外滴着水,看起来像是出来倒水,偶然撞见他一般。
女子有些局促的搓了搓自己的衣摆,迟疑道:“颜先生若是没事,可否进来看看碧桃……”
颜清对这个名字只有个浅薄的印象,他记得碧桃是个刚过十七的姑娘,本来与同村的青年有着婚约,只等着秋日完婚。但自从患病之后,她就被独自一人丢到了西村,连自家的亲人都不肯来看他一眼。算算年纪,应该是除了幼童外最年轻的病人了。
人性不可琢磨,哪怕是至亲血肉,也有着自己的盘算。性命在上,颜清没有立场规劝他人照料这个姑娘,便只能嘱咐神卫营的人关照了她一二。
女人见颜清不答话,不安的捏紧了手中的木盆,颜清见状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好。”
江影在一旁似是想劝阻一二,却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劳烦你先去分药。”颜清冲着江影略一颔首,便跟着女人向院中走去。
大院中除了孩子要跟着母亲之外,大多数男女都是分开住的,颜清脚步不停的跟着女人拐进左边的瓦房,看着女人推门进去拉开厚重的屋帘。
这屋中住的大多都是女子,颜清不便直接入内,于是站在门口,等着女人先进去将些私密物件打点好了才敢进门。
平江虽还是连雨季,但好歹已经入夏,但瓦房中还在门窗上遮盖着厚厚的门帘,刚一进屋便觉得一股令人难耐的闷热,混杂着药汤以及伤口的腐烂味道,令人难以忍受。
女人脸颊微红,有些羞愧的低下头,生怕在颜清面前见着一星半点的厌恶神情。
然而颜清面不改色的越过通铺,顺着狭窄的走廊向内走。女人见他似乎没有嫌弃的意思,连忙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碧桃就住在屋中最角落,在靠墙处的冷炕上铺了一人宽的褥子,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唇色惨白,浑身汗涔涔的,不住的打着冷战。
此时正是午时,除了实在病重的病人,大多数人都去后院分药分粥了,屋中就只剩下他们三人。
女人眼眶一红,赶忙扑过去半伏在炕边,趴在被褥上小声叫她的名字:“碧桃……”
少女的颧骨泛红,牙关磕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她睁着雾蒙蒙的一双眼,茫然的望着虚无间,竟是连人也认不得了。
颜清拧紧了眉,低声道:“容我替她把脉。”
女人闻言,连忙抹着眼泪退开,将床边的位置让给了颜清。
颜清低声告了声歉,将被褥掀开一个角。他虽是以医者的身份前来,但依旧觉得十分失礼,撇开眼握住对方的手腕,将对方的手从被褥中带了出来。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划而过,颜清吃痛的收回手,才发现手腕内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血珠顺着伤口缓缓渗出。
女人惊叫一声,惶恐的到处去找帕子,磕磕巴巴的说:“这……这实在是……”
颜清用手指抹掉血珠,不在意的摇了摇头:“只是小伤口而已,我要看诊了。”
听他如此说,女人也不敢再打扰他,她站在床沿外侧,肩背弓起来,看起来有些畏缩。
颜清回过神,将碧桃的手从被褥中拿出来,这时他才看清,碧桃放在床褥中的是一根磨得锃亮的银钗。
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女人,只见对方瑟缩着避开了他的目光,脸色更加难看了。
颜清将疑惑暂且按下,专心替碧桃把脉,然而脉象却令他更加心惊。等到他收回手时,脸上已经染上了肉眼可见的愠怒。
“她到底有没有好好吃药?”颜清厉声问。
颜清虽然向来冷淡,但一直以来都进退有度,礼数良好,从没见他发过火。女人冷不丁一见他如此生气,整个人都吓蒙了,脸色铁青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颜清站起身,冷声道:“你不要跪我,若自己的命自己不珍惜,跪天也无用。”
碧桃此时的病症已算是病入膏肓了。但颜清依稀记得她先前的症状并没有如此严重,甚至要比绝大多数病人还要轻些。虽说颜清到现在为止还没找到根治的方子,但若是按时服药,只凭着她刚刚染病这几天,断不会发展到如此情景。
颜清刚才把脉时也发现,她的病症甚至没有得到丝毫控制。在颜清眼中,生命既纯粹又珍贵,加上现下药食皆不需要他们自行负担,毫无后顾之忧的情况下还如此做,就是真的不想活了。
“我不救想死的人。”颜清是真的生气,他说着一甩袖,就要往外走。
“颜先生!”女人一把攥住他的衣摆,凄厉的恳求他:“不……不是这样的。”
看得出来,她对颜清有着深切的惧意。先不说颜清是带着兵来的,光是他的衣饰配剑,在这些人眼中,怕也是高不可攀的那些人。
她浑身发抖,但还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是的……”
颜清垂下眼看着她,微不足道的拧了拧眉,语气也不像刚才那样严厉:“你说。”
“先生不常在院中有所不知……”女人啜泣着:“碧桃年纪小,家里人也不管她了,她时长在这里受欺负,每日的药和粥时常会被人夺去,她年岁小,又争不过人,才会这样。”
若是饭食倒还可以理解,但听闻连药都会被抢,颜清顿时觉得十分不可理喻:“药都是定量的,抢去何用?”
女人一噎,随即道:“他们许是觉得……多喝药便会好得快。”
“荒唐!”
但颜清却明白,女人说的或许并非谎话。他一路从昆仑走过来,人性见过不少,有些穷山恶水之处,明事理的人一少,便总会为了些私利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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