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面对颜清的能耐,江墨还不及江影。江影尚且敢拒绝颜清,江墨拦都不敢明目张胆的拦。
“公子。”江墨迟疑道:“您跟我家公子商量过了吗,属下觉着这京中的事或许还是得——”
“江墨。”颜清打断他:“你知道江晓寒在重狱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范荣公报私仇,对他上刑。”颜清似乎又想起了前夜在狱中初见江晓寒的情景,他掩在袍袖下的手微微握紧,眼中瞬间覆上了一层冰霜:“牢狱之中暗无天日,阴暗苦寒,他在那待上十天半个月,还有命在吗。”
颜清自觉言尽于此,他绕开江墨,抬脚便要往外走。
“颜公子——公子!”江墨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哀声劝:“我家公子拿您当心尖之人,我也将您看做自己的主子。您听我一句劝,我家公子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必定还留有后手……他,他之前还准备等此间事了去昆仑寻您的,必定不会出什么事。您再等等,再等等。”
颜清沉默的摇了摇头。
“公子!”江墨膝行几步,拦在他面前,:“您听我说,我家公子破釜沉舟这一回就是不希望您被人逼着趟这趟浑水,他必定不希望您为了他牺牲自己的自由,您且再等等,好不好?”
“他能想的办法,不过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做个偷梁换柱之法。”颜清轻声说:“可然后呢?他要隐姓埋名,身份、名字,一切都不存在了。甚至他日修撰史书,好的,会将他的生平抹去;不好的,则会寥寥几笔,说他是个祸国权臣。”
江墨愣愣的看着他,不知他要说什么。
颜清顿了顿,坚定的摇了摇头:“这不行。他不愿意我为了他牺牲,我何尝愿意见他为我放弃这一切。归根结底,他若是希望隐姓埋名逍遥一生,那另当别论。但起码,我希望他能有选择的余地,而不是只剩这一条路可以走。”
“何况他名字那么好听,不该没有人记得。”
仿佛是为了应证颜清的话,也许是世间之事就是这么无常。颜清话音刚落,外头便敲锣打鼓地响起了唱声。
内侍尖利的嗓音甚是好认,那声音刻意拉长,细听还能发现对方中气不足,声音中已经偏向老态。这声音江墨太熟悉了,是宁宗源身边的头等内侍。
——是来传旨的。
在面圣之前,颜清其实曾想过,这位永安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能将朝堂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叫陆枫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
可当真见到宁宗源时,颜清却什么想法都没了。
皇宫内院金碧辉煌,颜清冷眼瞧着,只觉得不过是一根根冰凉的金银玉柱,将里头的人与外头隔开,里头的人纸醉金迷,权势滔天,便不用在意外面的天到底是亮还是暗。
紫宸殿一如既往,只是内殿里的窗蒙了一薄纱,哪怕是大亮儿的天也显得雾沉沉的。颜清被内侍引着往卧房走,偶尔有从里间出来的太医路过颜清身边,皆会不着痕迹地打量他几番。
不知是为了昆仑的名头,还是为了什么旁的。宁宗源向来引以为傲的城府终于在颜清身上破了例,他甚至没有功夫打点好自己,便急着要见他。
颜清不懂什么面圣的规矩,他站在床榻的几步外,不偏不倚地看向榻上那个行将朽木的老人。
江晓寒没说谎。
颜清看着宁宗源想,他确实命不久矣了。
屋内光线昏暗,宁宗源有一瞬间不知将他认成了谁,他下意识按柱床榻,将自己从软枕上撑了起来,原本浑浊的双眼忽然迸出精光,回光返照一般,向颜清伸出了手。
“陛下。”颜清说。
他的声音清亮,不卑不亢,哪怕站在这天子至尊的面前,也一丝一毫屈膝弯腰的意思都没有。
他这一声似乎叫醒了宁宗源,对方的眼神恍惚了一瞬,才掩饰般地放下手,攥了一把锦被。
“你……”宁宗源哽了一下,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像是急于寻找一个慰藉,匆匆将腕子上绕着的青**串褪下来捏在手中。
按理来说,面圣者不能直视君颜,除了有刺杀之嫌外,也有大不敬的意思在。
可这场面像是恰恰相反,宁宗源当了二十多年皇帝,头一回会先别人一步撇开目光。他定了定神,却仿佛还没有死心,青**串在他手中转了三圈,宁宗源才重新看向颜清。
“陆枫是你什么人。”宁宗源问。
正如颜清所说,人之所以区别于神明,就是因为人管不住自己的心。无论城府再深,也总有深不可及的痛处。对宁宗源来说,颜清究竟是谁,来京中做什么,未来能替他或宁衍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但宁宗源似乎对这些都不关心,在这一瞬间,他与陆枫展现了惊人的默契。
——他们似乎都将对方放置在一个极为特殊的位置。
颜清的目光略略向下一扫,发现对方的手指已经捏紧了珠串,指节泛起一圈白色的纹路。
——他在紧张。
“我师父。”颜清说。
宁宗源的食指不受控制地**一下,他表情僵硬,竟然又问了一句:“不是你的父亲?”
第二遍了,颜清目光微沉。
宁宗源对陆枫过分在意了,甚至不介意暴露自己的内心所想,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在谈判之初就丧失了先机。
“不是。”颜清自然不会下作到拿这种事儿拿捏宁宗源,干脆利落地与他说了实话:“我是他捡回山中的孤儿,我师父这一生未曾婚配,一直都是一个人。”
宁宗源眼神发亮,唇角抖了抖,似乎是想大笑,却又忍住了,他侧脸的肌肉抖了抖,笑得倒比哭还难看。可惜笑还没笑够,一口气儿便没上来,顿时将自己呛得咳嗽起来,方才一直在一旁装聋作哑的老内侍这才像是从泥塑变回人样一般,走上来替宁宗源顺背。
宁宗源却不领情,一把推开那内侍,眼睛牢牢地粘在了颜清身上。他眼中有近乎偏执的自得,仿佛在透过颜清看另一个人。
“你……”宁宗源喘了口粗气:“很像他。”
颜清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更像了,宁宗源想。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可笑的,近乎扭曲的快意。似乎时光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他赢了。
“你是来做什么的。”宁宗源问。他想问是不是陆枫叫他来的,但又觉得太过刻意。他咽下了这句话,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神。宁宗源近乎于急切且期盼地看着颜清,生平头一次希望听见什么要求。
“我来与陛下谈个交易。”颜清说:“关乎国祚,关乎我。”
颜清一字未提陆枫,宁宗源说不准自己是失落多一点,还是“本该如此”的理所应当多一点。
宁宗源重新靠回软枕上,似乎不提陆枫时,他便能头脑清明地做一个帝王。
“什么交易。”宁宗源看着颜清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辈,自觉颇为大度地道:“朕是天子,你觉得朕想要什么。”
“大楚的千秋万代,宁家的盛世江山。”颜清说:“不知陛下有兴趣吗。”
颜清干脆利落地将江晓寒那句“不要答应他任何条件”抛在了脑后不说,还上赶着来与人谈条件。若是狱中的江大人知晓这件事,怕是会立即逃狱将人打晕送回昆仑山。
可惜风水轮流转,江大人只能被迫尝尝暂且留居后方的滋味儿。
“哦?”宁宗源探究地盯着他:“……那你想要什么?”
“以昆仑之力,保宁家三代江山。”颜清顿了顿,才坚定道:“换一个江晓寒。”
作者有话说:
昨天忘了说啦~小团子组没有任何感情线,就是单纯发小友谊~【感谢咸鱼啊、碧水深处听惊雷、山乔子投喂的鱼粮~非常感谢~
第109章
颜清不是为陆枫而来的。
宁宗源到现在才恍然惊觉,二十年过去,昆仑已经易主,现在面前这个年轻人,比陆枫更有资格跟自己讲话。
但颜清跟年轻时候的陆枫太像了,身姿,气度,连维护爱人的决绝都是一模一样。
人年岁一大便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哪怕宁宗源已经尽全力克制,也免不了有“如果是陆枫站在这里”的假设念头一层一层地冒出来。
宁宗源并没有否认他对江晓寒的杀心,因为他没有必要对颜清虚以为蛇——对方确实能耐,但在宁宗源眼里,区区一个颜清,翻不了他的天。
“……江卿是朕的臣子。十二年了,朕是看着他长大的。”宁宗源一粒粒地捏着珠子,手上的汗渍沾染在上头,珠子差点滑脱了手。他看着颜清,莫名其妙地带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意味:“朕够了解他,他能干,也够心狠,从不做没有目的的蠢事。你以为他跟你在一起,有多少是因为你的身份,有多少是因为你。”
宁宗源自觉眼明心亮,一脸惋惜地叹息一声:“你和你师父一样,都是傻子。”
颜清一点都不生气,他只觉得宁宗源可怜。
由己及人,宁宗源许是有什么不想承认的隐忧,便下意识地想将旁人都划归到与他一样的类别中。
时至今日,颜清才终于确信,陆枫那些欲言又止背后究竟是什么。他想起离开昆仑时,陆枫看见的那半张画着禁军兵符的纸,当时陆枫眼中的落寞和欣喜交揉在一起,摩挲着那张纸良久,却也只说出一句轻飘飘的评价。
现下想来,他恐怕是在为颜清庆幸,颜清想。因为陆枫已经比宁宗源先一步明白,颜清不会走他的老路了。
颜清说:“陛下,您骗过我师父吗。”
“是人都会犯错的!”宁宗源像是被戳到了痛脚一般,他瞪圆了眼睛,一副暴跳如雷的模样,气喘吁吁道:“人活着,若不是为自己而活,那就成了傻子!”
他手下用力,青**串的绑绳崩断,**哗啦啦地撒了一地。
颜清沉默着,自认与他无话可说。
“……朕可以答应你的交易。”宁宗源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缓了一会儿,才说道:“江晓寒,朕会着意留他一命。”
他艰难且执拗地从床上探出身,近乎偏执地盯着颜清:“但是朕有一个条件。”
“朕要见陆枫。”
“这是另一桩交易了。”颜清平静道:“陛下是想选宁家三百年的江山,还是想见我师父。”
宁宗源哑口无言。
他若是能选陆枫,今日便不会被颜清问出这一句话,也不会有这二十年不相见。
“有舍才有得,陛下。”颜清说:“三百年江山,足够了。”
颜清想,言尽于此,他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我们可以再做一个交易。”宁宗源忽然开口叫住他:“在人间就要守人间的规矩,你一个人,能做到的太少了。我帮你一把,我们各取所需。”
宁宗源不亏是号称权谋一绝的帝王,哪怕他已经尽失先机,还是能在逆境中头脑清醒地替自己奋力一搏。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愿意心无旁骛地达成目标。
颜清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
“朕用范荣来换。”宁宗源说:“朕会着邢朔暂领御史台,他是江晓寒的人,有他在,你可以将江晓寒悄无声息地接出来,如何。”
宁宗源笃定颜清会答应他。从某种角度来看,若不是有陆枫先乱了他的心神,颜清这等心性甚至不能跟他斗上一个回合。
这当然不是说颜清为人处事浅薄,只是对方心性太过坦率。他至今还没有明白,真正的危机从来不是刀光剑影,血光四溅。而是如鬼魅一般隐藏在暗处,伺机咬住人的咽喉,将人吞噬殆尽。
他只见到江晓寒轻描淡写地赢下一场又一场,却不知道那些明面上的输赢看似在转瞬之间,实际上在那之前,暗地里已经做过千次百次的博弈了。
如宁宗源所想,颜清并不是不动心,但宁宗源没有料到的是,颜清动心之后,反而自己一口回绝了。
“这不可能。”颜清说:“我师父曾立誓,此生不入长安城。而您,已经撑不到昆仑山了。”
颜清目光澄澈,语气平淡,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讽刺,当真只是在简单地叙述一个事实。
“他一定在附近。”宁宗源说。
还不等颜清说话,宁宗源便冷笑一声:“你当朕不知道吗,他年年冬天不在昆仑山……他究竟去了哪。”
颜清微微拧眉,觉得宁宗源可能是疯了。
宁宗源魔怔一般,咬牙切齿地肯定道:“朕找不到他,但是你可以……记着,朕见到陆枫那天,你就可以将江晓寒带走了。朕九五之尊,一言九鼎,江晓寒只要尽心辅佐我儿,就还是可以当他一人之下的左相。”
“我不确定能找到他。”颜清说:“我也不确定他愿意见你。”
“你一定能找见他。”宁宗源压根没将颜清的后半句话听进去,他怔愣地看着颜清,语气里的凉意令人心惊胆战。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看着朕,就如同朕一直在看着他。”
颜清目光沉沉地看了宁宗源良久,不发一语地转身走了。
他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宁宗源从喉咙里溢出两声沉闷的笑,释然一般地倒回软枕上,发出压抑的呛咳声。年迈的老内侍走上来跪在床头替宁宗源换上一条干净的帕子,将他唇角溢出的血丝尽数拭去。
宁宗源忽然抓住那内侍的手腕:他双眼通红,手背青筋暴起,笑声越来越控制不住,最后放声大笑,听起来近乎惨烈。
“最后还是他要来见我,最终还是我赢!”
殿后不知从哪窜出一只白猫,许是后宫哪位主子养的,毛色柔顺雪白,一爪下去,便在薄雪上留下一串梅花印。
殿门开了又关,宽阔笔直的宫道上内侍宫女皆低头疾行,往内宫的方向走。颜清独自一人与他们背道而驰,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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