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小公子靠在窗边,月色从他肩头倾斜而下,勾勒出青年长身玉立的影子。他身上的锦缎在月色下看起来格外柔和,身上衣着挂饰无一处不精。只有袖口微湿,是方才洗去血渍时染上的水。
这才是在锦绣丛中娇养长大的公子,会嫌弃手上的血污,也会羡慕其他人看似光鲜的日子。庄易的喜怒哀乐从来都很明显,不必叫人费心去猜。只有真正无忧无虑,没有后顾之忧的环境里,才能养出这样清透的味道。
——跟他截然相反的味道。
庄易一直盯着他,自然没错过他一闪而过的眼神。江影在他面前似乎总是这样低眉顺眼的表情,哪怕是看他一眼也是一触及分,生怕眼神落在他身上久了似的。
手炉中的碳火滚烫,热度透过外头的布套源源不断地顺着庄易的手心蔓延至全身。
不晓得是今夜劳累,还是什么旁的缘故,庄易今日居然没生气,心态平和地说:“时至今日,该了的也差不多了,江晓寒有没有说过等尘埃落定之后,一切如何?”
似乎觉得这问题不难回答,江影终于开了口:“没有。”
庄易摩挲了下手中的手炉:“我还是那句话,他若是想辞官,我那还有个账房的缺。至于你……我父亲先前说,我还缺个会武的护卫。”
江影手一顿,片刻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闷闷的嗯。
庄易心知他不过是表示自己愿意听见这句话,并非答应他。但饶是如此,庄易依旧觉得心里安生。他说完了想说的话,也得到了想听的答案,便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等着这碗药。
外头的月色悄然被乌云遮住大半,这偌大江府便又重新陷到静谧之中。
江晓寒是在一片温暖中醒来的。
他神志朦胧,感官回笼得很缓慢,他只能感觉到自己周身温暖舒适,轻飘飘地无法着力。
耳边有轻微的水声,一团微烫的柔软物体小心翼翼地擦过他的胳膊,水流顺着他的胳膊没入身下。江晓寒微微拧眉,似乎才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江晓寒半睡半醒间抬手轻轻一拉,攥住了颜清的手腕。
“你醒了?”颜清轻声问。
江晓寒轻轻地嗯了一声,缓慢地睁开眼看向颜清。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现下正在自己府中的浴室内,青玉垒成的水池里浮着一层薄薄的藏红花。他被人安置在池内的窄沿上,伤口露在水面之外,还盖了一层软布用以隔绝水汽。
江晓寒略略一动,才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妥当,只剩小臂尚能活动一二。
颜清身上穿着件素白的里衣,袖子高高地挽了上去,周身水汽蒸腾,正半跪在池边替他擦着胸口上的血污。
江晓寒轻轻按住他的手,低声道:“……这些事,叫下人做。”
“我病着时你能照顾我,我怎么不能照顾你。”颜清面色如常地吓唬他:“再多说一句,罚你抄书。”
江晓寒轻笑一声,万分配合地被这句威胁成功吓退,不提这个了。
颜清的动作轻柔,仿佛他是什么稀世珍宝,要珍而重之地好生对待,否则略一用力就会碎了一般。
外头的沙沙声连绵不绝,江晓寒专注地听了一会儿,才道:“外头下雪了?”
“才刚下了一会儿。”颜清说:“今年不知怎的天象不好,下了好几场大雪。”
江晓寒又沉默下来。
但这种沉默并不令人觉得难捱,江晓寒垂眼看着颜清的侧脸,对方神情专注,眸子里的细碎烛光晃动着,映出水中一抹晶亮的涟漪。
江晓寒的心中顿时满满当当,有什么东西从心中破土而出,在瞬息之间便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阿清。”江晓寒忽然开口。
颜清以为他不舒服,忙问道:“怎么了?”
江晓寒垂眼看向自己的手——自从他醒来,颜清方才那只被他拉着的手就一直任他握着,哪怕单手行事不便也未曾抽离。江晓寒素来喜欢这些亲昵的小动作,似乎总要碰得找颜清才能安心似的。而这几个月来颜清早已习惯,大多数时候都是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任他拉着。
他对自己一向是这样纵容的,江晓寒想。
从昆仑千里奔袭而来的颜清终于将江大人那颗飘忽不定的心驯服下来,让他总算有了那么一星半点“这个人是我的”的底气来。
“阿清。”江晓寒又叫了一声。
颜清发觉他情绪有异,好脾气地应答道:“嗯。”
在平江时,江晓寒碍于心障,至始至终将自己隔在了一层膜后头,在重狱之中时却又总隔着一道冰凉的锁链,似乎直到此时,他才算是真正与颜清如此亲近。
江晓寒忽然就不想再等了。
“阿清。”江晓寒轻轻拉了拉他的手:“你也下来。”
虽说这池子修得足有半间屋子大,再容几个人绰绰有余,可颜清总觉得似乎不太妥当。
“我总要这样抬头看你,伤口拉扯着有些难受。”江晓寒低声说:“我似乎好久没好好看看你了。”
颜清依旧有些犹豫:“可是……”
“阿清……”江晓寒语气稍低,尾音轻轻地拉长些许:“我伤口疼。”
江晓寒略仰着头,长发披散下来,看起来柔顺又可怜。他眸中像是盛了一汪水,一双桃花眼雾气蒙蒙,看起来好不无辜。
颜清终于败下阵来,稀里糊涂地被江晓寒拉下了水。
江晓寒几乎是立刻拉着对方的小臂将人带进了身前,等颜清反应过来时,他整个人几乎已经坐在江晓寒怀里了。
颜清顿时耳尖通红,便要抽身从他身边离开:“晓寒,我——”
可惜江晓寒牢牢拉着他的手不许他走,颜清又顾念他肩上的伤,实在不敢与他较劲。
江晓寒吻了吻他手腕内侧,自从颜清在刘家村病重之后,他似乎格外钟情这个地方,脉搏在薄薄的一层皮肉下不知疲倦地跳动着,每一下都不偏不倚地撞在了那片削薄的唇瓣上。
颜清的心顿时软了下来。
片刻后,江晓寒放开他的手,转而换上他的腰背,不容置疑地将人拉近身前。
“你讨厌这个吗。”江晓寒问。
江晓寒的神情十分认真,颜清怔愣的看着他的眼睛,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仍旧遵从本心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看见江晓寒放松地笑了笑,素白的指尖摸上他的眼角,温热的水顺着江晓寒的手臂滑落下去,大片里衣被水浸湿,沉甸甸地贴在了他的身上。
江晓寒缓慢地倾身向前,衔走了不知何时粘在他侧颈的一片藏红花。
他湿润的唇舌在颜清颈侧一擦而过,颜清周身一僵,下意识握住了江晓寒的小臂。
江晓寒安抚地吻了吻他的眼睛,却片刻未停,转而含住了他的唇。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些,沙沙的落雪声仿佛就在耳侧,颜清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大概是江晓寒最放肆的一回。
浸透的里衣一半飘在水面上,江晓寒轻巧地拨开眼前的障碍,环住了颜清精瘦的腰身。他的指尖攀上颜清笔直的脊骨,放缓了力道,一节一节地按揉着。
他指尖所到之处像是燃起了燎原大火,颜清毕生的阅历终于告罄,近乎茫然地攥紧了江晓寒的胳膊。
江晓寒吻得很细致,他似乎将毕生的耐心都奉献给了此刻,颜清在他手中成了一尾失水的鱼,除了被迫回应之外毫无还手之力。他眼角耳尖皆是通红一片,比外头的红梅还要艳丽三分。
“……花好月圆人长久。”江晓寒含糊不清地将这句话含在了唇齿之中:“从前只觉得俗气……现在看来,人间至美不外如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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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好在浴室的水是引活水而来,否则凭江晓寒的胡闹法,今晚颜清便算是白忙活一场。
外头的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院中一棵新移的红梅枝条不堪重负,勉强在风中晃了晃,最后还是吱嘎一声断裂开来,可怜巴巴地落在地上,顷刻间便被大雪覆上大半。
那棵娇弱的小树不顶事,雪积攒不了多会儿便要扑簌簌地往下落,连带着树上原本的冰霜一并砸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颜清便在这断枝碎雪的吵嚷声中醒来。
江晓寒前夜缠着他闹得晚了些,俩人才刚刚睡下没多久。颜清难得有这样不清醒的时候,胡乱地想一会儿起身之后总得去将院中那棵梅树好好打理一下,不然怕是要经常没得睡。
江府的主院下卧着地龙,现下正烧得热热的。寒冬的卧房内暖意如春,哪怕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也不觉得寒冷。颜清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他许久没有这样浑身发软的时候,只是好在江晓寒胡闹归胡闹,却也时刻注意着不曾伤了他,颜清细细感觉了一下,发觉除了腰背的酸疼若隐若现,似乎并没有其他的不适。
江晓寒为人妥帖,昨夜哪怕累极了也不忘将他打理妥当。若不是江大人有伤在身,怕是压根舍不得颜清自己走上一步路。
颜清又半阖着眼躺了一会,才小心地探身过去看了看江晓寒。对方似乎睡得很熟,头微微偏向床外,哪怕颜清在他身边翻身挪动也未曾醒来。
江晓寒睡着时一向是安安静静的,偶尔心中存了事,眉头便会微微皱起。颜清看了他一会儿,才发觉他似乎有些不对劲儿——虽说是受了伤,但江晓寒睡得未免太沉了,呼吸听起来也有些杂乱。
颜清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才发现手下的温度烫得有些惊人。
幸好昨夜大雪,程沅和庄易皆留宿在了江府,请人过来也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没事。”程沅号完了脉,将江晓寒的手塞回被子里:“可能是昨天换药时不小心,伤口沾了水,有些发炎。我开副药,一会儿煎了喂他服下,便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这伤要小心养着,不然日后恐怕落下病根。”
“可我方才试着叫他,却也叫不醒。”颜清坐在床边,替江晓寒将被角掖好,有些忧虑道:“可还有什么旁的不妥吗?”
程沅净了手,便坐到桌旁去开方子,闻言宽慰道:“无事。只是江大人这些时日殚精竭虑,人也累了,便叫他睡吧。睡着了积攒些体力,退了热便好了。”
程沅的医术,颜清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便道:“多谢了。”
“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有什么可道谢的。”程沅写完了方子,搁下笔笑道:“只是颜先生,您自己也颇通医术,号个脉便能分明的事,为何不亲手替他诊治。”
“医者需冷静自持,才能诊断分明。若是自疑,便会出错……医者不自医,说的就是这个。”颜清说:“我忧心他,一颗心系在他身上,哪还知道自己诊得是对是错。”
江晓寒这一觉睡满了整个白昼,天色擦黑方才转醒。
老天爷似乎终于对他连日以来的放肆德行看不下去,这报应来得又快又准。
江晓寒发热了一整天,临近傍晚温度才稍稍退去。现下虽然还在低热,但头脑已经清醒过来。他伸手在身边摸了摸,直到捞了个空,才发现颜清不在屋中。
外头的天色已晚,江晓寒一时分不清时辰。屋角的烛台倒是刚刚剪过烛芯,看样子人刚走了不久。
江大人倒是有心下床去找找,可惜估量了下自己现在的能耐,颇为有自知之明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过颜清并未让他等得太久,约莫半盏茶不到的功夫便回来了。
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护着只瓷碗,推门时见江晓寒正躺在床上侧头望着他,不由得一愣。
江晓寒问道:“外头冷不冷?”
“刚刚下过雪,不冷。”颜清说着走过来,将手中的瓷碗放在床边的案几上。
江晓寒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细看下来才发觉他走路的姿势还有些许别扭,有些愧疚道:“……别忙了,陪我歇一会儿。”
“躺了大半天了,才刚刚出去一会儿。”颜清说着扶了江晓寒一把,他伤在肩膀无法使力,只能借着手颜清才能坐起身来。
江晓寒刚刚坐稳,手中便被塞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江晓寒用筷子一翻,发现碗中还卧着个荷包蛋。
“阿清怎么知道我饿了。”江晓寒道。
颜清冲他扬了扬下巴:“先吃。”
说这碗面清汤寡水都算是谬赞,别说油水了,面汤里连盐恐怕都没放。江晓寒虽然知道自己病着不能吃什么味重之物,但也难免没什么胃口,捡了几口便搁下了。
江晓寒将碗递给颜清,随口问道:“今天怎么做了面?”
江府的厨娘熬得一手好粥,从小到大江晓寒只要生病,厨娘便会变着法地给他弄些软烂好入口的东西,今天不知为何换了手艺。
颜清将他剩下的半碗面接过来搁在手边,又递了杯茶给他。
“这半年来你总是受伤不爽利,我细思量了一番,想着许是今年生辰那碗长寿面你没吃到的缘故。”颜清说:“现在给你补上了,以后可得平平安安的。”
江晓寒一愣,随即磕磕绊绊地说:“……碗拿来。”
颜清依言递给他,疑惑道:“怎么了?”
江大人将那只瓷碗护在怀里,彻底将用膳礼仪扔到九霄云外,生平第一次搁下筷子又捡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忽然觉着不够,我得吃完才回本。”
只是那大半碗面他自然吃不完,最后又添了两口,勉强将里头那荷包蛋吃了,才颇为不舍地撂下筷子。
“要是能存着就好了。”江晓寒遗憾道:“明日还能当早膳吃。”
颜清被他这没出息的模样逗笑了:“胡说。”
江晓寒感动于颜清还记着这碗欠账的长寿面,却又心疼他受累。只是面也吃了,现下再回头去说什么非得赶着今日之类的话,难免有些没良心。再者颜清愿意纵容他,是他的福分,若还抓着这个拿他当女子般在言语上怜惜不已,也实在太得寸进尺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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