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影!”江晓寒一把攥住了江影的手腕,咬着牙硬生生挤出几丝力气:“去,找到谢珏,然后告诉他,当初在宫城内调换手谕,将圣旨藏在夹层内的就是勾结了禁军的宁煜。”
江晓寒这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几次被迫停下来喘息,他已经顾不上去看颜清的脸色了,这句话在他心中藏了那样久,直到此时才能真相大白。
谢珏需要仇恨来坚定他的目标。
而宁煜今晚则必须死在宫城,这不单单是为了让谢家人瞑目,江晓寒将这句话死咬到现在,就是为了将谢家人跟皇家的仇怨彻底了断在今天。
——谢珏未来会是大楚的将军,江晓寒绝不能让他带着恨去边疆。
江影看了一眼颜清如结霜般的脸色,咬了咬牙放开江晓寒的手,转身几步跨过殿门,去寻谢珏了。
江晓寒眼见着他出门,才终于转过头来,只是他心头这口气才松下一半,便控制不住地偏头呛出一口血来。
这口血一半溅在颜清手上,暗红色的血落他如玉般的手背上格外扎眼,江晓寒下意识抬手替他抹了干干净净,一点红痕都没剩下。
颜清眸子一缩,被他这动作刺的心口生疼。
“阿清,其实我——”
江晓寒本想说这也没什么,皇室秘药的事之后总能寻到原药方,想想办法也并不是不可解决,可惜颜清压根没想给他说话的机会。
“闭嘴!”颜清被他气得手哆嗦,平生第一次这样疾言厉色地呵斥他:“我待会找你算账!”
他说着弯下腰,独断专行地将江晓寒扶起来,四下看了一圈,挑了个最近的厢房踹开门将人扶了进去。
颜清从来京城便发现了,江晓寒现在倒是学会了做人留一线,为人处事不要过于狠决,只是江大人似乎是个一根筋——他开始对自己狠起来了。
长乐宫并不是寝宫,向来都只做宫宴所用,厢房虽多,但大多都是用来更衣歇息的,屋中未设寝具,只有一张略窄的软榻。殿中先前点着的烛火已经燃尽了,因着逼宫的事,一时间也没有内侍记得来更换烛台,颜清默不作声地将江晓寒安置在软榻上,转身便要走。
江晓寒勉力拽住他的袖口,低声问:“去哪儿?”
“叫个人来伺候你。”颜清说。
江晓寒又问:“那你呢。”
“我去……”颜清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暂时离开江晓寒身边。江晓寒还病着,颜清不想冲他发火:“我去帮谢珏。”
“别去。”江晓寒缓慢地攥紧了颜清的衣袖:“……别去。”
颜清垂下眼瞥着江晓寒的手,他骨节泛白,徒劳无功地拽着半片衣袖,颜清只要略微用力便能挣开他的手。
“江晓寒。”颜清忽然说:“你是不是怪我先前没全心全意地信任你。”
“什么……”江晓寒一怔,随即急切地反驳道:“不,我绝无此意。当时确实是我做错了,你哪怕就此想与我一刀两断我也绝无怨言,何况你还愿意来京城陪我一道,我——”
“那你为什么——”颜清打断他:“为什么要这样剜我的心呢。”
江晓寒顿时语塞。
颜清从方才就一直强压的火气终于盖过了理智,他反手将衣袖从江晓寒手中抽走,江晓寒握了个空,下意识在半空中捞了一把。
“江大人,那我是没有心吗。”颜清气的浑身发抖,厉声道:“再一再二,你这么作践自己,我不会疼吗!”
颜清修了这么多年的平心静气一朝破功,全一口气儿撒在了江大人身上。
他是真的气坏了,江晓寒想。他脾气性情那样好的一个人,若不是气急了,不会这样与他讲话的。
江晓寒心尖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酸得他说不出话来。他自知理亏,也知道颜清骂得没错,若是易地而处,他自己怕是要比颜清骂得还要厉害。在平江时,颜清不过病了一场,江晓寒便已觉得魔怔一样,换了颜清能忍到现在才发作,已经算是脾性极好了。
江晓寒想,他看似将颜清撇在了一切危险的外头,但却将那些心疼和无力全都一股脑丢给了他。
他突然反应过来,但就这件事来说,自己委实有些混账。
颜清从记事起就没这么跳脚般的与人争执过什么,顿时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像话,可这股火烧起来便压也压不住,他一时间也分不清愤怒和后怕究竟哪个更多,只能眼角通红地别过脸,狠下心来不去看江晓寒。
“……我叫人来伺候你。”颜清知道这其中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不想留在这指责对方,便逃避般地匆匆说道:“你自己想想吧。”
“阿清——”江晓寒的缄默终于寸寸碎裂,低声道:“我疼。”
江晓寒向来示弱都是三分真七分假,插科打诨地能叫人听出他情况尚好,只是这次他并未撒娇卖乖,也没有耍赖似的试图挟伤讨甜头。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带着浓浓的倦意。
颜清顿时迈不开步子了。
“……那时候你还没来,宁煜想让我替他办事,却又不放心,便拿了这东西暗示我,若不做出个选择,便要去找你的麻烦。”江晓寒说:“所以我……”
江晓寒一直端着架子,颜清是知道的。江大人在朝堂这么多年,早习惯了什么破烂事都一肩挑,他替别人收拾烂摊子久了,轮到自己有事时却死犟着张不开嘴,生怕麻烦了对方一般。
但现在他终于第一次诚恳地,顺从心意地将自己的苦痛刨开,说给颜清听。
颜公子这次颇有骨气,硬是没被他三言两语说到消气,只是心却已经软了一半,脚步一转,不再提要出门的事。他冷着脸坐回榻边,拉过江晓寒的手与他掌心相贴,用内力替他梳理躁动的经脉。
原则问题解决之后,江大人依旧试图苍白无力地替自己辩驳一二:“我之前不知道你会回来……”
颜清冷笑道:“所以你就能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把自己身子当成个破布口袋一般随意揉圆搓扁?”
不知是这毒发作得差不多了,还是颜清偏寒的内力当真能将这难受劲儿延缓一二,江晓寒拧着眉舒了口气,觉着身上不像方才一半没力了。
“我一直在想,陛下为什么一意孤行要选六殿下……宁铮宁煜不可为君这件事诚然与性情有关,但陛下在其中也推波助澜,促进了这种结果。若他先前便有心在他二人之间择一君主,光凭宁煜的底子,不会如此偏执下去。”江晓寒说:“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终于想明白。”
颜清本打定了主意不想理他,却不想他突然提起宁宗源,不由得道:“嗯?”
“冬月十六。”江晓寒说:“就因为这个。”
颜清脑子转得很快:“你是说因为我师父?但宁衍与我师父半分关系都没有。”
“究竟有没有关系,都不重要。”江晓寒:“陛下与你师父分开那么久了,身边什么念想都没留下。午夜梦回之际,他便会怀疑那些记忆这究竟是真的,还是他苦痛枷锁中偷闲出的一场美梦。”
“所以当他但凡抓住了那么一星半点联系,都会将其视作救命稻草。”江晓寒继续说道:“……绝不会放手。”
颜清隐隐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而我也是。”江晓寒说。
江晓寒温柔地看着他,月光越过窗棱洒在他眼中,那双眸子中温和静谧,闪过一抹漂亮的浅银色。
颜清懂了。
这是江晓寒给自己留的念想。
江晓寒虽然一直轻描淡写地说等到尘埃落定便带着阿凌去昆仑找他,但他心中一直都不安定,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或许是颜清不愿意原谅他,也或许干脆找不到颜清。
所以他想为他疼——江晓寒每次毒发时撕心裂肺地疼这一遭,都能让他想起这是为他而受的。
江晓寒对宁宗源感同身受,所以才能明白。
颜清闭上眼,长长地呼了口气。
似乎每一次,每一次在颜清觉得已经足够的时候,都能发现江晓寒比他想象的更加情意深重。
“唔——”江晓寒忽而皱眉,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手指骤然攥紧。
颜清心神一乱,手下便没了准头,内力脱缰一般地往江晓寒的经脉中一灌,差点将已有平复之相的四时春重新勾了起来。听见他痛呼,颜清才匆匆收敛心神,将内力撤走后,放开了江晓寒的手。
不料江晓寒反手又拉住了他,
“我话都说完了——”江晓寒抬眼看向他,近乎轻柔地问:“别走,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恭喜江大人达成阿清发火第一成就XD【感谢白翦、Arm、子戚投喂的鱼粮~感谢尘夜投喂的猫薄荷~非常感谢~
第121章
谢珏确实是从九仙门打进来的。
他的手脚比江影想像得更快,江影找到他时,谢小将军已经一马当先地从九仙门杀了出来。他穿着禁军规制的轻甲,身上斜挂着一张挽月弓,脸颊上一道浅浅的伤口已经结了痂。
江晓寒从未带过兵,虽能将人心拿捏的颇准,但对战场把控却比谢珏稍逊一筹。谢珏虽从未真刀真枪地上过战场,但好歹每年都有那么一两个月要日日听着谢永铭和谢瑜讨论排兵布阵的行军之事,耳濡目染间,也勉强记得了几分精髓。
先前探子回报说送往京郊庄子的布衣规格并不一致时,谢珏就另长了个心眼,人手不要钱一般地散进了长安城各处,只盯着各宗亲府中那些身份不高不低的随从。
直到亲眼见了永安王府的一位下人出来采买时被人拖到窄巷中杀了掉包,谢珏便知道宁煜压根没打算等——这位四殿下爱惜羽毛,想拿这天下不算,还不想叫天下人都知道他弑父篡位,痴心妄想地希望将这件事按死在宫城中。
江影在去往长乐宫的路上与他撞了个正着,天色黑沉,谢珏只见遥遥一匹马向他奔来,一时没认出来,差点下意识搭弓射箭,好悬没当场酿出个惨案。
神卫营皆是骑兵,谢珏狠命用鞭子抽了一把马匹,俯**将速度又催快了几分。
他速度太快,几乎是用喊的才能与江影说两句话:“江晓寒呢!”
江影一拉缰绳,掉头跟向他:“公子在内宫,叫我先来帮您。”
谢珏手中攥着一杆长枪,他微微颔首,却不再追问,只一心一意地向前赶路。
他心里清楚他得争什么,不光要将宁煜拦在宫城之外,他也必须比禁军的手脚更快才行。
谢珏忽而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陛下在哪!”
“在长乐宫。”江影打马接近谢珏,靠在他身边低声道:“陛下被宁煜气得病发,怕是不能轻易挪动了。”
谢珏心下了然。
“暂且不必去顾忌后宫了。”谢珏冲着身后的兵士一扬手,沉声喝道:“保护陛下要紧!”
他只带了五百人,方才从九仙门进城时还折损了十几个,宁煜身边少说有三千多人在等着他,现下这些兄弟有一个算一个,半个都匀不出去。后宫自有禁军去管,能牵扯他们几分手脚也是好的。
谢珏方才在九仙门时与宁煜打了一个前后脚,差点正面撞上,只可惜四殿**边人马众多,被人簇拥着就往内殿去了。谢珏被拦在了门外,等到杀了守军将领进城时,已经没了宁煜的身影。
现下看来,对方是早有准备,直奔着长乐宫去的。
“谢小将军。”江影见他无暇他顾,大着胆子拉了一把他的缰绳:“公子有句话,托我带给您。”
飞溅的鲜血将长刀染红一层又一层,血滴顺着刀身的凹槽顺势流下,随着刀尖在地上留下一趟细长的血路。身侧的火把呼呼地烧得正旺,轻甲被覆上一层灼烫火光。耳边震耳欲聋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听不真切。
赵浮捏着手中锃亮干净的马刀,被人群左挤右推,不知何时已经行到了宁煜身边。
方才叫开九仙门时,赵浮匆匆一瞥,才发觉那守门的兵士是他的同乡,他被夹在造反的人群之中,还未来得及冲对方笑上一笑,身侧同僚的刀光便已经划开了夜色,替宫城溅上了第一滴血。
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挂在脸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死不瞑目地瞪着天空。宁煜看也未看一眼,径直打马飞掠而过,马蹄踩在对方的尸身上,将一块血肉踩得稀烂。
赵浮差点将晚饭的半个包子一并吐出来。
人人都赤红了眼斗志高昂,只有他像个凑数的,刀握在手里半晌,连挥出去的勇气都没有。他本以为自己可能这一晚上都要这么随着人群左摇右摆,却不想老天爷看不惯他这副德行,非要将他搅进这场乱子中。
前头华丽的宫宇已经可见轮廓,宁煜手忙脚乱地在马上回过头,随手指了几个人:“你们几个,跟着本王,护好了本王,今夜之后都大大有赏!”
赵浮因离他太近,不幸也在这“几人”之中,其他被点到的兵士皆激动不已,只有赵浮看着宁煜那双兴奋的眼睛,觉得毛骨悚然。
赵浮从记事起,他爹就是个没什么文化的汉子,人家哄孩子都唱摇篮曲,只有他爹不是,每晚都在他耳边念叨军营里的那些事,将谢家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忠君爱国翻来倒去的说,听得他小小年纪便能背下那些老古板的话。
忠君,爱国,以万民为先。
怎么到了宫城里头,就变成了臣要弑君,儿要杀父了呢。
宁煜带来的私兵是没有马可用的,禁军配马,但毕竟人数太少,满打满算不过三百人。何况谢珏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宁煜差点在半路差点被他追了个正着,对方不要命一般地要拦他,若不是宁煜人多势众,怕是压根压不住对方。
现下谢珏被他的私兵绊在路上,禁军还不知何时能整军前来。宁煜牙关被他咬出了血,他死死地催着马,两条腿被颠得发木也不肯停下。
远处东北方向忽然炸开一朵烟火,宁煜顿时面露狂喜。
“好啊!”宁煜仰天长笑:“天要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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