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宗源先前一直用药吊着才能勉强看出个人样,现下宁煜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太医院林林总总二十个太医,擦着冷汗连番诊了两遍,终于是诊无可诊了。
紫宸殿外的重臣按品阶跪于外头的青玉场中等着召见,江晓寒身上的大氅被寒霜打湿,外头一层短短的风毛结成了绺,方才在座的宗亲和几位老王爷皆已经被内侍挨个恭敬地请了进去,看这情况,不需等上多久就该轮到他们了。
颜清不必在这群人中自降身份等着召见,他坐在不远二门旁的回廊,眼神越过人群,落在江晓寒的背影上。
宁怀瑾身为宗亲在殿中听训,舒川身体不好,被逼宫吓昏了过去,现在还在长乐宫爬不起来。江晓寒独自一人跪于百官之前,后背挺得笔直,厚实的墨色大氅在身后铺开,在一众臣子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外头天寒地冻,呼吸间都能结出一层霜,宁宗源身边的老内侍与江晓寒相熟,知晓他身子不舒服,还偷着替他加了一张软垫。
谢珏比所有人都来得晚,少年人现在也开始长了心眼,身上的伤一点都没打点,甚至还比江晓寒先前见他时更狼狈了些。
这位刚刚免了一场祸乱的副指挥使拖着条伤腿从文武两臣的过道中亦步亦趋地走上前,最后跪在了紫宸殿的台阶下,他身后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一路走来,血腥味只往人脑子钻,呛得人生疼。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不到,紫宸殿的大门才打开。宁宗源身边最亲近的老内侍甩着拂尘颤颤巍巍地走出大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沉声叫道。
“着左相江晓寒,神卫营副指挥使谢珏,京兆府尹邢朔,入殿觐见——!”
江晓寒垂下眼,面色淡淡地低头行了个大礼,随即扶上内侍的手,略显蹒跚地站了起来。
他先一步迈步上阶,未曾回头看一眼跪在他身后的泱泱众臣。
紫宸殿的殿门在他们几人身后合拢,厚重的木门发出吱嘎的响声。
内殿中不管事的宗亲已从后殿离去,宁怀瑾跪在床榻前两步远,宁宗源半阖着眼躺在床榻之上,宁衍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哭得厉害。
江晓寒解**上的大氅交给宫人,走上前去劝了一句:“殿下不可过于哀恸,免得伤身。”
病榻之上的宁宗源眼皮颤了颤:“明远……”
江晓寒依言而跪:“臣在。”
邢朔和谢珏默不作声地随着跪在他身后:“陛下。”
宁宗源艰难地睁开眼,从身侧的被褥下拿出一封明黄的书折:“……传位昭书一份交予宗亲,一份交予尔等。六殿下宁衍,性情和顺,谦逊有节,宜承继大统。”
江晓寒接过内侍递来的圣旨,应道:“臣谨记。”
宁宗源咳嗽一声,到了这个地步,他现下能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是在烧着他的命,字字带血。
“衍儿。”宁宗源拉着宁衍的手,耐心地,像一个慈父一般冲他弯了弯眼睛:“父王前几日与你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宁衍可怜巴巴地抽了抽鼻子,点头道:“记住了。”
“那衍儿现在应该做什么?”宁宗源又问。
宁衍咬着唇想了想,稍显犹豫地放开了宁宗源的手,站起身来。龙床对他来说还是有些高了,宁衍用手支着床沿,艰难地爬了上去,坐在了床沿上。
“这就对了。”宁宗源眯着眼睛看他:“从今日开始,衍儿不必仰视任何人了。你只需要坐在最高的地方,看着你足下的万里河山。”
“父皇不想与衍儿再说什么爱民如子的空话。”宁宗源费力地喘息着,手指痉挛着捏紧了身下的锦被:“……衍儿只需要记得,你的喜怒哀乐,一举一动,皆系在江山身上。天子一怒,山河震荡,九州哀鸣。”
宁宗源颤抖着将一枚铜符塞进宁衍的手中,将他稚嫩的手指握紧。铜符落在宁衍手中,尖利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衍儿,无论何时都要谨记,你是帝王,必得以大局为重。”
宁怀瑾与江晓寒皆沉默的跪在殿中,他们再如何能干,终归心中只有为臣之道。而为君之道,却是要宁宗源亲自来教。
而现下,宁宗源便是在给宁衍上最后一课。
帝王之尊,在于无情。
江晓寒无数次想过这个场面,想宁宗源当真临终之际,他自己心中会想什么。江秋鸿也好,他自己也好,江家这一辈子都在陛下的手心底下辗转求生,可临了到了头,江晓寒心中反倒一片荒芜,什么都不剩下了。
空荡荡一片也好,江晓寒不再强求自己非要想出个一二三来,他膝行上前一步:“臣斗胆请问陛下,四殿下宁煜的身后事如何处置。”
他不能不问。宁煜是皇子,哪怕逼宫造反了也是四殿下,他的身后事若留给宁衍来处置,无论如何都会给宁衍落下一个苛待手足的罪名。
宁宗源沉默下来,他沉默了良久,才低声道:“……四殿下宁煜,暴毙。”
这便是要将宁煜逼供造反的事瞒下来了,宁宗源心狠了一辈子,临了才终于对自己的亲儿子心软了那么一星半点。
“传旨——左相江晓寒多年来勤政恭顺,忠君爱民,着领内阁,与恭亲王一同辅佐新君……谢珏救驾有功,只因年纪尚小,原一品护国公降级承爵,封镇国将军。”
这是宁宗源唯一的疏漏。
他本想将谢珏按死在京城之中,一辈子荣华富贵,却不想江晓寒最后兵行险招,硬是用一个救驾之功替谢珏破开了这层金玉牢笼。
“明远。”宁宗源转过头,由衷地感慨道:“……你确实是朕,平生所见最好用的臣子。”
江晓寒沉默地俯**去,行了个大礼。
那枚海棠玉符最后兜兜转转还是藏在了宁宗源袖口的夹层中,冬至夜那一晚海棠花开得灿烂夺目,他走出门时,才发觉脚下放了一枚玉符,和一壶满满的梨花白。
那清浅的梨花香终于掠过四季,从初春走到了这凌凌寒冬。
殿外的颜清似有所觉,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略旧的平安符,无声地念了句什么,随即将那张符碾碎散进了风中。
——这是陆枫留下来的,那日在长安城郊外,这张符就被压在那盘雪菜饼下头,那纸屑在风中飘飘荡荡,直到此刻才找到自己的归宿。
到子时了。
紫宸殿大门再打开时,江晓寒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走了出来,宁怀瑾拉着宁衍的手,站在了这高台金瓦下。
江晓寒是如何从宁煜一派的臣子变为新帝首辅的,跪在堂下的众人都不得而知,只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尚且站着的几人,便是未来的天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菜二、等不到时光、白翦、子戚、大王王王投喂的鱼粮~非常感谢~
第123章
江影带着景湛和江凌抵达清思殿时,江晓寒刚刚拾掇完了躺下。
宁宗源龙驭宾天,京城内外要先交由禁军戒严,宫城内的臣子亲王便皆先留宿一晚,只等天亮之后将传位昭书昭告天下,才能算是百无疏漏。
先前在紫宸殿,江晓寒宣旨结束后,本想再吃一颗药顶着,将各位宗亲安顿好再说,可惜颜清死活不同意。后来还是谢珏帮着劝了一嘴,说他会派人安顿各人,江晓寒才勉强放下了心。
宫城中的内侍宫人手脚麻利,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宫城内外已经挂起了重孝,连江晓寒都换了国丧的服制。紫宸殿那头起了灵堂,宁衍还小,便由宁怀瑾陪着去守灵了。
回清台殿的路上,颜清曾问江晓寒,宁煜逼宫之事宁宗源先前并不清楚,那若是宁煜并未选这条路,宁宗源要如何收这个场,略过他已经成年的皇子将皇位传给宁衍。
他二人说这话时正路过长乐宫,江晓寒闻言沉吟片刻,挥退了随侍的宫人,带着颜清进了内殿。
长乐宫里头的宴席还未撤下,江晓寒从宁宗源那一桌上随手端起一碗鱼羹递给江影,说道:“验。”
江影依言从袖口取出一枚银针探入碗中,银针顿时乌黑,是有毒之兆。
颜清一怔。
江晓寒却并不意外,他接过那只玉碗,倒更像是确认了什么猜想一般舒了口气。
“陛下说错了。”江晓寒叹息道:“其实陛下这么多儿子中,唯有宁煜,最像他。”
事实在此,颜清也说不出话来。
程沅在最初给药时便说得明明白白,这药虽能止痛却不能治病,亢奋之后人便会虚脱无力,须好生将养。江大人先前被颜清连药带瓶一起没收,现下药劲儿缓慢褪去,疲累便涌了上来。
颜清替他肩上渗血的伤口换了药,又写了方子吩咐留宫的内侍去太医院煎药,待一切打点妥当后,才终于定下心来与江晓寒安安静静的说几句话。
“当时未过子时,他最终还是死在冬月十六。”颜清说。
所有人都以为宁宗源死在了新帝生辰这一天,只有颜清和江晓寒两人明白,宁宗源究竟是将自己留在了哪一天。
“宁宗源死了,他的身后事怎么操办?”颜清觉着那端上来的汤药还是有些烫,便先端在手中用勺子搅动着用以降温:“今日的旨意只说封谢珏为镇国将军,倒并未提令他去边疆的事。”
“陛下……”江晓寒一时叫顺了口,沉默片刻,改口道:“先帝是想给宁衍留一个好,这个旨意交给宁衍来下,能更叫谢珏承他的恩情。为君之道,说来说去虚伪得很。”
半宿过去,颜清也不忍心一直冲他冷脸,闻言勾了勾唇:“你也有嫌这麻烦的时候。”
“人非圣贤,有七情六欲太正常了。”江晓寒将锦被往上拉了拉,靠在软枕上感慨一声:“好在先帝有先见之明,留了遗诏说少主年幼不宜服丧过久,将登基大典定在了这个月二十七,不然便要生生等转过年,其中还不知道要怎么夜长梦多呢。”
宁宗源铁了心要将宁衍扶上皇帝的龙椅,不但留了名正言顺的诏书,甚至连登基大典的一应礼制都替他预备好了,只等着宁衍闭着眼睛登上高台祭天。
“倒是先帝在遗诏中写得明白,要你亲自带着宁衍祭天。”江晓寒皱着眉,面露不悦:“他倒是知道遗诏不可废,居然也不提前与你说一声。”
颜清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觉得差不多了,才将药碗递给江晓寒:“我答应他保宁家三百年江山,替他办这事也没什么不妥……宁宗源老了,也开始相信鬼神之说,希望拿我给宁衍添一重保障,太正常了。”
他二人正凑在一起说话,却忽然听见外头吵嚷起来。江晓寒细细一听,才发现是江凌的声音。
小丫头听说爹爹来了乐得不行,连吵带嚷地往殿内跑,脚步急促又细碎。
宁怀瑾对他兄妹俩似乎不错,江凌这么些日子不但没学会稳重,反倒被两个哥哥惯得更活泼了些。
“父亲!”江凌连跑带跳地进门,见了颜清更是高兴,脆声喊:“爹爹!”
颜清也许久未见江凌了,说不想也是假的,他笑着站起身,将扑来的小丫头接了个满怀。
颜清眼角微微下弯,笑道:“长高了。”
江凌坐在颜清怀中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嘴一撇,抱着他的脖子往肩膀上一趴,再开口时已经带了哭腔:“我还以为爹爹不要我跟父亲了!”
这一声江凌实在忍了太久了,现在见到颜清才敢哭。颜清心中一酸,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颜清不会哄孩子,以往江凌哭闹的时候大多都是江晓寒负责接过手去,总能使个什么花招让小丫头破涕为笑。只是这次颜清自觉自己将人惹成这个样子的,也不好意思向江晓寒求救,近乎笨拙地抱着孩子往外走,说要带她去看院子里的红梅。
江晓寒怕颜清听了江凌的哭诉心里难受,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景湛已经走上前来替他掖了掖被角。
“义父不必忧虑。”景湛冲他笑笑:“人有七情六欲,愧疚和释然同样重要,久别重逢的眼泪又不伤身。”
一别两月,景湛像是被昆仑山的水从骨到血冲了个透,言谈举止间已开始有了昆仑传人的风范。
江晓寒沉默片刻,也笑了:“确实。”
景湛坐在他床边,踌躇片刻才道:“……义父。”
江晓寒随口应道:“嗯?”
“多谢了。”少年人脸皮薄,话一出口,整个人顿时不自在起来。
江大人一口药还未咽下去,倒先是被这声谢砸了个晕头转向,疑惑道:“谢什么?”
“您将阿凌养的很好。”景湛说:“自身前路未明时,还记得替她留了后路……我很感激。”
“阿湛。”江晓寒这下听明白了,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我只说一次……父母之爱子,必为其深远计,我将你二人视如己出,以后这种谢不谢的,不必再说了。”
江晓寒手中那碗药熬得浓稠,里头不晓得加了什么东西,喝起来苦的要命。
景湛手脚僵硬地接过那只空碗,转移话题道:“气血两亏不是好事,底子若是亏空了,日后很难补……义父得当心身子。”
景湛年岁不大,嘱咐起人来倒很像那么一回事。
江晓寒好奇道:“你怎么知道,你师父与你说的?”
“这药中有一味鸡血藤,还加了参片。”景湛晃了晃手中的碗:“义父唇色苍白,还用金疮药裹了伤,我闻得出来。”
这倒奇了,江晓寒心想,也不知昆仑的人究竟是怎么教孩子的,才教出这样机灵的徒弟来。
“——父亲受伤啦!”被一支红梅哄好的江凌咋咋呼呼地从门外进来,连跑带颠地扑到床边,手脚并用地往床上爬。
江晓寒生怕她摔跤,连忙接了一把。江凌许久没见江晓寒了,腻在他身上不肯下来,江晓寒刚换了药,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胸口肩膀皆被软布缠的严严实实。
江凌左看右看没看出个端倪,只能心疼地摸了摸他的伤,小心翼翼道:“父亲,痛不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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