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说了,压压邪气。”
颜清拿他实在没什么办法,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
温婆婆倒很是高兴,一边打结一边念叨着:“日日月月朝相对,岁岁年年皆欢喜。”
江南婆婆的口音轻柔,说起祝福的话来一句三叹,哪怕颜清身为昆仑传人,其实并不需要什么可笑的“压邪气”,也没舍得驳了老人的好意。
江晓寒笑意盈盈的看着颜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只觉得对方身上终于多了那么一星半点的烟火气,像是江南的雨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氤氲出一副温润精致的眉眼。
第15章
雨下的小了些,江晓寒撑着伞从低矮的巷子走出来,看着远方日渐低垂的夜色,轻轻的叹了口气。
“温婆婆很像我的奶娘。”江晓寒说。
颜清正从巷口走出来,闻言一怔。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江晓寒主动提起他家中的情况。他敏锐的感觉到对方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江晓寒没有回头,等着颜清走到他身边才迈开步子,带着对方往城内走去。
“我的奶娘是我娘的陪嫁丫鬟。本来这种丫鬟是要给我爹做填房的,但我爹非不要。”江晓寒垂下眼,他的语气缥缈而遥远,仿佛跨越了时光,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气清风暖的春天:“听说我娘以前身子不好,进门多年也没个孩子。当时我家老太太拿着龙头拐杖逼我爹纳妾,我爹死活不肯。后来我奶娘喜欢上了我爹身边的管家,我爹心善,瞒着老太太在前院就将她嫁了……说来也是命好,我奶娘刚嫁给管家没半年就怀了身子,然后我娘也怀了。”
“家里人都高兴,说是我爹心善,老天爷开眼才如此。我娘也高兴,所以让她做了我的奶娘。”
“我奶娘与我娘关系很好,一辈子情同姐妹。也因着如此,我奶娘很疼我,比疼她自己的孩子还厉害。”江晓寒说:“我出生那年,我爹已经四十了。我小时候太过淘气,也不好好读书练武,我爹总是要罚我抄书,气急了还要打,都靠我奶娘拦着。”
“听起来很好。”颜清说:“后来呢。”
江晓寒勾了勾唇角,不知为何,颜清总觉得那笑意中冰冷尖锐,丝毫没有平日的温情,倒有几分自嘲。
那笑意一闪而逝,等颜清再看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将情绪重新敛好,藏进了心里。
“后来她去世了。”江晓寒淡淡的说:“与我娘同一天去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颜清偏头看了看他的表情,一句抱歉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沉默的向前一步走到他身边。
颜清的情绪一向不是很外露,江晓寒知道这一步已经是对方能尽到的最大安慰了,不由得觉得有些欣慰。不知为何,他眉眼间的愁绪被这一步冲散许多,江晓寒抿了抿唇,突然收起手中的伞,握着颜清的手将对方的伞往自己身边挪了挪。
这是一个及其亲近的距离,颜清猝不及防被他拉了一把,下意识连人带伞将对方纳入了保护范围内,甚至还将伞向江晓寒的方向倾了倾,免得他的右肩被雨水打湿。
江晓寒不得不承认,颜清确实有让他那颗冷硬的心一软再软的能力。或许是颜清与朝中其他口腹蜜剑的人不一样,也或许是对方与他没有丝毫利益冲突,总之江晓寒不可否认的在对方身上找到了一种安宁感。
这种安宁感令他放松,也令他变得柔软。
“道长对朝事知道多少?”江晓寒问。
“七成。”颜清说:“昆仑传人虽不轻易下山,但眼中见的是天下事。”
“那道长好不好奇,我的武功是谁教的。”江晓寒说。
颜清讶异的看了他一眼:“你愿意说?”
江晓寒抿了抿唇,轻轻笑了。他的目光在颜清身上一扫而过,落在不远处的前方。他的侧脸线条十分精致,眉眼轻轻的弯出一个细微的弧度,一时间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世人只知江家一门双相,帝师江秋鸿教出了大楚最年轻的宰相,却不记得四十几年前,江家出过一位少年将军。”
“我二叔,江秋渊。”
“素衣将军?”颜清问。
这回轮到江晓寒惊讶了:“你知道?”
“素衣将军当年镇守北疆时,与匈奴遥遥相对,保了边疆十年太平。”颜清揽了一把江晓寒的肩膀,将人带着拐上了大路,不紧不慢的说:“后来只听说他为了抵抗匈奴入侵,死守天峻城以至于以身殉国。当地人感念他当时一步不退的恩德,所以建庙烧香,常有传说。”
“年份太久了,我也并不清楚实际情况。”颜清说:“不过算算年头,你应当没见过他。”
“当时我二叔身为卫将军,与骠骑将军谢留衣同守北疆。”江晓寒说:“天峻城破的时候,谢留衣押兵断后,负责护送城中的百姓撤离。等到回到天峻城驰援时,却已经为时已晚,他只来得及将我二叔的配剑带回给我爹,并随了一本剑谱,说是我二叔在北疆琢磨出来的,因剑法轻灵不适合阵中对敌,所以才一直放着。后来他因此次军功官拜大将军,却一直也没忘记我二叔,等到后来我爹生了我,谢将军每年回京述职时,便必会抽空来江府指导我的功夫。”
“谢留衣。”这个名字在颜清唇边滚了一圈,他微蹙着眉:“是如今谢永铭谢大将军的什么人?”
“是他父亲。”江晓寒说:“永铭二字是为了我二叔。谢留衣曾与我爹说,当时本应是我二叔护送百姓撤离,但最后我二叔偷了他的令牌,替他去死了。他要他儿子记着,谢家永远欠江家一条命。”
“我这几十年来的光阴都是从秋渊身上偷来的,江家只有你一个孩子,若是连你都照看不好,对不住他。”
彼时已经年老的谢留衣在宫墙下握着江晓寒的手,沉重的甲胄压弯了他的脊背,可老将军一双星目炯炯有神,捏着他腕骨的手坚硬有力,握得他生疼。
“明远,你是个好孩子。但你要明白,这宫中也好朝堂也罢,不管是为了什么,都须得保全自身,才能徐徐图之。”
那是个炎热的午后,不远处御花园中的花香充盈着大半个皇宫,阳光从宫墙上倾洒进来,谢留衣逆着光,身上银色的甲胄闪闪发光,刺得人眼睛疼。
“明白吗,明远。”谢留衣又问道。
“我明白。”江晓寒低声道。
江晓寒小的时候,经常被谢留衣抱着,讲边疆的故事,也讲江秋渊的故事。等到再大一点,连武功都是对方一点一点磨砺出来的,于江晓寒而言,说句亦师亦父也不为过。
当时江秋鸿已经离世一年,朝中风云暗涌,他正咬着牙死死的靠着自己努力在朝中站稳脚跟,领着清流一脉不偏不倚的效忠陛下,将自己连骨带血的尽数扔进了这个吃人的朝堂,成了陛下明面上最锋利的一把剑。
世人皆称他权臣,称他新贵,说他是当今圣上的心腹,独揽大权,备受宠爱。
只有谢留衣看出了他艰难的处境,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站在朱红色的宫墙下握着他的手,叫他明哲保身。
许是听到了他的保证,谢留衣释然的笑了笑,他退后一步,拍了拍江晓寒的肩膀,感慨道:“长大了……与秋渊当年还有些像。”
他说完便转过身,顺着出宫的路走了。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那年年底,匈奴进犯边疆劫掠财物,谢留衣不慎中箭受伤。他实在已经年老,不出一月便伤重不治。
消息传回京中时,正是除夕,江晓寒独自一人在内阁接到八百里加急的线报。白底黑字的噩耗在他手中收拢成一张薄薄的纸,他身后的皇宫内灯火通明,丝竹不歇。
这世上的悲欢像是在他身前身后划了一条界限分明的线,他被两种情绪隔绝开来,整颗心麻木不仁,连该做出什么表情都不知道。
江晓寒站在空荡荡的内阁中,一时只能想到那个夏日的午后,阳光落在谢留衣身上,像是要将他融化。
第16章
谢留衣不可避免的让江晓寒想起些许往事,以至于颜清在他身边叫了好几声他都没听见。
“江晓寒。”
江晓寒猛然回神,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回驿站的那条大路。
颜清望着他,眼中无意识流露出浓浓的担忧,不由得轻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江晓寒抬手用手背贴了贴额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想起些旧事。”
颜清见他回过神,便放下心来安慰道:“不论如何,都已经过去了。”
“只是忽然想起而已。”江晓寒定了定神,才不动声色的带过了话题:“话说回来,温婆婆的状态确实很像一个孤寡婆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一下子也找不出个头绪。”
“衣服。”颜清说:“她的衣服太干净了。”
江晓寒闻言拧紧了眉,颜清说的没错,温婆婆身上的旧衣衫虽然已经洗的泛白,还打了不少补丁,但衣衫内外非常干净,连领口这种难以注意的地方都没有污渍。
温婆婆的丈夫儿子早已去世,她自己的眼睛又有旧疾,断不可能收拾的如此干净。
“但方才我看过院中的痕迹,温婆婆确实是独居。先前收到的消息,也说温婆婆与除了卖些零碎玩意之外,与旁人并无更亲密的往来。”江晓寒抿了抿唇:“那就说明无非两种可能,其一,温婆婆今日做派不过是做戏而已,她并不是与外隔绝……”
“其二,有人一直在暗处照看着温婆婆。”颜清替他将这句话接下去:“只是连温婆婆自己也不清楚。”
“无论是这二者之中的哪一种,都不是一位从温府被扫地出门的老婆婆该有的。”江晓寒不由得笑道:“这平江府的水,真是深不可测,连一位老婆婆都如此令人难以捉摸。”
“应是后者。我进屋拿桐油罐子的时候,曾见床边凌乱的叠了几件衣物,袖口和衣摆处的皂角还没有洗净,许是她自己做的。但床脚竹篮中的衣物却叠的整整齐齐,看起来十分干净。”颜清淡淡的说:“现在看来,怕是有人放不下她,却又不能大张旗鼓的对她好,于是就只能躲在暗处,偷偷摸摸的伺机将她已经做好的事再做一遍。”
“温醉。”江晓寒眸色一沉。
“看情形**不离十吧。”颜清说:“只是不知究竟为何如此。”
“我本来以为,温婆婆是知道了些什么温府密辛才被赶出来,但现下看来,或许问题出在温婆婆的丈夫和儿子身上。”江晓寒顿了顿:“今日天色不早了,明日倒是可以顺着这条线向下查一查。”
说话间俩人已经进了驿馆大门,江墨早就办好了事儿,在大堂候着了。一见他二人进来,笑眯眯的迎上去,利索的接过两把油伞挂在门口,眼神在江晓寒手腕上的红线上一滑而过,不由得露出揶揄的笑意。
“公子想要的住处已经找好了,离西街只有一个拐口。两进两出的院子,临近只有两家酒肆,小的去看过,院子收拾的倒还算雅致,内院外墙并不靠着大街,也算僻静。”
江墨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绸面的文牒:“那宅子本是个员外的,现在家中没落了急需脱手,小的就买下来了。银子是庄式钱庄支的,定契时用的也是庄公子的名帖。”
江晓寒掸了掸袖口衣摆处的水珠,闻言赞赏道:“做得好。”
颜清:“……”
这主仆二人一脸旁若无人,颜清一时竟不知该问那倒霉的庄公子是谁,还是问为何要置办新宅子,整个人站在原地进退两难,恨不得非礼勿听的直接离开。
好在江晓寒很快发现了他的窘境,笑着挥挥手示意江墨下去收拾东西。
“庄易是庄家公子,从小与我一起长大,此次也跟着一块来江南了。”江晓寒笑道:“几个银子罢了,对他庄家来说九牛一毛都比不上,就当给他置办地产了。”
颜清略一点头,示意明白:“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出去住。”
“驿馆人多口杂,住的不方便。”江晓寒率先向楼上走去,微微侧过头与颜清说话:“何况驿馆往来之人无论如何,头上先顶一个官字,能查出来什么。这世上除了当今陛下的影卫,就属鱼龙混杂之处消息最多。”
颜清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于他而言,住哪不过都是一个落脚之处,并没有什么值得挑剔的。
江墨已经将江晓寒的随身行李收拾的差不多了,只是不敢擅动颜清的东西才一直在驿馆等着他二人回来。颜清从昆仑一路而来,随身不过几件衣物和配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经打点妥当。
从驿馆道西街要穿过半个平江城,江墨提前找好了脚夫,待几人的行李打点好后一并送去了新宅子。
傍晚时分,连绵不绝的小雨逐渐停了,虽然天色还是阴沉沉的,好歹能让人松口气。
新的落脚之处确实像江墨所说一般闹中取静。修葺的虽不华丽,却也十分雅致,楼台隐现,曲径通幽,风过之时有隐隐梨花香,也不知是从哪传来的。
江墨先自行去内院收拾俩人落脚的院落,江晓寒兴致很好的带着颜清在院中逛景。夜色已至,江墨提前叫人在院中点了灯,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宅子曾经的主人似乎别具匠心,江晓寒站在写着“望即园”牌匾的院子前,笑眯眯的转过头看向颜清:“望即园,这名字倒有趣。”
平江府盛产太湖石,所以园林中常用假山修建园景。望即园中便是错落的假山,假山中上下盘旋曲折的小路将山群围成一个小巧的迷宫。
江晓寒带着颜清转了一会儿,终于在第二次走回原路时不由得咬了咬牙:“果然是望即园,出口只在可望不可即之处。”
颜清见他泄气,默不作声的走到他身旁,伸手握住了江晓寒的腕子,带着他拐进了右边的岔路。
江晓寒心念一动,眼神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颜清腕子上的红绳在袖口内若隐若现,与他手腕上的别无二致。
颜清认路的能耐很好,三拐两拐间便带着江晓寒走出了假山群。颜清松开手,回头刚想将方才的路线说与江晓寒,却见对方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见他望过来,也只是摇了摇扇子,笑的更开怀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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