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他后来阴差阳错的去到江晓寒身边,他每晚的噩梦也没有停歇过。泛着寒光的白骨从地面破土而出,尖利的骨刺扣住他的手和脚让他动弹不得,张着血盆大口的亡者从漆黑的夜色中蹒跚而来,一口一口的将他的血肉撕咬殆尽。
他替陛下卖了十五年的命,直到六年前那个下午,刚刚办完家事的江晓寒进宫面圣。青年手持一把百骨扇,坐在紫宸殿的堂下垂眸浅笑,轻飘飘的一句讨赏,就将当时已经支离破碎的他带出了深宫。
江影后来问过江晓寒,为何要冒着被陛下疑心僭越的风险讨他一个已经没什么用的影卫,江晓寒当时但笑不语,只摇了摇头,给他留下了一套新衣和一枚刻着江姓的玉牌。
但无论如何,江晓寒将他带出深宫,就成了他的主子。
这世界上能被他放在心上的,除了江晓寒的命,就只剩下庄易的命。
可这些话他不愿说,庄易也未必能明白。江影早在漫长的长夜中学会了沉默,也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难以忍耐的事,于他而言,他只要做好该做的,剩下的都是活一天赚一天。
不过显然庄易不这么想。
“喂。”庄易用笔杆敲敲桌子,没好气的问他:“怎么不说话了,生气了?”
“没有。”江影替他铺上一张新的宣纸。他没有说谎,他确实不觉得有什么可生气的,庄易除了性子骄纵一些,心地倒是很纯良,偶尔口无遮拦两句,他并不会往心里去。
“我不是故意要刺你的心。”庄易看起来有些懊悔:“只是一个人若连人命都不放在眼中,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在乎的。”
“江影。”庄易说:“我就是希望你看起来更像个人一些。”
这话简直越抹越黑,庄易从小被人宠着惯着,哪懂得安慰人这种精细活。自己说完了话也觉得似乎说的不妥。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庄易有些急了:“我的意思是,像个普通人一点,别活得连自己都不在乎。”
庄易只觉得自己越说越不对,最后气的将手中的笔一扔:“算了,我不说了。”
江影从小在恶意和防备中长大,自然明白什么是真情,什么叫假意。所以哪怕庄易的话说的并不好听,他却依旧觉得心暖。
庄易支着脑袋,偷偷用余光去瞥江影的脸色,却发现对方唇角勾起了浅浅的弧度,像是个一闪而过的笑意。
曾在御前行走的人,哪怕只是不露脸的影卫,都要求相貌端正。但江影平日里不是恭敬就是冷漠,活生生将英俊的相貌削去三分。
此时英俊的青年身上那坚硬厚重的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庄易惊喜的哎了一声,却发现那笑意转瞬即逝,快得像是他的错觉。
“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江影又恢复成平日那副冷漠的模样:“……没有。”
“无趣。”庄易整个人瘫在椅子上,重新捡了只干净的笔蘸了蘸墨,在纸上胡乱写了两笔:“我就应该叫江墨陪我来。”
“他没有武功,公子叫我是来保护你。”
“他没有武功有什么,我是来治病的,又不是去打仗。”庄易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起码他能陪我说话。”
“我也会说话。”江影面无表情的道。
庄易彻底不想理他了。
不过庄小公子今年可能是本命年,出门流年不利,以致于话没说两句,倒成了个好的不灵坏的灵的神棍。
——俗称乌鸦嘴。
庄易给自家最近的钱庄和江晓寒都写了信,分别装在两个竹筒中,打着哈欠往门外走,准备送了信就回来睡。
擦肩而过时,江影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还不等庄易开口问他发生了何事,就觉得江影拽着自己胳膊的手猛然用力,将他整个人往身后甩去。
庄易踉跄着后退几步,还没来得及发难,就听江影砰地一声踹开了房门,腰间的配剑噌的一声出鞘,在夜色中划过一抹寒光。
“怎么回事儿!”庄小公子惊道。
门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庄易被这异变吓了一跳,可江影将门口挡的严严实实,他被堵在身后,什么都看不见。
江影握着剑与人对峙了一会儿,才冷着脸将剑横在胸前,微微侧身,替庄易露出门外的情景。
门外零零散散的跪了十几个男性村民,一见庄易便一口一个庄大夫的叫着,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见了他像见了活菩萨一般,抹着眼泪求他。
“庄大夫,您心善,来了还给咱们治病,能不能施舍点吃的,家里的娃已经饿了好几天了。”
庄易见状紧走几步就要出门去扶他,却在行至门口时被江影的剑鞘横在胸前,硬生生阻断了去势。
“你——”
庄易本想推开江影的手,一回头却发现余光中擦过了什么器物,他转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跪着的汉子,才发现他身前不远处正丢着一把被从中劈断的锄头。
木柄的切口整齐,还生着新茬。
庄易后知后觉的想起江影方才出鞘的剑,后背霎时间起了一层冷汗,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人群中,才发现跪在后头的某个人有些眼熟,庄易眯着眼睛想了想,才想起来——他下午刚刚给这人治过伤。那人见他看过来,眼神躲闪着移开了,并不敢与他对视。
他到达刘家村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所以也没有大张旗鼓的在村中表明来意。除了落脚的人家之外,就只有几个他在村中遇上的病人知晓他是从平江府来的药材商人。
庄易看着面前跪着的人们,不由得打心里发寒。十几个壮年男子深夜前来,还带着武器,若不是江影身上有武功,吓着了他们,他们原本打算做什么。
江影似是感觉到他的不安,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伸手将他牢牢的护在身后。
“有什么事,明天白天再说。”江影冷声道:“我家公子要歇息了。”
他说完,也不管外头呼天抢地的呼唤声,径直关了门,熄灭了屋中的烛火。
庄易怔怔的退后几步,跌坐在床上:“他们……”
“生死临头,人都是想活的,怪不得他们。”江影打断他:“今日他们也不一定想要对你如何,十几个人不过带了零星几把农具,想来只是想劫些钱财药品谋生,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给江晓寒去信……”庄易有些慌神:“叫他即刻就来。”
“好。”江影的声音在黑夜中顿了顿,方才低咳了一声,道:“不用怕。”
庄易抬起头,只见对方从门边向他走过来,却没有靠近他,而是在床对面的窗户旁站定了。
“睡吧。”江影抱着剑靠在窗边,他的身影被隐没在夜色中,只有低沉的声音传来,虽然听不清情绪,却也并不显得平日那样冷漠:“我守着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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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但江晓寒却没能立刻赶来——他被平江府的事绊住了。
他没打算放弃温婆婆这条线索,所以虽然已经认定温婆婆确实不知道什么内情,但还是往温婆婆的小院中多跑了两次。
期间替温婆婆烧水洗衣劈柴刻木头,属实让颜清大感意外。他本以为江晓寒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公子,没想到虽然人看着是个精致的花架子,实际上却很是实用。
江晓寒也不多问温婆婆什么,每日去了只是笑着挽起袖子做活,与温婆婆说些再家常不过的话,丝毫没有去屋内周边打探的意思,倒真像是个惜缘的过路人。
颜清虽有些摸不准他葫芦中卖的什么药,但秉承着多听多看的入世原则,倒也没提出什么异议。
直到第三日,颜清与江晓寒一道出门后,本已经习惯性的要走上去往温婆婆家的那条路,却被江晓寒拦住了。
“今日不去婆婆家了。”江晓寒说:“我们换个地方。”
颜清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伸手示意他带路。
“温婆婆那里能得到的消息到底有限,这两日我不过是想看看她到底是否真的不知情。”江晓寒一边走,一边侧着头与颜清说话:“从实际情况来看,你之前的判断没错,她确实应该是不知情的。”
“但如果她与温醉的亏心事绝无相干,温醉不可能无缘无故将她从温府逐出,却又要时时看护她。”
江晓寒思考时,会无意识的用折扇去敲自己的手心,他今日带了一把檀木扇,扇骨坚硬,手心拍的通红一片还不自知。颜清在一旁看了两眼,又不好阻止,踌躇片刻后忍无可忍的将眼神从他手上移开,出声打断了他。
“温婆婆的丈夫是被温府打断了腿丢出来的,想来查也查不到什么。”颜清与江晓寒拐过一个路口,才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码头,淡淡道:“所以你想从她儿子身上入手。”
江晓寒叫他说中了,执扇的手一顿,笑眯眯的将折扇展开,孔雀开屏似的在颜清眼前晃悠了两下,才点一点头:“正是。”
颜清:“……”
他属实快要被江晓寒这幅时不时就要骚包一下的性子搞得麻木了。
温婆婆一家本是温府的家奴,名唤盈香。许是这世间千人一面,所以故事都差不太离。温婆婆年轻时是温家老太奶奶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后来因与温家太太较好,不愿给温醉的爹做通房,所以求了老太奶奶将她许到了外头的温泉庄子上,配了个管事的嫁了。
后来好巧不巧,温婆婆与温家太太前后脚诞下孩儿,但温婆婆许是福薄,长子胎里不足,不过三个月便因病夭折了。
温家老太太听说了这事儿,于心不忍,所以将温婆婆唤回温府,做了温醉的奶娘。
温婆婆的儿子名唤冯磊,算起年岁来倒是与温贵妃相仿,若是至今还活着,该有个三十七八岁。
想找到冯磊曾经跑船的船老板并不是什么难事。今日天气虽然阴沉,早起还下了些小雨,但码头处依旧熙熙攘攘,货郎脚夫往来不绝,几条商船泊在水中,身着绸缎长衫的掌柜正举着算盘,脸红脖子粗的与几个外雇的脚夫争执。
江晓寒像是对此处了如指掌,带着颜清在人群中七扭八拐,绕过了前头人声鼎沸的做工区,选了条小路行到水边的商街,站在街口看了看,最后进了一间朴素的门面。
颜清在门口大概扫了一眼,才发现这座店面连牌匾都没有,门口堆着几个麻袋,台阶上撒着零星的植物碎屑,似乎是不小心遗落的。颜清弯下腰捻了一把,凑近一闻才发现是上好的碧螺春。
他抿了抿唇,不动声色的掸净手上的碎末,又看了一眼街口,才跟着进了店门。
这家店面比起其他铺子而言,要显得格外寒酸一些,柜台中甚至没有个小学徒,只有掌柜的一人,正与江晓寒说话。
“哎哟,您问个三年前的伙计,我这一下子哪能想得起来呢。”掌柜的为难的搓了搓手:“不瞒您说,我们这走船的,时常人手不足,会从码头临时雇一些脚夫来搬货,都是一趟船一结工钱。我要是每个伙计都记得,那可就不用活了。”
江晓寒自然知道他是托词,他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天天跟一群老油条混在一起,一个小小的铺面掌柜这点道行,他还没放在眼里。
“掌柜的,我记得你两年前翻过一艘船,整整一船的货和人全都没回来。”江晓寒倚在柜台旁边,伸手敲了敲台面,慢条斯理的问:“怎么,这么大笔银子,你也记不得了?”
“这……”那掌柜眼神飘忽不定,支支吾吾的道:“是…是有这么一桩事……但那是条大商船,从平江府要一路行到东平府,路途遥远。加之当时船上人也不少,光卖力气的青壮年就二十几个,您突然说找其中一个,我确实想不起来。”
“那艘船是运粮的货船,所以负责搬货的青壮年确实不少。”
还不等那掌柜的松一口气,江晓寒突然话锋一转,冷声喝道:“但那艘船上负责洗衣做饭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你也想不起来了吗?”
掌柜的只觉得声如炸雷,他两股战战,勉强挤出个难看的笑来:“这位……”
“那女人和小姑娘是冯磊的妻女,他们三人来你这里讨生活,不过两个月便全家丧命在这滔滔江水中。”江晓寒一双眼冷冽如刀,直直的射向那掌柜:“你也想不起来了?”
掌柜的被他唬得厉害,一时竟不知道他到底是知道了多少,这啊那啊的支吾了半天,额角滚下豆大的汗珠,两腮痉挛的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江晓寒见状,从怀中摸出一只铁牌扔到桌案上,冷笑道:“官府办案,还不速速说来,非要拿你见官才肯开口吗。”
那块牌子是以精铁铸成,是捕快身份的标识。似乎是统一制式,颜清在别地也见过旁的捕快将其悬挂在腰中用以亮明身份。
这一下像是砸在了那掌柜的心窝里,他额上的汗珠砸在柜台上,整个人面色惨白,跛着脚跌跌撞撞的从柜台中走出来,扑通一声在江晓寒面前跪了下来。
“大人,非是我不肯说。”掌柜的伸手拽住江晓寒的下摆,哀求道:“谁都知道那冯磊是从温府被赶出来的,我敢用他也是看在他妻儿的面上。可是他后来不识好歹,三番五次的不知去温府做什么。那艘船翻在江内的前一天晚上,他刚被温府后门的护卫打出来,第二天就出了这档子事儿……大人,我只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哪敢多听多问啊。”
闻言,江晓寒回过头与颜清对视一眼——果然。
那掌柜见江晓寒没再言语,试探性的撇开眼,偷偷去瞄他的表情,只见江晓寒垂着眼,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登时吓得不敢出声。
这就是了。颜清想,连唬带骗,刑讯的把戏倒是玩儿的熟悉。
那掌柜的再怎样也不过一个普通人,哪能比得上江晓寒那一身逼人的气势,只要江晓寒稳得住,凭借着刚才打下的底,掌柜的怕是再不出两句就要交代。
果然,那掌柜的见江晓寒冷着一张脸,心里也直打鼓,只能又道:“大人,我只知道冯磊与温府有嫌隙,其他的我真的不清楚。我不过是个掌柜,船上的事,得问带船的船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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