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清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走出个假山迷宫而已,有什么值得这样高兴。思来想去也没个答案,只觉得江晓寒实在是容易满足。
出了望即园,便是宅子的内院,江墨已经将主院中的两个小院收拾妥当。
“左手边是斜雨楼,另一间是三味堂。”江墨正站在门口候着,笑眯眯的道:“都收拾停当了,两位公子可挑喜欢的住。”
“斜雨楼,三味堂。”江晓寒咂摸了一下两个名字,饶有兴味的用扇子敲敲掌心:“还挺有趣。”
“细雨斜风作晓寒。”江晓寒听见颜清话中清浅的笑意:“正巧,适合你。”
这几日来,颜清叫过他的名字很多次,可这一次却仿佛与往日都不同。江晓寒还没来得及抓住那一闪而过的感觉仔细品味,颜清却已经转过头往另一处院子走去了。
三味堂院中零散着种了几棵梨树,现下正是花季,暖色的烛火和月色交融而成,将满堂梨花香尽数散开,当真应了“艳静如笼月,香寒未逐风”之景。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确实合意。”江晓寒懒散的倚在门口,手中的折扇打开又合上:“江墨的差事办的不错。”
颜清回过头,只见江晓寒的身影被月色半遮半掩,泠然的月光为他镀上一层清冷的光,仿佛是九天上的谪仙,随时会登云而去。颜清下意识向他走了一步,才发现对方的眉眼依旧精致温柔,一直站在原地笑着看他,专注而柔软。
颜清轻轻地松了口气,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心跳如鼓,呼吸的节奏悄悄乱了。他不动声色的平复着自己呼吸的频率,迈步走向江晓寒。
“道长刚刚那句话说的不错。”江晓寒没有动,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样子,他摩挲着扇柄,在月光中轻轻道:“细雨斜风作晓寒。我出生之时,正巧是细雨连绵的初夏,所以我爹因此为我取名。”
江晓寒今日说了太多私事,颜清有心想与他也说些自己的什么,却无力的发现自己前二十年的人生无比贫瘠。
他张了张嘴,搜肠刮肚的想找些话:“我儿时……”
“嘘——”
出乎意料的,江晓寒竖起食指轻轻的冲他摇了摇头。
“我与道长说我的事,是因为我信任道长,想与你说。”江晓寒说:“而并非想要交换什么,道长明白吗。”
颜清被他截住了话头,只能呆愣愣的点点头。
“所以道长若想与我说些趣事,我自然洗耳恭听。”江晓寒说着又放轻了声音:“但若是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也不必强求,好吗。”
不知是不是颜清的错觉,他今日仿佛格外温柔。
“既然如此……”颜清顿了顿,仿佛有些难为情:“你可以叫我名字。”
江晓寒一怔,随即弯了弯眼睛:“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说着从门边直起身:“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
江晓寒说着转身离开,刚走了没几步便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冲着颜清笑道。
“阿清,今夜好梦。”
第17章
有人今夜好梦,却也有人在漫漫长夜中睡不着觉。
温醉的书房中灯火通明,速来体面的温大人涨红了一张脸,狠狠的将手边的白玉笔洗掷到地上,摔了个细碎。
碎玉划过温忠的侧脸,在他粗糙的皮肤上留下一条难看的伤口。
温忠战战兢兢的跪在原地,书房添茶侍笔的侍女惶恐的跪伏在屋角,露出背后瘦骨嶙峋的蝴蝶骨。
“他江晓寒的手也伸得太长了!”温醉摔了两个花瓶一个笔洗,才算是缓出了一口气,粗喘着往身后的书桌上一靠,眼睛被怒气烧的通红,简直像个疯子:“奶娘已经离开温府两年了!他居然还摸到那去!”
“大……大人。”温忠哆哆嗦嗦,齿关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是不是……是不是江晓寒查到了什么,婆婆那里……”
“不可能!”温醉咬牙切齿的将桌上的笔架扫落在地:“这两年以来,奶娘跟温府没有丝毫联系,江晓寒他什么都不可能查到。”
温醉说着,一双眼怨毒的盯着温忠:“不是有人跟着他吗,他这一下午在奶娘院子里,与她老人家说什么了?”
“他……他……”温忠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的砸在地上,磕磕巴巴的说:“江晓寒和他身边的男子武功深不可测……跟去的人不敢离得太近,怕……怕被他们二人发现,所以不曾听见消息。”
“废物!”
温忠心里暗暗叫苦,他跟着温醉这么多年,清楚地知道温醉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他够心狠,也够胆大,凭借着皇子外家的身份能得到的信任也远比其他人更多。但这都不能抵消他是个草包的事实。温醉太过于自负,这种自负或许是来源于掌控一方的身份,也或许本就是他的天性。但不可否认的是,温醉的能力远远支撑不起他的自负。若不是四殿下调了宋永思一直在旁的江宁府帮衬着,温醉早就不知闹出多少事端来了。
温婆婆自从离开温府,温醉虽然明面上与她划清了界限,但暗地里还是会派人常去看她,甚至会托人周济她。
为了避嫌,也为了不令人起疑,一些日常琐事儿都是托了温婆婆身边的邻居去做的。但这也恰恰导致温醉的心思过了太多人的手,若是江晓寒真的有心想查,一条一条摸下去,总会有所察觉。
哪怕江晓寒最后查不出温醉究竟为何如此,但只要知晓这些事中有温醉一星半点的授意,这场博弈温醉就已经输了一半。
可这些话温忠一个字都不能说,除非他希望自己像之前温醉每一个贴身随从那样被拖进乱葬岗。
他只能诚恳的奉承他,劝他江晓寒不过是一时新鲜,实在找不到路子走才会去打扰一位年迈的老婆婆。
温忠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只觉得嗓子都泛出血腥味儿,温醉才慢慢的冷静下来。
“你说得对。”温醉冷着脸,斩钉截铁的冷笑道:“毕竟,这里是平江城。”
碎瓷片被踩实的声音惊了窗棱上的麻雀,胆小的鸟雀扑腾着翅膀从温府的院落中窜出,横冲直撞的绕过了大半个平江城,落在了另一间卧房外。
江晓寒也还醒着。桌角的烛灯爆了一声清脆的灯花,江晓寒疲惫的揉了揉鼻梁,方才搁下笔,将写好的纸条压在桌上晾干。
他的字如其人,潇洒俊逸,只笔锋处因力道不足显得有些凝滞。
江晓寒将桌上的笔墨纸砚推到一边,才倒出功夫来端过桌角的药一饮而尽。凉透的药汁泛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苦涩,江晓寒皱了皱眉,努力压下那股子反胃的不适。
他的伤其实已经好了大半,江晓寒本来想停了药,可颜清不同意,最后只能各退一步,将每日两次的药减到一次。
江晓寒又喝了两口清水,才推开窗将外头的信鸽招进来,从桌上取下那张写好的纸条塞到信鸽脚上的竹筒内。
信鸽是早已经训练好的,刚一松手便循着庄易出城的路追了过去。
江晓寒将该发的消息一样不落的发了出去,才又拴好窗户,从床头取下一只紫檀匣子。他用银签挑亮了烛火,然后脱下外袍,露出后肩裹好的伤。
白色的布条一圈一圈的落下来,最后一层布料被愈合的血痂粘在伤口上,江晓寒轻轻扯了两下便失去了耐心,右手按着桌面左手猛地一用力,竟将布条硬生生从伤口上拽了下来。
江晓寒肩颈的肌肉猛然绷紧,已经结痂的伤口再度裂开一条缝隙,鲜血顺着他筋骨分明的后背蜿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江晓寒吐了口气,草草的擦拭了血迹,便随手将布条扔到了桌上。
“江墨。”
江晓寒道。
面相讨喜的少年像是一直候在门外,听见他的声音便推门走了进来。
“公子。”
江晓寒像是倦得厉害,从匣子中取出一只药瓶头也不回的反手丢进江墨怀里。江墨接过药瓶,先是带上了门免得风吹进来,才走过来替他换药。
“温醉那边有什么动静吗。”江晓寒半阖着眼,左手支着额头闭目养神。
“暂时没见什么。”江墨说:“温醉倒是很沉得住气。”
“沉得住气?”江晓寒嗤笑一声:“这四个字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不过是不敢轻举妄动罢了。不过是一只只会张牙舞爪的病猫,一旦碰到他的安全线,就吓得什么都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察,反倒被我抓了什么把柄。”
“那公子准备怎么办?”江墨将干净的布条重新缠在他的伤口上,轻声问:“若是温醉一直按兵不动,恐怕咱们在温婆婆那里也撬不开什么口子……甚至我怀疑,可能连温婆婆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无妄遭灾。”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指望温醉。”江晓寒揉了揉额角,复又睁开眼睛:“温婆婆不知晓,那就顺着她的丈夫儿子去查。温婆婆的儿子原是温醉前院伺候的人,我不相信他的死是个意外。”
“明白了。”江墨将他身上的几处伤上了药重新裹好,又替他将内衫拢紧:“我会叫人接着盯着温醉。只是之后人来人往,消息都要从这走……公子觉得,颜公子可信吗。”
江晓寒正起身拢着内衫在自己脱下的外袍中翻找着什么,闻言瞥了他一眼。
“不必防他。”
江墨一欠身,示意明白。
若说是不惊讶,连江墨自己都不信。自从六年前的江府夫人出的那桩子事后,他就再没见江晓寒如此相信一个人。当时出事后,他当时亲眼看着江晓寒将自己关在书房不眠不休整整七天,整个人只靠着一口精气神撑着,一双眼血红血红的,硬生生将诳他的人一个一个翻了出来。
从那之后,江晓寒培植亲信,在京中拉起一张密不透风的情报网,彻底断了那股子理想的少年气。
但江墨犹豫片刻,原本规劝的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如果有人能拉江晓寒一把,让他从曾经的那些事中走出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
江晓寒显然也想起了什么,整个人沉默下来,原本放松的表情也略微绷紧。
江墨在心中叹了口气。
江晓寒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重新走回桌旁,掀开了茶壶的盖子。江墨见他从手中的瓷瓶中倒出一粒药丸丢进清水中,轻轻晃了晃,药丸便化在清水中,弥漫出一股清甜的药草味道。
“这是什么?”江墨饶有兴趣的凑过去闻了闻:“还挺香。”
“没你的份。”
江晓寒一巴掌拍开他伸过来的手,没好气的把茶壶和茶杯往自己身边挪了挪,活像个护食的野猫。
这幅模样属实叫江墨看了个新鲜,嘬着牙花子在他身边转了半圈。
“真新鲜哎,公子也有护食的时候。”江墨从小与他一起长大,不提正事时,尊卑界限也没有那么分明。江墨促狭的冲他笑了笑:“怎么,颜公子给的啊?”
“去去去。”江晓寒叫他笑的很没面子,不由得白了他一眼:“既然这么闲,要么派你去盯梢好了。”
“那可不行。”江墨笑眯眯的道:“长夜漫漫,今日若睡不好觉,明日怕是打不了硬仗。”
第18章
不过今日可能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二百里外的刘家村,庄易正用布巾擦着手上的血污,眉眼间满是疲惫。
他和江影借着药草商人的身份来到这里,却发现这里的情况比情报中更加严重。
刘家村的瘟疫显然不是刚刚爆发,只是瘟疫的前期症状与伤寒太过相像,头疼发热,或有腹泻等情况发生,大部分村民的心思都在如何抵抗这次洪灾上,根本没有在意过身上的不适。
直到发现有人的伤口开始溃烂,腹泻不止,村民才开始慌了起来。
但刘家村太过偏僻,离最近的铜溪镇还有两个小时的脚程,大部分的村民早就因为连日来的缺水缺粮变得消瘦无比,根本没有去镇上求医的能耐。偶尔有几个身强力壮的支撑到铜溪镇,可大多数大夫一听这个症状便连连摆手,不敢前来,只给求医的留下几服药,算是勉强全了妙手仁心的名声。
若不是庄易带着江影前来,怕是这一村的人会被生生困死在这里。
“这不行,这村里少说二百多人,瘟疫传染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洪水又未褪,只单靠你我二人不可能收拾这个烂摊子。”庄易洗干净手,又用凉水拧了条帕子盖在脸上,声音闷闷的:“给江晓寒去信,叫他带人带药来。”
“好。”江影正从门口迈步进来,答应着将手中的托盘往桌上一搁:“今日见了病人,你先吃药,水正烧着,一会儿你洗个澡,我将你身上这身衣服拿去烧了。”
刘家村能落脚的地方少之又少,只能借了家看起来修缮尚可的民宿暂住,但毕竟疫病已起,江影并不能住得安心。
“我今日很小心,应该不至于传染。”庄易将被体温焐热的帕子从脸上揭下来,扔到水盆中:“你不用如此紧张。”
“谨慎为上。”江影将手中的托盘往前一推:“若是治不好,不治也可。”
“说的什么话,那些不是人命吗。”庄易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将药碗接过来几口咽下:“替我磨墨。”
江影明白他是生气了,便不再说什么去讨人嫌,默默的将桌上的东西归置好,又替庄易铺好笔墨纸砚。
他知道庄易是不喜欢他如此轻描淡写的看待人命,但其实对他来说,这世上除了江晓寒的命在他眼里能上称算算斤两外,其余的旁人不过都是制衡权益的物件罢了。
他原是陛**边的影卫,头十几年都在血肉里摸爬滚打。小时候要与同伴争,赢了的才能活,赢了的才能有饭吃,后来长大了,就只能跟敌人争。他见过了太多太多腌臜事,替陛下杀了太多的人。他不过是一把刀,若是将人命放在心上,他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乱葬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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