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你疯了!”
37岁的朱丽踩着高跟鞋冲进蝌蚪的办公室。
冷白的圆形蛋壳门无声无息地滑开,朱丽一袭火红套装,波浪长发自耳后卷下。若不是曾与她共同就读于冀北城的无名大学,当真看不出她如今已是高龄单身女郎。
2017年的保养术,尚未能让朱丽掩饰其在极度愤怒时绽开的眼角细纹。
实验室内人来人往。这句异样的怒骂声,令众人接连停下手中动作,回头惊诧地望向朱丽,随后扬起头看向在实验室二楼头也不回的颜广德。
“老夫子,今天我以你未婚妻的身份正式警告你,”朱丽手指着二楼颜广德的背影,气息急促。“如果你再不停止手头荒谬的实验,那么你就抱着你的基因体去举行婚礼吧!”
办公室一片倒抽气声。
颜广德头也不回,白大褂下清瘦的脊背无人可察地轻微耸动,然后沉默。
长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站在楼下的朱丽突然间杵的就像一枚鲜红色的印记,又像在白纸黑字的实验报告上不慎落下一滴鲜红的血。
颜广德终于回过头,淡淡地道:“好。”
“你说什么?”朱丽提高嗓门,失声尖叫。声音都走了调,透出浓重的不可置信。
“我说,好。”
颜广德放下手中试管,眉眼锐利的接近于无情。他走到二楼栏杆边,居高临下地冷冷地俯视朱丽,俯视这一生中他唯一的可能的退路。
闭眼,最后又重复了一遍。“便如你所愿。”
“你疯了!”
朱丽声嘶力竭地尖叫了一声,随后突然双手捂住脸,眼泪纷飞,从指缝间砸落在地面。
**
2017年,朱丽终于颓然放弃颜广德。放弃这个她倒追了十八年的男人。
两年后,朱丽与另一个男人步入婚姻殿堂。随后又两年,仓促离婚,无儿无女。
后来她便一直流转于各色似真似假的爱情故事中。与不同的人,生儿育女,岁月静好。
只是再不曾结婚。
在朱丽60岁的时候,颜广德已经研发出了成功的基因人。细胞体修复技术铺天盖地,到处可见医疗美容行业。只要花费一定的全球币,就可以轻轻松松回到十七八岁韶华最盛的模样。然而朱丽却拒绝了一切的人工技术,60岁生日一过,就独自搬进疗养院,在那里与一群老太太们打麻将吹水,在阳光下笑得不可一世。
朱丽苍老的很快,比所有同龄人都快。昔日的无名大学校花,在旁人还能穿进S号紧身透.视装招摇过市的时候,她的脸颊与手背却长出了淡褐色的老年斑。
颜广德曾经有一次在参与某个慈善活动时,路过那家疗养院的大门。朱丽依然穿着火红色的长裙,与活动负责人谈笑风生。
妆太浓,越发显得憔悴。
颜广德默了默。
当年无名大学的那些往事,就像是青春时高挂在树梢上的叶片。风起,叶片哗啦啦作响。
听起来热闹非凡,其实各有各的孤寂。
各有各的命。
**
四十九年。
他颜广德一路沿着那条名叫靳言的朝圣路跪着走过来,筚路蓝缕。
可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够在死生一瞬重回到1999年,然后亲自验证了当年令他欲.仙.欲.死痛不欲生的的这个人,这个名叫靳言的男人,从头到尾就只是一个骗局。
颜广德瘫坐在地上。靳言的手搭在他肩头,有温热体温及细微绒毛的脸凑到他面前,声音欢快而又温柔。
“颜,你怎么了?”
弥漫了半个世纪的来自靳家的怒骂声,那年朱丽在疗养院门口欢快的笑声,甚至连同当日在A国实验室内Johnny推着一车玫瑰花模糊而又甜蜜的求婚声……一瞬间奔袭而至。
嘈嘈切切,在颜广德炸开了一首不成曲调的奏鸣曲。
颜广德艰难地抬起头。撩起眼皮的动作,像是有千钧之重。他仔细地、认真地、一分一寸地,将目光盯在靳言脸上,然后一寸寸缓慢下移,从这人胳膊手指甚至到深蓝的仿佛一丝杂质都没有的眼睛。
千言万语,一时都仓惶。
他哑着嗓子艰辛地道:“扶我起来,我动不了。”
靳言诧异地挑动秾金色长眉,随后将颜广德架在身上。
颜广德像是整个人都瘫掉了,胳膊沉沉地挂在靳言肩头,两条长腿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拖拽声。靳言吃力地扶着他,将他放到两人下午刚收拾好的电脑桌旁。
颜广德坐在那里,呼啦呼啦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像是藏了只破掉的风箱。
赫赫赫。
沉重的呼吸声,在这一室寂静里格外清晰。
窗外天空渐渐亮了起来。是个阴天。浓重的乌云格挡在天上,一层层厚重的天。1999年7月29日,乌云后头是一块厚重的幕布,扯开戏幕,眼前上演的是一出荒谬而又讽刺的荒诞剧。
颜广德闭了闭眼,眼球干涩,浑身火辣辣的疼。他怕是要错过这出大戏了!可是他若退出,靳言怎么办?他是谁的实验品,为何送到他面前?为何从头至尾,他次次都栽倒在同一条河流?
他曾经安慰靳言,神爱世人。
可神明在哪里?
在半个世纪后,他操纵仪器杆轻松打落试图刺穿大气层的小行星时,媒体也曾疯狂吹嘘,誉他为“神”。
他是靳言基因体一号到十三号的创生.神,可是他心里清楚,他不爱世人。
他甚至连自己都不爱。
“你到底怎么了?”靳言试探性地将手搭在他额头。触感微凉,掌心绵软。像极了基因体一号,只是更真实。
“别碰我!”
颜广德咬牙切齿地怒吼了一声,随后回过神,努力平复呼吸,试图弥补。“J,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靳言袖着手,站在他面前冷笑。“昨儿个才说的,临睡前还有说有笑的!现在就翻脸不认人!怎么,你这是嫌弃我穷了,睡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觉得我不配跟你?”
“J,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颜广德痛苦地朝他伸出手,指尖却控制不住的痉挛。抖得像是捏了一块灼热的钢铁,这铁融化在他指缝,流向四肢百骸。他整个人咻咻地往外冒着烟。
是这样惨烈的地狱!
血肉融化,肌肤表层冒出青烟。神识沉迷于熔浆中一寸寸扭曲交错,长达半个世纪的坚守变得毫无意义。魔鬼扇动黑色翅膀,有黑色狂风过境。尖锐的笑声回荡于耳际,在错乱的筋骨内盘旋。秃鹫啃噬尸身,白骨暴露的地方,赫然有一颗心。
不能死!
宁可碎裂成灰烬,那颗心依然汩汩跳动,不肯死去。
心若死了,他还拿什么去爱他?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哪怕是个赝品,不,哪怕只是虚妄,这个“虚妄”的姓名,也是活生生的靳言。
颜广德双手捂住脸,颤栗不能言。
从靳言角度看来,颜广德像是整个人从冷水中捞出来的,汗水一层层沿着额头碎发到他光.裸的上身,触手湿而粘。靳言长久注视颜广德,随后冷冷地嗤笑一声,抬脚就要往外走。
门锁咔哒声惊动了颜广德。
他猛地从后头扑过来,如一头猛虎扑住掌下的白兔,将靳言大力搂抱在怀中。眼泪终于落下来。
颜广德有半个世纪没有这样失声痛哭过。起初只是几颗眼泪沉默地砸下,随后哭声越来越大,到最后他抱着靳言绝望地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J,J——!”
颜广德反复喊着靳言的名字。
靳言仍将在手搭在门锁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慢地回头,想去看一眼颜广德的脸。颜广德却拼命将脸埋在他肩窝处,无论他怎样扭动身体,颜广德都避开他的视线。眼泪如泉水趵突,侵染靳言,从肩头到后背,衬衫全都打湿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靳言越发惊疑不定。“别是半夜起来,突然发现游戏卖不掉,我们就快要破产了吧?”
如果有一天,一切皆妄,连时间都是假的,我手心中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你。
颜广德渐渐止住抽泣,鼻音浓重地道:“靳言,我爱你。”
是了,我爱你。
你便是我的现世安好。
什么都没有了,我依然爱你。
第37章 第四次读档2
颜广德这番奇怪的表白, 靳言显然没有get到。
不仅如此, 反倒一脚将颜广德踹翻在地, 转过身,用手指着颜广德泪流满面的脸, 怒道:“你究竟发什么神经?本公子只是过来给你搭个伙, 若是你……”
颜广德一把抓住靳言指在他鼻尖的手,四肢大张着躺在地上,看着靳言, 突然呵呵笑起来。眼泪混杂着笑声,空洞而又惊悚。
靳言终于安静下来, 凑近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 咱们不会破产。走, 我们离开华国!”
“怎么突然间下这个决定?你受什么刺激了?”靳言狐疑地用另一只手摸上颜广德的额头。“没发烧啊,你该不会是又要突然消失了吧?”
“不会!”颜广德哽咽,笑声卡在喉咙,眼泪大股大股地往外涌。“宝贝儿,我再也不会从你面前消失了。”
他抱住靳言, 就像抱住黑洞尽头那唯一的光。
**
窗外天光说亮就亮。倏忽间, 鸟鸣啾啾。颜广德从地上起来的时候浑身瘫软, 像是抽去了所有力气,不得不将大半个身子靠在电脑桌旁,最后两腿交叉,手指哆嗦了几次, 才打开电脑桌抽屉,从里头找到那盒抽了一半的中华烟。
靳言斜乜着眼睛看他,冷冷的。
“宝贝儿,我……”
“你有多少事情瞒着我?”靳言冷嗤一声。“又或者咱们摊开了,从头说!你究竟是什么,上次你说消失就消失,玩游戏呢?”
颜广德终于摸出那只打火机,凑到唇边点燃了火,深吸口气,随后呛咳几声。用力闭了闭眼,将先前夺眶的眼泪逼回去。
“宝贝儿,我都说与你听。只是你不要打断,也不要觉得我在骗你!我来自于2050年……”
“呵呵,”靳言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将下巴搭在椅背上,眼神似笑非笑。
“在2050年,冀北城遭遇小行星撞击,整个城市,连同我在内,只有九个人活了下来。但是那次在死生一瞬,我藏在体内的量子纠缠器触发。这个实验我做了很多年,没有一次成功过。唯一一次成……或许算得上成功吧!”
颜广德手指筋挛了一下,大段素白烟灰落在桌面。
他垂下头,苦笑了一声。“再睁开眼我回到了西莲酒吧,在那里遇见了你。然后你们都告诉我,说这是1999年。”
“是1999年的冀北城。我还在无名大学读书,你刚来冀北,我们第一次相遇。”
“你原来……”靳言欲言又止,随后挑起秾金色长眉,一双深蓝色眼睛牢牢盯住颜广德的脸,丝毫不肯错过他脸上神情。“我们原来认得么?”
“认得!”
“恋人关系?”
“嗯。”
“我们为什么会分开?”
颜广德头垂得更低了些,深深吸了一口烟,这一口下去,烟蒂燃烧了大半,只余下“中华”的标志在末尾处微弱的红了一下。
“是谁对不起谁?”靳言冷笑。“又或者,我是不是死了?”
“你!”
颜广德蓦然抬起头,双眼锐利看向靳言,随后猛烈地闭上眼睛,薄薄的眼皮下眼球剧烈抖动。
半晌不能言语。
“看来我猜对了!”靳言拍手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插在裤兜,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颜广德。“我为什么会死?你,又为什么心怀愧疚?”
“我……”颜广德嗫嚅不能言。
靳言迈动长腿,随后窸窸窣窣翻动塑料袋的声音响起。他从白天购物的袋子里翻出一瓶藏在底部的威士忌。打开后,也不找玻璃杯,就那样对着喉咙口整瓶灌下去。
“说吧,我什么都受得住!还有什么能比你这样子穿越回来更荒谬?”
“有!”
颜广德艰难地从指缝间抬起眼,因为哭过,一双漆黑的眼睛越发亮的像黑曜石。
“J,我曾经……,”他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地道,“在失去你的日子里我的实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疯狂,后来终于叫我研究出基因胚胎。用当年你留下的DNA制造出来的,不被认可的基因试验体。”
“它们,都是我的模样?”
靳言耸肩,笑不嗤嗤地望着他。喝了酒,两颊泛起桃花色,深蓝色眸光里起了层水雾。“你拿他们来替代我?”
“不!不是替代,只是我太想你……你不知道那种感受,我不能……”
“我不得不活下去。可是,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J,那四十九年,我是在地狱里爬过来的。每一天,一万七千个日子,每个白天和黑夜都在地狱中一个人苦苦挣扎。我找不到你,我也没办法再回到过去的时光。”
“那你怎么不去死?”靳言冷笑。这句话像是从齿缝间流出来的诅咒。
“我想过。我每天都会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死?可是我并没有得到你的确切死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靳家掩埋了一切有关你的消息。我,我想过……”
颜广德想说,他曾想过将靳家彻底铲除,从这颗星球上抹平痕迹。
靳家到后来多半也猜到了他的意图,不惜一切力量,倾尽资本,将族中子弟送往军中。2021年的靳家,悍然长成一株参天大树。他无法撼动。动了,就是间接动了这颗星球防卫壁垒。
后来冲到大漠边陲的蝌蚪实验室找他的蒋明,不过是其中一颗棋子。
23/37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