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霑在一边尬笑:“任大哥你今年只有二十五岁,我都十八了……”
“钮祜禄任歌行今年三十五岁!”任歌行道。
“……我就那么一说,”杨晏初有点想笑,又有点莫名地心酸,推着任歌行的肩膀把他推上楼去,“好啦,上楼吧,这事翻篇了翻篇了。”
“我也就那么一说,”任歌行笑道,“占孩子便宜也没有这么占的……不过,杨儿,咱们只顾好咱们的,外人说什么,再不要放在心上了。”
这一场总算过去,楼下那说书先生还在编排着曲折离奇的故事,将许多风雨恩仇山河岁月亦真亦假地付与酒和茶。楼上任歌行道:“今晚我还想再去一趟城郊,若那尸体还在,我得去看看凤袖从他身上拿走了什么。”
杨晏初颔首道:“好,我与你同去。”
“不必,”任歌行道,“你和小霑留在客栈里,不用给我留门了,到点儿就睡。”
杨晏初坚持道:“小霑留下,我跟你去吧。”
任歌行无奈道:“别去,太危险,我也不敢保证每次都能护住你。”
任歌行最终还是拗不过杨晏初,带着他一起去了,他的眼神让任歌行拒绝不得,只好揣兜里走哪带哪,好好地护着就是了。
人的皮囊终究只是皮囊,没有了精魂,和一堆烂肉也没什么两样。隔夜的尸体已经有了腐败的迹象,招来了苍蝇和老鼠,再过几天,如果还没有人将它掩埋,兀鹫就将在此盘旋。尸体已经散发出了淡淡的腐臭气息,任歌行皱着眉,让杨晏初退后,自己点燃了一枚火折子,凑近了观察,那尸体的表皮由血红变成了铁锈红,皮下的血液已然凝固,他轻轻道一声冒犯,戴着一双黑色的手套,将红尸被剖开的肚腹拨开——
“怎么样?”杨晏初接过了他手中的火折子,替他照明。
任歌行又拨拉了几下,啧了一声,道:“五脏六腑是不缺的,他死了这么长时间,关乎经脉内力,早已经无从探知了,再说走火入魔爆体而亡者,经脉枯竭也是常事……嗯,这是什么?”
任歌行的手逐渐伸进去,忽然摸到了肚腹之间,丹田附近,那人的肉里有一道很匪夷所思的伤口,那伤口形状很奇特,似有微微凹陷,不是刀伤能形成的,又在体内,任歌行沉吟道:“这像是挖走了什么东西,但是挖走了什么呢……”
杨晏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把火折子往前挪了挪,好照得更亮些。任歌行仔细翻看着那道伤口,突然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你记不记得,这句话出自哪里?”
杨晏初略一思索,道:“《南华经》?”
任歌行低低地应了一声,抬起头,眉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杨晏初被他一眼看得后背发凉:“你是说……仅凭一句话,不足以推到他身上罢?”
任歌行摇头道:“我只是想一想罢了,那日邵府小厮提起来他案头上总是放着一本《南华经》,观他行迹言语,又有诸多可疑之处,故而不能不心存疑窦。”
杨晏初道:“可他那样怕事避祸的人,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肯嫁与肖聿白,为何会插手此间兴风作浪,凤袖所言,或许不是这一桩呢?”
任歌行道:“也不一定,邵老爷也算半个江湖人,对李氏往事一直语焉不详,谁知道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叹道,“而且姓凤的到底明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杨晏初道:“他说话总不会无的放矢,只是这句话……究竟谁是圣人,谁是大盗?”
任歌行长长地出了口气,把红尸翻了个面,发现尸体的背面已经发黑了,被昨日的蛇毒腐蚀成乱七八糟的一片,更是无从下手,任歌行只得又把他翻了回去,让他躺着,道:“若大盗是他,他没有这样说的道理,毕竟圣人死不死他都得为了鬼手当这个大盗,若大盗所指不是他……那就有意思了,他在暗示我什么?”
杨晏初道:“你是说有人在指使他?”
任歌行与他对视一眼,淡声道:“也只是猜测罢了。”
任歌行躬下身去,仔细翻找观察着红尸体内的一道凹陷,只留给杨晏初一个乌黑的发顶,他开口,声音有些闷闷的:“丹田是气脉汇集积淀之处,他在这里剖走了什么东西?”
杨晏初一只手给他举火折子举得酸了,又一直弓着腰,难免难受,正打算直起腰换一只手,余光忽然瞥见,就在这具尸体边的一棵大柳树旁,露出了一只戴着手套的手——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就在杨晏初扑过去挡在任歌行背后的那一瞬,任歌行反手一搂与杨晏初一起滚在地上,有细细风声擦着两人的耳边倏然而过,而他们二人原来站的位置,一支短箭赫然插在地上,已然入地一寸,犹然微微震动,发出一阵嗡鸣。
任歌行的浑身的血刷一下就凉了。
那是……狼毒箭。
有血线顺着杨晏初白皙的颈项细细地淌了下来。
躲在树后那人见一击不中,飘然远逝,柳树簌簌地抖了几下,再看不见影子。
杨晏初当时扑上去的时候什么也来不及想,完全靠本能,待到颈上传来一阵凉意的时候,他心里才堪堪来得及浮上第一个念头——
幸好我跟着来了。
哪个男人不想把心上人捧在手心里疼呢,可他总是只能被任歌行挡在身后。今天他终于可以保护一回心爱的人。
任歌行不知道杨晏初有多么担心他。那天晚上任歌行说起凤袖的蛇,那么轻描淡写,杨晏初听得心跳都乱了,怎么可能再让他一个人来这里,他虽然武功浅薄,但是至少抗揍,而且百毒对他作用也比较轻微——瓮底青便是如此。他虽然没什么大用,但是至少可以为任歌行挡个刀。
狼毒和瓮底青都是来势汹汹的猛药,杨晏初很快感觉身上软了下来,面部的肌肉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发僵,手脚开始发麻,他看见任歌行跪了下来把他抱在怀里,点他穴道的手都在抖,他听见任歌行一声声地无措地喊他的名字,他看着眼前方寸大乱脸色惨白的任歌行,那个从来都是桀骜潇洒,万事不萦与怀的年轻的剑侠现在慌乱得肝胆俱裂的样子让他心疼,杨晏初很想告诉他自己没事,狼毒大概只能让他难受这么一会儿,为任歌行挡这一下还是很划算的,但是他喉头发紧根本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用尽力气挑起僵硬的嘴角,眼睛亮亮地看着任歌行的脸,努力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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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狼毒和瓮底青都是来势汹汹的猛药,杨晏初很快感觉身上软了下来,面部的肌肉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发僵,手脚开始发麻,他看见任歌行跪了下来把他抱在怀里,点他穴道的手都在抖,他听见任歌行一声声地无措地喊他的名字,他看着眼前方寸大乱脸色惨白的任歌行,那个从来都是桀骜潇洒,万事不萦与怀的年轻的剑侠现在慌乱得肝胆俱裂的样子让他心疼,杨晏初很想告诉他自己没事,狼毒大概只能让他难受这么一会儿,为任歌行挡这一下还是很划算的,但是他喉头发紧根本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用尽力气挑起僵硬的嘴角,眼睛亮亮地看着任歌行的脸,努力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
杨晏初的视野逐渐黑下去,耳畔却逐渐清明起来。他听见任歌行完全方寸大乱的呼唤,在这茫茫草野,除了点住杨晏初的穴道,他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孩子一样束手无策地慌张。杨晏初很想表示一下自己真的没事,但是手脚根本使不上力气,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他用力挤了挤嗓子,发出了一声呻/吟,庆幸自己总算能发出声音,于是努力小声安抚任歌行:“没事,没事……别慌。”
任歌行终于听见他出声,脱力一样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杨晏初躺在他怀里,小声道:“没事……躺一会就好了……”
任歌行抱着他,摸着他的脸,语无伦次地重复道:“对,一会儿就好了,躺一会就没事了,对吗?别慌,没事……”
杨晏初脑袋还是嗡嗡响,但是说话间手脚已经不那么麻木酥软了,他勉力抬起手,兜住了任歌行的后脑勺,往下轻轻压了压。
任歌行颤声道:“我不亲!……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你不要这时候让我亲你!”
杨晏初:“……”
妈的,不想说话了。
他身心俱疲地沉默着躺了一会,任歌行又神经兮兮地拍他的脸:“杨儿,说话,跟哥说话!”
杨晏初叹了口气,感觉一开始那股来势汹汹的感觉已经潮水一样渐渐褪去,他按着任歌行的肩膀坐了起来,靠在任歌行肩膀上,低声道:“还行……有点头晕,再让我歇一会。”
任歌行一动不敢动,半晌,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脸:“真没事啊?”
杨晏初其实没什么力气,但是还是强撑着答道:“嗯。再歇一会就可以了。狼毒到底不比瓮底青,怎么跟生吃大烟膏子似的。”
任歌行伸长两臂环住杨晏初,尽量让他靠得舒服一些,长长地舒了口气,摩挲着杨晏初的手臂,低声道:“你吓死我了,你能不能别吓我了。”
杨晏初扯着嘴角笑了笑,半睁着眼睛,眷恋地摸任歌行的手,摸到了,就软软地扣住,笑道:“我是药人嘛,总还是有点用处的。”
任歌行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我他娘的要你图的是你用处吗,啊?”
杨晏初不说话了。
任歌行干咳了一声,晓得自己刚才语气太冲,又放低了声音:“我话说重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唉。”
杨晏初沉默着,用额头蹭了蹭任歌行的肩膀。
任歌行自己运了好几口气,才闷声道:“你今天要是有个好歹,你让我怎么办啊?我都……我求你了,你就好好的,行吗?”
杨晏初不想在这件事上和他再多争论什么,那种时候,他扑过去几乎算是一种本能,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这么做的,再说能给任歌行挡一箭,他其实还是……挺高兴的。
但是这个不能跟他家傻子讲,一讲又要急。
他腰腿用力跪坐了起来,然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低头俯视着任歌行,道:“走吧。”
任歌行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两条长腿搭在一起,他没有抬头看杨晏初,有些羞赧地垂着眉目,臊眉耷眼地低声说:“等会儿。”
杨晏初道:“怎么了?”
任歌行叹了口气,小声嘀咕道:“……腿有点软。”
任歌行这么个腿上开血口子灌铁砂都能晃晃悠悠自己走的主,大概是第一次承认被吓软了腿,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别别扭扭的诡异气场。杨晏初愣住,一瞬间想笑又心酸,俯身抱住了任歌行,任歌行的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开口时的声音就显得闷闷的。任歌行说:“你就是个小傻子你。”
杨晏初笑了,他摸了摸任歌行乌黑的长发,道:“那索性傻到一处吧。”
任歌行摇了摇头,安静地抱了他一会,站了起来,手抚在杨晏初的后背上,道:“真的没事?没有哪不舒服?”
杨晏初把任歌行的手从他后背上拿下来牵着,道:“没有——刚才放暗箭的人,你看清是谁了么?会不会是……”
任歌行摇头道:“听脚步声,总不会是妙音,况且他手上有伤,不会冒然引弓搭箭。”
杨晏初道:“追吗?”
任歌行道:“早跑了。”
两人一时无言,心内都有些沉重。直到任歌行轻轻托了一下杨晏初的胳膊,提醒道:“小心,前面有坑。”
杨晏初失笑道:“那么大一坑谁看不着啊——不是,我真没事,真的。”
任歌行点了点头,仍然不见喜色。杨晏初道:“怎么了?”
任歌行牵着他的手,沉吟了片刻,道:“晏初,你怕吗?”
站在谋算与倾轧的漩涡中心,或者主动去掀开一个隔世经年的秘密,颠沛流离,暗箭明枪,永无宁日,很可能……我也没办法万无一失地护你周全,你怕吗?
杨晏初愣怔了一瞬,然后道:“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任歌行微微弯腰,杨晏初凑过去,装作要说话的样子,却略顿了顿,出其不意地亲了亲任歌行的侧脸。
任歌行吓了一跳,脸颊一片酥麻,哭笑不得道:“你……”
杨晏初笑道:“世不可避。想到是跟你一起,就没什么让我害怕的东西。”
这一夜,惊魂的不止任杨二人,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具尸体就此失踪,而自那以后,不知何时,不知何人,在兖州城里传开了这样一个说法——红头鬼原来并未毙命,它是一个一剑穿胸都不会流血,更不会死的怪物。它开始变成一个恐怖的故事,一个讳莫如深的符号,一个让所有说书人都噤若寒蝉的厉鬼亡灵,出现在每一次止儿夜啼的恫吓之中。
既然决心要留在兖州,查清邵老爷含糊其辞的那部分过往,第二天上午,任杨李三人约了邵秋月,打算与她谈一谈,本以为可以看见肖聿白,没想到只有秋月一人前来,任歌行道:“怎么就你一个,老肖呢?”
邵秋月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别提啦,任大哥你看这个。”
她捏了捏脖颈上的一个项圈,道:“我爹知道他关不住我,非要我戴着这玩意儿,这个项圈与心脉贴得很近,而且与我爹的一个戒指相连,如果心绪涌动……咳,反正就是大喜大悲,大惊大怒,项圈和戒指都会有感应,我爹防着我,不让我见聿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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