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娜提亚说道,她虽然年轻却经验老道,通过这些情报基本就猜出了对方的基本配置。
“你们有什么看法?”她问道。
“有可能是黄头军或者十箭联盟的偏师追了过来。”
“或者是梁匀派人出城?或是其他地方散乱的辽东军?”
“你们说的都不太可能。”卓娜提亚直接否定道,“黄头军撤回了潼关,舍弃了十箭联盟,不可能再派兵来追我们,对他们而言这无利可图。十箭联盟本部自身难保,被吕军逐出关内,也不会主动派人。梁匀和辽东军都是无首群龙,乌合之众,不可能搞得出这种指挥和意图都明确的行动出来。”
“陛下,末将觉得,单宁府被舍下的安慕部安族军,我们并没有能够歼灭安慕的精兵,她们也杉樱本部失去联系,最有可能直接尾随我们而来。”
“我觉得也有可能,安慕军也是唯一有这种士气和素质的部队了。目前为止他们连一具尸体都没有留下给我们,对于最训练有素的骑士而言都是神秘而可怕的敌人。梁匀的军队绝不可能有这种表现。”
“你们说的也正是我比较担心的事。”卓娜提亚道,“如果是安慕未死的话,孤军深入,斩首捣巢就是安慕最擅长的作战方式,她对于领大军打前锋反而不像这个一样得心应手。当初征讨白山部落时候安慕部的暗杀者捣巢,刀剑几乎都驾到我的脖颈子上了。如今大军北上,要点是在尽量避免无谓斗争准备投入到草原决战,但安慕尾随,我中军一场恶战难免,如果以十三营之阵、牛角之阵等掩盖中军的话,又会严重拖慢大军行军,到时候如果再卷入其他麻烦的纷争,更是会损耗兵力,本末倒置。”
“我等愿听女王调遣。”将军们齐声说道。
我还记得白山那次安慕大姐的暗杀者捣巢,差点让卓娜提亚和杉樱二人都落难丧命,确实是一介劲敌。
“如今我们身在中原关内,到处都有良田村镇,不似草原空阔苍茫,所以安慕部如今不缺补给,她们的后勤也压力一定是比我们六万多人的要轻。如果以行军拖之,拖不跨不说,反而于我不利。我们在明,她们在暗,在敌寡我众,应该发挥优势,诱使敌人主动出击以决战,一战定胜负,永除后患。各位散后记住,今后每次都摆十字阵,亮中军,今后三日一安寨修整。”
“陛下,以中军诱安慕,是否太过冒险我想应该立假中军,陛下另行避难躲避。”一将军道。
“你们都是我出身入死的忠将,我也不怕与你们直说。”卓娜提亚摇头道,“安慕连杀我悍马、红古、白狼三大最强武将,两度杀到我的面前。与这种猛将对阵,在九熊将几乎全灭的如今,我手下拿不出可以镇她、赢她的大将。而我也可以说,如今军中,武艺最高者就是我自己,所以我要以中军为诱,亲自斩安慕。你们有异议,但我必须明说,你们遇上她只会被斩落下马,绝没有赢的可能性。当初在单宁府,红古将军以精兵正面攻她,却被挑落下马。白狼将军设炉膛之阵,以千人伏兵放万箭,未伤她分毫不说还被她斩杀,被她一人突破了朝尚阁,杀到我的面前。除了我自己以外,你们有谁敢说自己能比当时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优的白狼将军和红古将军都能做的更好的?”
众将军不语,但也没人不满,毕竟卓娜提亚说的是实话。
“明日起,中军设防要改……对了,你。”她突然转向我,应当还是不太好意思在这种地方管我叫“笙儿”吧。
“明日起,你不能呆在中军,到侧翼去吧,我到时候专门组织卫队保护你。”
我没有应答。
这话还是有些伤人的感觉。结果到头来还是得我在看不到她的地方为她去担心吗?
“除去安慕后,大军就继续加急北上,回草原。”
众将军应答。
但却有一人不语。
不是我,因为我并不想在难得的重逢后又与她吵架。
卓娜提亚谋事的大帐会议上,杨先生突然伏地不起,似是有什么大事要相求。就连坐在卓娜提亚一旁的我都觉得有些突然。
“杨先生,何必如此呢,有事坐着说。”
“臣只是有惑”他却脸都不抬起。
“有什么事?”卓娜提亚问道。
“陛下可知,辽东军军头自立为帝,妖孽京城,霸临朝堂,杀良纵奸?”
“我当然知道。”
“陛下又可知,贼军尽入京城,强征民夫,横行坊间,无恶不作?”
“这我也知道。”
“陛下既然知道,又自引六万大军,何不攻入京师,杀贼除奸,救黎明于水火,又继大吕正统,立足北方,以图天下,造千古之伟业?”杨先生终于抬起了头,他居然哭的老姜带雨,煞是让人觉得前所未见。
“陛下!日月黑白倒悬颠反,黎明苍生饱受涂炭之苦,皆愿圣人再降于世。陛下破定西关,穿凉州,征甘州,万事顺利时为何当初在单宁府停留许久,如今动身集兵势后为何又绕行并州,佯攻京城,将眼前大好前程都拱手送了天下群雄,而不自立门户于中原?”
杨先生是真的伤心又恨的样子,他时不时看向我,似乎是把我当做了最痛恶的眼中钉。
“杨先生,莫要说笑了。”卓娜提亚突然说起了中文。虽然大帐里的将军们听不懂,但是他们没有说出任何话,只是静静听着。
“我当初攻莲华,是为打断大吕由西域入草原之径,后攻伐西域是伐禄王之残势,留单宁府是等天下形式变化以全身而退。走北方而不退西域是躲大吕西征二将,留他们与十箭相残,绕并州是存我军力,佯攻京城是为惊扰辽东军,为我放北上道。而今回草原,是继续与十箭联盟决一死战,平我布谷德内乱,保我治下安稳。”
“陛下莫非没有心怀天下,雄心壮志不存呼!?”杨先生喊道,仿佛是失望又愤恨。看我的眼神也越发恶毒起来。仿佛是恨不得将我活活咬死。
“我心怀天下,但力不能及。我治下也都是军头,与今丰余良、梁匀之辈无异,入京城后,定会贪图享受,误人误己,为害一方。又,回头攻京,先生不见城墙上箭簇民夫成林,梁匀怕死,定会玉石俱焚,若攻,非强攻、围城不能破,必尸堆成山,血流成河,说什么救民于水火,实为至民于篝碳。杨先生与李先生当年赴我部,教我知书达理、兵法百家,甚是无私,可歌可泣。但又是无私之私,害逸笙先生赴死计我,又赚我弑父篡位,致我众叛亲离,成孤家寡人,受尽暴君之苦。如此这些,我从未向杨先生抱怨半句,报复一丝,是念你于我有教书育人之恩。但如今,这入主中原之事,我只能告诉你绝不可能,唯梦里可见。杨先生若放弃此事,随我回草原,若不肯,自去寻新主,或梦里见,长睡不起去吧!”
杨先生瞪大了双眼,仿佛世界崩塌了一样。他的胡须都随着身体发起抖来,也站起身,伸出了手指。将军们甚至把手放到了刀把上,因为用手指着女王是大不敬。
但他指的是我。
“你!你这祸国殃民的狐狸!妖孽!秽乱春宫,狐媚惑主!你兄是为忠良,你却为虺蜴,你如何对得起你伯父女!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一说到我二哥我就觉得与他没的比,也与我那个叔叔和那李逸笙没得比。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和更大的事物去献身,去舍身的人。我这种沦落多少年才有个人样的人有的比吗。
“今日就算落得粉身碎骨,也先除你这妖孽!”
他盯着我,似乎是准备冲过来与我搏命。说是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今日我应该就要见识了。
突然一声闷响,我才看到是卓娜提亚拍案而起。她居然有如此之大的力气,也是没有想到。她怒目圆睁,如虎豹之样,又像是猎鹰扑食。一帐之人皆惊,就连要死要活的杨先生也受惊而立,面露惧色。
“李卫驿是为壮士,与我有一面之缘,如亲如故。但李复、李逸笙二人,竟也敢拿来和李凝笙相提并论?李卫驿、温良玉、高红、王占虽都是败将,但无一不是舍身为国,亲赴沙场之英烈,李凝笙虽曾为奴婢,却两度孤身千里救我性命,舍安赴战,有情有义,有胆有识,不比其兄逊色。尔等之辈,与梁匀、丰余良无异,皆是包藏祸心,窥窃天下之虎狼豺豹,今我念旧恩,不与你计较,你却不懂进退,不知死活,不自量力,不去寻一窟苟延残喘,再三犯我,又图祸我爱,自寻死路!”
她挥挥手说道:“来人,把这人剥去朝服官靴,夺去冠帽玉佩,给我乱棍打出军营!”
杨先生的惨叫不绝于耳,也随着木棍敲打的闷声逐渐地远离了大帐。卓娜提亚像是被撕裂了什么一般捏住了自己的额头。她又低声让大帐里所有人散会休息,之后便就这样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提亚?”
我问道。我本以为她会因为这件事感到有一些解脱或是清爽,但是和想象的却不太一样。
“我一个人,让我静一静,笙儿也,也出去吧。”
我知道她的感受,那种被撕裂的感受。我原本以为只有我是如此过,但是她也不能例外。也正因为知道这种感受的滋味,我也很知趣的出了大帐。因为她确实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军营当中,灯火通明,甲胄与军马四处可见。
不止走到了哪里,我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位年纪比较大的老首领,穿着大袍子,手中拿着马鞭。
“是贡格公吗?”我问道。他本来在与属下说话,士兵们见到我便转过身对着我低下了头。贡格公看着我许久,似乎才终于认出了我来。
“是——李姑娘?凝笙姑娘?”他说道,我便点点头。
军营中也难得遇到了一个最初来时的熟人,他也遣散了下人,与我边走边聊起来。
“凝笙姑娘居然还记得我,真是老头子我的荣幸了。”
“贡格公不是被提亚遣回家了吗,为什么又会在前线遇到你?”我直接问道。
“提亚?啊哈哈哈。”他对我的称呼会心一笑,“我本来回到了自家,结果威辽之战开打,家底被吕军和叛军给抢烧一空,等到女王南征,我就带着人又来了。当年还是千户长,如今却连百户都没有了。连金帐大会也进不去。”
“你知道杨先生被赶走了吗。”
“刚听说,女王的意思,我们也不好揣测。”
“因为他执意让提亚攻京,入主中原。”
“那就是他的问题了。我们可以上奏,但不能越权提君王做决定。女王没有杀他,也是念旧恩了。”
还真是这么回事啊,难怪没人觉得奇怪,我还以为会和贵吉尔氏族那次一样又失掉人心。
“李姑娘,你也不要太谦虚,我可听说他还想对你行刺,才惹怒了女王。”
“那我觉得——不是正事吧。”不知为何,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女王从小我们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性子刚烈,但也念人情。老可汗被她攻杀,对她会有多大的打击,我们都懂。可惜啊,如今那些老哥们儿,老伙计也没几个活着的了。悍马将军、蛮牛将军、光照、尖刺,还有红古和白狼。最早被说是布谷德的九熊将,如今只剩两个了。”
“三个吧。”
“还有谁?”
“‘绒花将军’丰绒花啊”我道。
“丰绒花,那女王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自己人,绒花军都是辽东来的女直签军,早晚想着回去。”
“你们都是这么想?”
“如果不是九熊将死伤太多,也不至于得让绒花军留守草原。要么带绒花军前线留危险,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女王那也都是没办法的事。如今用人之际,杨先生就算冲撞女王,连哄带骗也能用的。所以说是因为姑娘你啊,你还说不是正事。”
“……”我也没什么话可说了。可能心底我一开始也就知道贡格公所说的事才是事实,但是口头上不好承认而已。
“我当初第一次见姑娘,还抽了你一鞭子。现在想想,还能活命,真是福大命大。”他半庆幸半嘲讽的说道。
“我那时候可没少挨打,不缺你那一鞭子。”我笑道,虽然听着也像是刺耳的嘲讽,但那是实话。我在那时候便是把打骂当饭吃的一个人。或许说不是人,只是个奴隶。
“姑娘,看现在的样子,这个变化。我老头子也只能说,我们的女王没有看错人。女王身边的人随着这些年的争斗,离的离,死的死,她已经是孤独一人了。你就好好陪陪她吧,姐妹也好,情人也罢,我们草原上没有那么多勾勾圈圈,我们不在乎那么多。她这些年也经历了那么多事,做了那么多,回报就是最亲近的人又背叛她,离开她。”
“不,没有的事。”我说道。我听不下去了。他这样对我婆婆妈妈说这些话,甚至还不如鞭子打在身上来的痛快一些。
“我就是她的回报。”
我向他告别,转身朝着金顶大帐的方向而去。
叶里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或许喜欢到了想要独占,喜欢到了会去伤害别人。
为此做了很多傻事,却也每每在到手时放开了。
将我推出自己的毡房,或是让我走出大帐。她是如此的贪婪、迫切,恨不得自己将喜欢的人的一切都据为己有,却又脆弱而多心,总是以为对我有什么亏欠,总是想要对我补偿一些什么,总是在最后一刻与我保持距离。
哪怕是在地牢之中,以为在临死之前,也只是倒在我的怀里,什么都没有做而已。她本能地想要把喜欢仅仅留在喜欢,因为她从未真的体验过在那之后到底是什么,也不敢涉足。
就算一个人在单宁府苦等,等到绝望,等到一瞬如永恒,等到满头青丝都成了异样的白发。最后却还是如此。
你既然说我是自由的人,那我就是这军营中最自由之人。
我可以离开这里,我可以回到单宁府,我可以去找黄头军,我也可以去找其他群雄。
我想做什么都是我的意志,如今没有人可以再强迫我,再让我服从。
所以我会做出我的选择,不会再去管她的小心思。
卫兵没有阻拦我,一掀门帘,大帐的尽头王座上,卓娜提亚还是坐在原处。她抬起头来,白色的大辫子与鬓角,还有那银色的王冠。正如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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