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师兄捡回你的日子,小师弟已经十六岁了,可惜师兄来不及赶回,托信使送去支闲时打磨的玉簪。师兄炼器课上都在打瞌睡,这支玉簪只是下品法器,一片心意,莫要嫌弃。唉,师兄不在,也不知道你学会束发了未。”
院中的小树估摸着孟鸣朝的身高,悄么声借着春雨,谨慎地给自己拔高了两寸。
“……高山峻岭,有如利剑,比山海柱还气派。可惜昨日有邪修偷袭,行程匆忙,来不及画下给你看,传音符里也不好多讲,等师兄回来了与你细说。”
孟鸣朝练完剑,抱着那把已经不符合身高的木剑,坐在山海柱的松林下,侧耳听着传音符里传出的声音,听到最后,没什么表情、却似有预料地张口,与方拾遗的话音重叠在一起:“师兄不日便会归来。”
说完,他反倒气笑了。
大猫伏在边上,骄矜地摇着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怀疑孟鸣朝可能是气傻了。
山海柱上烈风如刀,孟鸣朝穿得单薄,起身时不由晃了晃,蹙着眉尖低低咳了几声,俯身抱起团成一小团的猫儿,走在方拾遗牵着他走过无数次的小道上,半晌,才轻声说:“我好想师兄。”
蛋蛋用尾巴翘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快五年了。”修长的手指在怀中白猫水滑的皮毛上缓缓抚过,孟鸣朝声音愈低,语气清冷,难辨喜怒,“我的耐心要告罄了。”
大猫娇气地喵了声,表示自己也很想那只傻鸟。
穿过这条走过千百次的青石长阶,回到院中,天色已暗。方拾遗虽然不在,但飞来的传音符里总是督促着孟鸣朝喝药,絮絮叨叨的,像个操心的老父亲。
孟鸣朝一个人待着时表情很冷,不言不语,安静得似乎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他坐在桌边,修长的手指翻过从藏书阁借来的古书的最后一页——他翻看了方拾遗借书的书目,列了单子,方拾遗看什么,他就看什么。
方拾遗看书杂,阵法符箓炼器炼丹均有研究,名山大川妖魔鬼怪也有涉猎……还有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小黄本。
这是最后一本了。
喝了药,孟鸣朝又练了会儿画符,练完一沓黄符,外头夜色已深,姓方的影子都没一个。
孟鸣朝捏捏额角,觉得再想可能会忍不住下山去逮人,勉勉强强合衣睡了。
他很少做梦,即使做梦,也不会如自己所愿,梦到方拾遗来接他。
他只会梦到一片见不到底的、没有边际的黑暗。
周遭黑沉死寂,没有一点声音,连风也没有。整个天地被黑暗笼罩……似乎再待一会儿,就会被这片黑暗侵吞蚕食。
孟鸣朝忽然睁开了眼。
屋内熄了灯火,蛋蛋趴在床尾睡着,床头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人正俯身来,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给他掖掖被角。
孟鸣朝额上浮着层冷汗,没忍住握拳抵在唇下,重重地咳了几声,惊动了床尾那只蠢蛋。屋内的烛火亮了,床头立着的人清晰落入眼帘——温柔多情的桃花眼,抿着笑意的唇角,似是漫不经心又好似倾注关切的神色。昏黄的灯光洒在那张俊美的面容上,对方低眉看来,笑意更明显了:“小鸣朝,长大了。”
“……师兄?”孟鸣朝神情恍惚。
“才几年不见就不记得师兄了?”人影飘了飘,坐到床头,“小白眼狼。”
孟鸣朝抬起眼,目光里似乎带着贪婪的钩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这个浸在灯光下的青年扫了一遍,深刻在脑海里,随即朝他笑了笑,温柔地伸出手,掐住了床头的“方拾遗”的脖子。
“你不是师兄。”
薄唇微动,吐出这几个字的同时,床头的人一瘪,变成了张薄薄的符纸——上头画着方拾遗,洋洋洒洒几笔,勾勒出熟悉的眉眼。
是方拾遗琢磨出来的那个“万物有灵”符术。
孟鸣朝攥紧了符纸,深深地吸了口气,咬着牙,仿佛恨极了画上的人,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间磨出来的:“师兄……你有这个心思,怎么就不回来……”
给个假的有什么用。
他坐在床头,攥着符纸看了许久,转过头来,盯着茫然的蛋蛋:“我要去见他。”
蛋蛋喵了声:那就去呗。
方拾遗完全不知道自己特地给孟鸣朝准备的“大惊喜”惹了祸。
掐指一算,符纸该到了山海门几日了,他乐津津地跑到祁楚和萧明河面前嘚瑟:“等回去了,小师弟只记得我,都不记得你们。”
祁楚斟酌着道:“师兄,我有不好的预感……”
萧明河面无表情:“幼稚。”
游历几年,他们正往回赶,路途中仍旧在斩妖除魔,此时一行人休憩在一座空城里——货真价实的空城。
自魔族突破北境前线,妖族与邪修作乱之后,中洲许多没有修士护持的城池已经人去楼空,不复繁荣。
满地疮痍,凡人流离失所,有修仙者护持的城池也容纳不下那么多人,许多凡人只能裹着薄衣,瑟缩着躲在城门外,借着一点庇佑,护得一条小命。
这座城池在中洲未乱之前,是凡人最繁荣的城池之一,地处萧家、明家的交界处,这两大世家作风都颇为骄矜蛮横,不肯退让,两家明里暗里争斗了好几年,也没挣出什么结果来,干脆就不管这座城池。
于是这座城成了唯一一座明明离修仙世家最近、却在发生大乱后最快变空的城池。
萧明河看不惯家里的行径,觉得面上无光,到了这空城后心情不太好。
领队的变成了四长老瓮澄,女长老作风比萧凛要果决利落,待人却很亲善,不摆架子,其余弟子心情都很好。
方拾遗琢磨着,安慰地拍了拍萧明河的肩膀:“师弟,别总那么苦大仇深,开心点,过几日就能经过你家了。”
萧明河冷漠地拍开他的手。
方拾遗笑眯眯的,也不在意。他心里惦记着孟鸣朝,也不知道那小豆丁这几年长得多大了……可别还是个矮豆丁,虽然他不嫌弃,但未来不好寻道侣啊。
他琢磨来琢磨去,回了自己的房间,盘腿而坐,疲惫地阖上眼。
夜渐渐深了,窗外没有一丝声音,月光倾漏进屋中,风声也悄悄的。
打坐到半夜,方拾遗忽然听到一阵似乎很远、又似乎近在耳畔的声音,嘈杂难明,隐隐约约,有笑有闹,简直像有一堆人在他脑子里赶集会。他睁开眼,摸出罗盘,罗盘上的铜针疯狂打转,指不出方向。
方拾遗顿了顿,收起罗盘摸出剑,起身走出屋门,正想去通知瓮澄有异,走了两步,眼前陡然一黑,一时他头重脚轻,几乎栽倒,连忙扶住房门,晃了晃脑袋,等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不由一愣。
——眼前还是他们寄住的客栈,却换了番模样。
布满蜘蛛网的檐角焕然一新,挂了只八角灯笼,洒出朦胧灯辉。四周嘈杂声渐渐清晰,他忍不住闭了闭眼,再睁开,神色微变。
早就人去楼空的空城,此时街上竟挤满了人,挑担叫卖的小贩、街角摆摊的江湖骗子、街头卖烧饼的铺子、卖艺的戏班子……全都出现了。
附近几个屋里亮着灯,方拾遗握紧了剑,沉着眉目转身,一把推开了旁边那扇属于祁楚的屋门。
屋内正在地上你起我伏翻滚着的野鸳鸯惊声尖叫,方拾遗眼尖,还看清了两个都是男人,太阳穴忍不住突突地跳起来,礼貌地点了点头:“失礼了,请继续。”
再轻轻合上门。
其余的房间不必看了。
鼎沸的人声从街上随着风而来,灌入耳中,再清晰不过的告诉方拾遗,这是一座繁华热闹的城池。
但是,怎么可能?
这是幻境,还是梦境?
方拾遗有些摸不着头脑,蹙眉想了想,把趴在他头顶的胖鸟抓下来,眯着眼细细打量。
鸣鸣忽然被抓醒,歪着脖子眨眨黑豆眼:“啾啾啾?”
小辈,打扰你爷爷做什么?
方拾遗又试了试手感——胖得很真实,应当不是假的。
那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第20章
街头的烧饼铺子热气腾腾,撒上芝麻粒儿香飘十里。方拾遗蹲在铺子上头的房檐上,鼻尖动了动,深深吸了口气,喃喃道:“还挺香……”
鸣鸣睡了一宿,被捏醒后总算发觉不对,警惕地扫视四周,闻言忍不住啄了下他的手腕。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吃!
方拾遗笑吟吟地把它揣进袖中,提着剑跃下屋檐,周围人来人往,大人牵着小孩儿,老人佝偻着背,野犬互相追逐,看着再自然不过。
就是这种自然更令人心头发寒。
方拾遗很清楚——进城时,这座城池破败已久,满目灰暗,别说活人了,死人都只剩了白骨,整座城的住民只剩下一窝蜘蛛和飞虫。
他似乎一时走岔,到了个生者勿进的地儿。
现在身边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他不敢贸然断定。
“倘若是什么杀阵,四师叔应该要比我察觉得早。”方拾遗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眯着眼望向漆黑的天幕,“唔,总之,先不要离开客栈太远。”
附近来往的人看了他一眼,可怜地扔上几枚铜板。
方拾遗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重操旧业觉得有趣,托着下颔笑出声:“多谢多谢。”
他长得好看,一时人来人往,收获颇丰,大家都来看这个风光的乞丐。附近几个真乞丐对他横眉怒目,他也当没看见,一只手随意揉搓着鸟脑袋。
大师兄坦然坐在地上受着嗟来之食,还颇为得意不会有人撞见。
可惜方拾遗的嘴可能被乌鸦啄过,刚想完,上头忽然响起个少年的声音:“哎,道友!你也是被拽进此境的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方拾遗人模狗样儿的站起身,数了数收获,留了几枚铜板,剩下的递给了瞪他许久的乞丐。说话的人跳下屋檐,急急凑过来:“你……”
看清方拾遗的模样,杏眼桃腮的小少年一双眼瞪得更圆溜溜了:“你是……方拾遗!”
……
人怕出名猪怕壮。
方拾遗礼貌地露出微笑,细细打量了下面前矮他半个头的少年,注意到少年袖上纹着的方鼎纹饰,思忖着开口:“阁下是……药宗的人?”
“是!”少年爽朗地一点头,笑得露出小虎牙,“我叫虞星右,药宗三弟子。我知道你,你是山海门的方拾遗,神交已久,可惜这几年到处跑,试剑大会一再延迟,都没机会同你切磋切磋。”
方拾遗觉得这名儿有点耳熟,仔细一思量,忽然就想起了这位仁兄是谁——当年天生异象,药宗有个缺心眼的小弟子带着人上山放风筝给雷劈了,掉下去砸死一园子花花草草,忏悔书还发到修仙小报上了。
是个人才。
值得结交。
方拾遗总结完毕,笑容便诚恳了许多:“虞师弟是怎么到这儿的?”
“嗨,我也不知道。”虞星右纳闷地挠挠头,“前线传来捷报,师叔领着我们回药宗,途经此城,便进来歇歇脚。我半夜忽然听到阵奇怪的声响,爬起来发现我哥不见了,推开门走出来一瞧,就到这儿了。”
方拾遗点点头:“我同你境遇差不多。”
药宗好善乐施,悬壶济世,向来与各门各派交好,不仅在修界,在人世也开宗立派,收外门弟子,散布中洲各处,给寻常人号脉看病。
方拾遗早就有结交药宗弟子的心思,当下也不脸红被撞破旧业的事了。
“方师兄别担心。”虞星右看着比方拾遗还没心没肺,“我哥和长老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我忽然想起一事。”方拾遗摸出那把破扇子,“《十灵君散记》里记载过,一灵君体质特殊,常能沟通阴阳,一日打坐醒来,睁眼便到了几十年前,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陌生的景致。一灵君险些没找到来路,过了三年,才回到现世,谓之以‘回溯境’。”
没文化的鸟和虞星右一起茫然地歪歪脑袋。
“简单说来,我们可能被拽进了过往,这是个似幻境、非幻境,似现世、非现世的地方,得小心不要迷路。”方拾遗还惦记着街头那家烧饼,走到街头的铺子前,用剩下的铜板买了个烧饼。
虞星右嘶了口气:“方兄,你是不是饿狠了?这也敢吃……我看你袖里有只肥鸟,实在是饥肠辘辘,不如把它烤了吧。”
鸣鸣咻地飞出来,追着虞星右啄。
方拾遗低头嗅了嗅热腾腾的饼子,悠悠道:“味道不错。”
他幼时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最美好的记忆大抵就是老乞丐要到了几枚铜板,给他买了个烧饼。他屁事不懂,馋且贪吃,又饿了两天,狼吞虎咽吃了一半,抬头瞅见老乞丐的那张臭脸,才想起什么,掰了一半递过去。老乞丐却一把拍开他的手,哼哼着道:“买了仨饼,我吃了俩,这个最小的给你。”
小屁孩心思不多,放心地把烧饼吃完了,回头老乞丐就饿得爬不起来了。
他回忆着往事,想,还是老乞丐给他的那个烧饼好吃。
“这什么鸟啊,还挺凶。”虞星右逮住了鸣鸣,冲着胖鸟鼓鼓的肚子弹了弹,乐不可支。方拾遗看他们闹完,走到角落,冲虞星右招招手。
虞星右跑过来,方拾遗冲他笑了笑,摸出张符纸,贴到烧饼上。
金光一闪,那烧饼颤了颤,下一瞬,竟然尖叫起来,生出手脚,跳下方拾遗的手掌就跑了。
虞星右:“……”
鸣鸣:“……”
“……”虞星右抖了抖鸡皮疙瘩,“这是什么玩意!”
方拾遗遗憾道:“这烧饼还挺宁死不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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