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就拖着箱子率先朝不远处一辆刚刚抵达的大巴车走去,单青察觉到气氛微妙,装作无事发生地跑去整队。阵阵热浪中,只留下了瑟瑟发抖的韩文涛和满脸遗憾的陆寅柯。
“其实你也可以收拾我!只要笑一下就行!”
某陆姓男子不顾形象地朝着前面人的背影大声喊道。
动车从N市开到H市要将近五个小时,火车站的座位都已经被填得满满当当,杜彧一行人只能提着箱子在检票口前排起长龙。
他眼神掠过坐在行李箱上正拿传单扇着风的单青,又往前方瞧了一眼,燥热烦闷的温度与五颜六色的人流一起,与某些片段发生了不完全的重合。
陆寅柯用小臂撑着拉杆看手机,大拇指不停地往下滑动,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懒懒散散地向前扫了一眼。
“看什么?”他轻佻地勾起嘴角,视线与杜彧有一瞬间的碰撞。
杜彧轻轻移开视线,仿佛刚才只是一个不凑巧的巧合。
“又没看你。”
他似乎是被盯得不太舒服,右手不自觉地抚上略显纤细的脖颈按了按:“你为什么要换过来?”
“哦,不明显吗?”陆寅柯夸张地挑眉,左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捏了捏杜彧的小臂,“当然是为了你啊,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他的手掌大而温热,指根还有些粗糙的茧。他暗捏杜彧手臂时手掌随着骨骼轻微转动着,那触感就像小时候父亲非要拿胡须刮孩子幼嫩的脸一样又酥又痒。
杜彧感觉自己汗毛立了起来还顺带有些想笑,但他终究蹙起眉撇过头,手臂也触电般收了回去。
“说人话。”
陆寅柯用手指搓了搓自己因失去掌控而空落起来的手掌,掌心因薄汗的湿润而带上了些阻力。
他皱起眉,轻浮的笑容缓缓从他脸上褪去,就像雪山脚下融化的雪水,连带着升起一片氤氲雾气。
“你怎么这么瘦,都不好好吃饭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丧失了戏弄杜彧的心情,那往常熊熊燃烧的火焰被大水淹没只能打出个冒着青烟的嗝。他虽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活像朵蔫在了太阳下的向日葵。
“行了,不逗你了,”他的语调有气无力,“我社团里的活动跟我一个比赛撞时间了,我也不想因为这事儿再跟那里掰扯,干脆就换了。”
杜彧点点头,心底了然的样子。
“下次别随便拿情感开玩笑,你这点特别讨人厌。”
陆寅柯咧嘴笑笑,少了几分不正经反而带上了些许落寞:“我这不也是因为喜欢你吗。”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显得不够真诚,你的喜欢太廉价了,所以才老被甩。”杜彧用韩文涛曾经给他提供的情报做了论据,那还是在支教问题解决后的第一个例会上,他硬拉着杜彧叽叽喳喳乱灌的。
“我才没有老被甩,”陆寅柯自顾自地嘟囔起来,“我们都是和平分手的,她们都跟我说如果哪天我去找她们,她们就回来。”
“那你都不去找?”
“找什么啊,不找。”他拉低了嗓音,“本来就是她们来找我的,欺负我好脾气不会拒绝。跟我谈了又只把我当个吹嘘资本,拉出去跟遛狗一样乱转,最后还要全部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虚伪。”
杜彧嗤笑一声:“好脾气不会拒绝?光凭你这句话我就觉得你在说一面之词了。退一万步,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你现在这行为也和她们没什么差别。”
“唉。”陆寅柯沉重地叹口气,“不跟你说了,你老不信我。亏我们还是朋友呢,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我累了。”
不说就不说,杜彧也乐得清静。
他的手机拿出来得利落,软件打开得也利落,只片刻功夫,他已经戴上耳机背起了单词。手指一点一点的,眼神专注无比,仿佛屏幕那头不是冰冷的词汇而是他的爱人。
陆寅柯盯着他旁若无人的放松姿态看了两秒,终于又幽幽低下头去,双眼皮的褶皱也异常疲惫似的拉拢下来,时常微翘的嘴角几不可视地撇成一条苍白的线。
一行人就这样在检票口前堵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得到了蜂拥而入的权利。
杜彧对着手里的票号找到座位,他先是把卷席推进了座位上方的行李架,然后按下拉杆准备把箱子也塞进去。
穿行而过的人很多,杜彧弯腰去够箱底时膝盖突然一虚,他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向前扑去。
他眼看着自己就要磕上箱角,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却环住了他的腰,贴合在腰侧的手掌五指微屈,轻轻松松就将他扣了回来。
杜彧的腹部被他勒得生疼,但腰侧却是略带熟悉的热度与触感,他在心里轻叹一声,故意不去回头。
“我就说你吃得太少了吧,这小身板连抬个箱子都要跌,这哪行。”陆寅柯抽出手臂拍拍他的肩膀,“让开吧,我来帮你放。”
杜彧无动于衷,没听见似的重新固执地弯下腰。
这次他的膝盖不闪了,笔直的脊椎骨随着俯下的半身拗成了优美的弧度,透过轻薄的上衣微微凸显出来,仿佛一掌就能掰断,脆弱又易碎。
他真的太瘦了,陆寅柯心想,他看起来是如此弱不禁风。
他面上摆出一副担忧而又怜悯的神态,五指却又在暗中缓缓握起,略长的指甲嵌进掌心留下半月形的印记。
他好像真攥着什么,似乎也想攥点什么。
箱子被安稳地摆上了台架,杜彧总算转过身。
“我只是最近缺钙。”他的声音竟有些罕见的柔和,带着一种轻微的窘迫。
“但是谢谢你。”他说。
第20章 与车
陆寅柯的头靠在柔软的椅背上,他眯着眼睛看向右方。
杜彧的睡姿给他平时内敛清冷的形象添了几分随意与慵懒,一直保持着挺立的脊背微微蜷起,重心下沉着,屁股顺着座位滑到前面,一双长腿几乎成直角支在地上。
他平稳地呼吸着,阳光点缀下的睫毛不再黑得凌厉,反倒映出几分温润的光泽。似乎是梦到高兴的事情,淡色的唇角又轻微地翘起,显出几分与气质并不相称的俏皮,看上去倒是和无忧无虑的杜悠越发相似了。
他就那么沉沉地睡着,是毫无防备的派相。
陆寅柯垂下眼细细打量他,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无法分析的复杂情绪。就像是一堆杂乱无章互相缠绕的数据,哪儿都找不到合适的处理器。
他是在谁面前都能如此安睡吗?神情如此恬静,能永远这样沉睡下去似的。
陆寅柯仿佛突然从幻梦中惊醒,半睁的眼也逐渐恢复了清明。他被自己后面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由下意识排斥起来,竟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扰了人家清梦。
杜彧感受到触碰,睫毛颤动了两下眼睛却没睁,眉头虽然皱起一副将醒的样子,头却贴在靠背里滚了两下,最后只是换了个方向继续打着盹。
睡这么沉?
陆寅柯突然有点委屈,从他在他身边坐下的那一刻起,身旁这人就没拿正眼瞧过他。
在距离这么近的情况下,他也只是出神地看着窗外仓促擦过的景象,看累了就把手往怀里揣一揣,低头闭眼就睡。途中连一句话都没说,甚至没问为什么坐在旁边的是他。
自己就这待遇吗?明明已经是朋友了。
陆寅柯抽抽鼻子,猛然间他又想到了前几天在书店碰到的那个叫崔南哲的男孩,他们两个看起来关系真是该死的好,好到连杜彧都只用名里后两个字来称呼他。
再回头反观一下自己,唯一的称呼还是靠着作死交换过来的“陆社长”,既不好听也不亲近,四两拨千斤似的把自己的嘲讽都如数奉还了。
一声短暂的哈欠声从身侧传来,杜彧揉了两下惺忪睡眼立起手,撑着座位把自己往里推了推,直到后背又与靠背无缝贴合。
他费力地睁眼:“我睡了多久,还有多久能到?”
陆寅柯作势举起左臂,露出手腕上戴的电子表,鬼屋里荧光的那块。
“不好,坐过站了,”他一本正经地陈述道,“你睡了整整八个小时!”
杜彧虽然也觉得自己这次沉眠得出奇,但还不至于一觉醒来就变成憨批,他的手在座位上四处摸索了一会儿,终于从屁股下抽出手机摁亮了屏幕。
还好,还有将近一小时才能到。
他无视了旁边那人期待的目光,重新把头扭向一尘不染的玻璃窗。
太阳即将沉底,黄昏逐渐降临。
不知何时,远方的平房与草地都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田野和贫瘠的黄土,动车带起的流风似乎能卷起阵阵肉眼可见的沙砾。天色也越发显出浑浊的昏黄,土天竟成一色。
荒凉。
荒凉而又偏远。
荒凉偏远却又辽阔。
辽阔且磅礴。
生命力的缺乏下却又孕育着无限生机。
那是一种名为可能性的生机。
杜彧回头正巧对上陆寅柯因失神而呆滞的双眼,于是他突发奇想地问道:“喂,你吃过苦吗?”
“我是怕你受不了那里的贫困,你多金贵。”他补充道。
陆寅柯先是疑惑地“嗯?”了一声,尾音闷闷地翘上去,是用鼻子憋出的音节,一副没缓过神来的样子。然后他用撑着下巴的手指缓缓敲了敲自己的颌骨,唇齿微动。
“那倒不会。”
他收回发呆的目光,转而将视线移向窗外。
黄昏后的天在已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下来,就像即将燃尽的烛火,遥远的光亮是微不足道的呻吟。
“天快黑了。”他说。
“嗯。”
杜彧喉结的滚动随着转头的幅度显得更加分明,他遥望着窗外,漆黑的瞳孔里点上最后一星火光。
车进站,人下车,推推搡搡,行李箱磕碰在一起。
“我就不懂了,你东西这么多,干嘛不把手上那袋书给我?”陆寅柯看着杜彧艰难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开口。
杜彧踢踢脚边的行李箱好让它顺畅地滑动起来:“我手又没断,给你干什么。”
“你是不是一直这样?”陆寅柯拖着行李箱快速走到他身边。
“哪样?”
“一直不肯接受别人的好意。”
杜彧沉默片刻:“也不是,但接受你好意的代价我承担不起,干脆自力更生。”
“而且也习惯了,”他说得云淡风轻,“我觉得没什么。”
“嘿!你是不是只要还活着,就绝对不会麻烦人家一根指头?”
其实陆寅柯向来是欣赏这类人的,但此刻情绪却不明朗起来,心脏胀得像塞进了一个吹鼓的气球。
“也没那么严重,”杜彧不解地瞥他一眼,“但如果要我向不熟的人寻求帮助,我宁愿……不是,你突然这么偏激干什么?”
陆寅柯喉头一哽,阖上了准备继续吐露激动话语的嘴,舌头抵上下牙膛。
对啊,杜彧怎样和他陆寅柯又有什么鸟关系?而且这不是正好吗,本来自己就不是乐于助人的类型。
“算了,”他的声音沉得像在赌气,“想帮你还不乐意,什么人啊……”
杜彧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回头向韩文涛他们招起手。
一行人又接着坐巴士从市中心到了支教的镇上,因为是山村,所以没有大型交通工具可以再直达。
一出车站,靠在蒙上了一层厚灰的二手车上吞云吐雾的各类络腮胡大叔就叼着烟过来了。看到他们都背着包提着行李,眼里突然一亮,赶忙把烟头丢在地上拿脚左右狠碾两下。
“打车吗各位?”右边的精瘦大叔首先展开攻势,手已经直接腾上去要接单青的行李,“去哪儿啊?”
杜彧知道车站门口拉客的司机普遍价位虚高,于是伸手把单青的拉杆够了回来。
他掏出手机:“不用了我们叫车。”
那大叔一看他拿出手机就乱了阵脚,仍旧把拉杆抢过去,“别啊小兄弟,价钱好商量,你先告诉我你们去哪儿啊!”
“去北溪小学,多少钱?”陆寅柯走上前,一米八几的身躯在精瘦男人身侧铜墙铁壁般矗立着。
或许是受到了威压,男人说话开始结巴。
“北溪啊……离这里还……还挺远的,怎么也有快十公里吧,还得上山,四十吧……四十行吗?”
“打车软件上用券抵只要三十多一点。”杜彧在旁边凉凉说道。
“操。”那男人轻骂了一声,“三十五好吧?三十五我带你开进去,那些车不会给你走土路的。”
陆寅柯转头:“怎么说?”
“可以,”杜彧点头,“你那群兄弟们呢?我们大概要三辆车。”
男人一听,终于喜出望外地笑了,咧出满嘴被烟熏黑的牙,单青的行李箱也终于被拉动了。
“他们都没问题,直接上车吧,我去跟他们说一声。”他打开后备箱,把单青的箱子塞进去,然后就走到前面去跟另一个络腮胡子说话去了。
“上车吧,四人一辆车,到时候平摊一下一人就十块不到。”杜彧转身对身后的人群下达指令,“学校给了两千补贴,现在的开销大家暂且自费一下,结束的时候报给我,我能报销的就报销。”
众人于是点点头,拎着东西三三两两上了车。
车内分外狭窄,单青非要和两个熟人加上她的花痴对象一起挤。她本来想把韩文涛踢到前面,却最终屈服在了杜彧对女性的保护下,只能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坐上副驾。
三个大男人在后座横着撂了一排,大腿差不多都贴在了一起。
韩文涛怔怔地看着现在的排位:“为什么要我坐中间?”
“你瘦。”杜彧回他。
陆寅柯狠狠拍了一下他穿着短裤的大腿,手掌与皮肤碰撞发出清亮的响声,隐隐还有腿肉晃荡的震感。
“他叫你坐你就坐,你这么听话啊。是他带你做的大创还是我带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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