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
终于对了。
就是这样,不要招惹麻烦。
不要虚伪而无谓的关心。
不要有情绪波动。
但对面那人大概是个贱骨头,见他不再答话,反而闲不住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偷偷跟你讲,真话,以前我还挺想尝试吸毒,而且是戒不掉的那种。找个渠道,找根注射器,找准静脉,一按。”他语调漂浮,真像吸食着什么一般深吸了一口气,“就什么都不会想了。”
“你疯了?那会毁了你的。”杜彧终于抑制不住,快速地回过头,脸上是来不及掩饰的震惊与错愕,他恶狠狠地骂起来,“你他妈脑子有病?”
“没病,清醒得很。”他陈述着,嗓音低沉却云淡风轻,下一秒就要飘散似的,“要是那些毒品不能毁了我,那我吸他干嘛?”
“真是疯了。”杜彧眉头紧锁,是带上了怒意的凛冽,“你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你这么想对得起你家人吗?对得起你朋友吗?对得起爱你的人吗?你对得起谁?”
不对,又开始了。
他不该管。
不对。不对。
不对……
不……
但是等等。
不对?真的不对吗?
怎么不对了?
一个人是对人生有多颓废才能脱口而出“想要吸毒”?
他确实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也没那逸致,但诉说这句话的人就在他身旁,他是陆寅柯,他们靠得那么近。
那人都这样了,似乎下一步就要迈入阴沟,他却还不能做点什么吗?
他们正在仰望星空,正在啊。
不是吗?
不对?不该?不可以?
不行。
给他对!他要管!他管定了!
因为那人是唯一一个不怕被他刺伤的,死皮赖脸贴上来的,他等待了多年的朋友啊。
“以后不许再有这种想法了。”他的语气带上不容置喙的笃定,“烟也给我戒了。”
陆寅柯轻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神色。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竖起眉质问他,“你在命令我?”
“你是谁?你凭什么命令我?命令,我?”
“就凭你是我朋友。”杜彧掷地有声,干脆利落。
“朋友……”他轻笑了一声,嘴里念念有词,“朋友……”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编程吗?”静默了半分钟,他终于再次开口,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你说,”杜彧把身子正了过来,两人一时间靠得很近,近到连呼吸都能共享,“我听着。”
“因为在计算机世界里,二进制,只有0和1,没有例外,没有感情。只要逻辑正确,输入了就能处理,简单得纯粹。”
“小学的时候,我玩过一个模拟编程的小乌龟程序。我怎么编,里面的乌龟就怎么爬。你让它往左,它绝不会往右;你让它往前,它绝不会往后。服从,绝对的服从,机械性的,毫无反抗的。”
他停顿了片刻,眉头也轻微蹙起,似乎在本能地抗拒。但很快,他还是轻轻将下一句说出了口,就像在撕开一道尘封了多年的伤疤。
“我看着那个乌龟,就像在看小时候的我自己。”
第35章 滚烫
“那你——”
“好啦好啦!说我干嘛?不说了不说了!你看看天,看看天,我可是为了跟你好好温存才坐下来的!”
他突然恢复了嬉皮笑脸的神情,语调轻快地打断了杜彧未出口的问句,仿佛刚才的沉重并不来源于他。
他和杜彧离得是那样近,近到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捏了身边人的胳膊,一片冰凉。
“哎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啊?怪不得刚才走那么急。”他边说边扯过杜彧一只胳膊强硬地塞进了自己怀里,头也直接枕上那人肩膀,像个小媳妇一样窝了过去,“快用我炽热的怀抱来融化你冰冷的身躯。”
“嗯……还有内心,主要是内心。”他巴巴地补充道。
陆寅柯的胸膛很温暖,比小恐龙还要暖上许多倍。这让生性体寒的杜彧感到一丝疑惑,怎么会有人能这样温暖呢?
就像银河系中央,那个被众星环绕的,巨大而又炽热的气态星球。
是刺目的光,是灼人的热,是涌动的生命。
但他又像几万光年外,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不但自己沉溺其中,还制造了光的囚牢。除了吞噬,就是陪葬。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缠着自己不放?
自己究竟是自作多情,还是确实被需要?
杜彧没动,陆寅柯也没动,他们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僵持了许久。
许久,到底是多久呢,杜彧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陆寅柯的几缕发丝毛茸茸地蹭上了脖颈,鼻尖也抵在了自己的肩窝里。呼出的气息若有若无摩挲起皮肤,是带着暖意的痒。
“你身上有股香味,”终于,那人抬起了头,下巴磕上肩骨有些生疼,他侧着脸看向杜彧圆润的耳垂,“是喷香水了吗?”
“你想多了。”些微闪避的回答。
“嗯……”陆寅柯鼻里哼起慵懒的音节,是明知答案却还要给人难堪的那种语调。
他眯起双眼,又往身边人的脸庞上凑了凑。温血动物的逼近让杜彧有种隐秘的感知,是热度透过压缩的空气传导到毛孔里的感知。
他终于下意识地躲开了。
“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啊……”陆寅柯坏意地钳住杜彧不断后撤的身躯,用左手撑住那片支持他逃离的土地,是个从前方圈住的暧昧姿势。
他对着杜彧蹙眉的脸咧开嘴,夜色下看不分明的舌尖绕过一边的虎牙舔到嘴角,有种蛊惑的危险。
右手不知什么时候也沿着躯体攀了上去,拇指按在杜彧同样冰凉的下颌骨上,带着纹路的虎口划过侧脸,食指绕到一边轻轻敲起那人耳垂边赤裸的皮肤。
“只是你这里有颗痣,”他拿开手,“被我发现啦。”
呼吸突然顺畅起来,是他拉开了和杜彧的距离。
“哎呀,以前没仔细看,还以为是耳洞一类的东西,我还奇怪你那么正经怎么会打耳洞呢。”他两手后撤,仰头看起天空。
闲适的语气让杜彧紧锁的眉头越发沉下去,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问你个问题啊,你觉得我去打个耳洞怎么样?”正经的商讨语气,“可万一被星探挖走就不能经常见你了呢……”
这又是什么逻辑?
“你爱怎样就怎样,与我无关吧。”
“与我无关啊……”他哼了两声,“你还记得当时在游乐园里你最常问我的一句话就是‘与你有关’吗?”
“我不像你,你永远不接受别人的询问和好意,但我接受。”他话锋犀利地一转,是杜彧差点跟不上的强盗思维,“你看你都让我戒烟了,这算不算管我?管了我可就要对我负责,那我怎么样就与你有关哦。”
“玉玉哥哥,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可不能不管我呀?”他眨巴了两下故作可怜的狗狗眼,“不然我就去吸毒,呜呜呜呜。”
饶是素质良好的杜彧,此刻也不由被气到了脸青。他只觉得腹里淤积起一口气,活生生噎上喉咙。
“你是真他妈的有病,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人生和未来托付出去了?怎么,少个人你的生活还不转了?”
陆寅柯抬头望向天,天上有一条星河特别明亮,轨道一样连贯,从这头一直延伸到那头,最终消失在遥远的彼方。
“如果是以前的话,确实没什么关系,浑浑噩噩过日子也不是不行。”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在自我质疑,是少有的正经,“但人既然活着,偶尔也要有点期望和盼头吧?”
“期望?期望什么?”
陆寅柯缓缓阖上了双眼,星夜下他眉间的疤痕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我也不知道?或许我就是在等一个人告诉我。”他睁开眼望向杜彧,“告诉我这样是错的,告诉我生活是充满希望的,生命是值得精彩的,告诉我任何人都是应当被爱,也应当是拥有爱人的权利和力量的。”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在人生的前二十年里,从没有一刻是这样觉得过。”
这个人是真的在迷惘,杜彧打心底这么觉得。
但这又很奇怪,陆寅柯,迷惘?
他永远是人群里最扎眼的那个,只消轻描淡写的一瞥就能将他锁定,至少那里的他看上去是无忧无虑的。
他究竟是对什么感到迷惘,又是为什么想要毁掉自己的一生?
杜彧突然发觉他对眼前这个跟他撒娇腻歪了数十次的人一无所知。
他嘲笑那人系一生于他人,不为自己着想和过活,但他又有什么权利这样评述别人?
自己和他,不是一样的吗。
杜彧突然又觉得冷了起来,比之前更甚,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心脏和皮肤一起凉了下去。
他默默抱着膝盖把自己窝成了一团,两臂交叠缓缓搓起胳膊,摩擦产生的热量又让他获得了一丝熨帖。
“是精彩的,跟死亡比起来。”他半垂着眼眸,像是在自言自语,“至少活着就有希望。”
“但怎样才能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呢?”陆寅柯扯起嘴角,“睡着是不是就和死亡一样?那其实还挺轻松的。”
杜彧抿唇,温热湿润的气息在两臂交错的地方转悠起来:“可能是感动吧,有时候人是能靠感动活下去的。”
“那万一体会不到感动呢?”
杜彧猛然回过头去,陆寅柯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是机械、漠然、无望的质感,嘴角是下撇的,眉目是懒散的,瞳孔里似乎装着浓重到化不开的自嘲。
这不是真正的陆寅柯。
杜彧想。
这也不能是真正的陆寅柯。
陆寅柯应当是骄傲无畏的,是痞气狡猾的,是张扬自负的。
他应当笑得肆意跋扈,再不济,轻佻嚣张也行。
但无论如何,他应当是要笑着的。
“你太累了。”杜彧重重地陈述下去,明明是别人的事情却说出了笃定。
“或许吧,我可能确实是有点累了。”陆寅柯配合地着哈欠站起来转动了两下腰杆,“回去吧,我有点困了。”
杜彧看着那人挺拔的背影,黑夜他的背影好像自己衬衣上的雪松,孤寂地伫立在高峰之上,承受着只属于他一人的寒冷。
他跟在那人身后的脚步有片刻闪顿。
“你不冷吗?”他轻声问道。
很平静的问句,也是很单纯的问句,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简单。
但他问了。
“嗯?我不冷啊?”陆寅柯懒散地回头应了一句,神情漫不经心的,但两秒后他突然勾起一丝玩味的笑,“你又冷了吗?”
“唉,喊个冷还这么弯弯绕的。我都说了,还好我聪明,要换成韩文涛他那猪脑子肯定听不懂。”
他往后退了两步,直到和杜彧比肩。
“大夏天的,又没外套,这怎么给你取暖嘛。总不能走路的时候还把你胳膊搂在怀里吧,成何体统呀。”他伸出双手在杜彧胳膊上戏弄地撸了两把,随后单手下移用全掌握住了他轻盈的手腕,“这样好点没?”
“好个屁,”杜彧转动着手腕从他的桎梏中挣脱而出,指尖无意地划过他燥热的掌心,“你又在过分联想什么。”
“快走。”他踢着他的后脚跟催促起来。
这么一闹,杜彧还真就不冷了。不但不冷,各处的体温都小幅上升起来,尤其是耳后和面颊,火烧般烫人。
他跟在陆寅柯身后悄悄把手背贴在脸上降温,但没什么用的,那种灼烧的肿胀感挥之不去。
冬天在暖气过足的教室里他也会有这种感觉,只是不知道这时的脸色会不会也有些微红。
应该不会吧,希望不会,不然这也太奇怪了。
今晚实在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
他心想着等支教结束一定要拉远和这人的距离,但隐隐又对他今晚的玩笑话产生几分担心。
这个人是如此阴晴不定,说话也是真假掺半捉摸不透,万一真有哪天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事该怎么办?
可那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改变的啊?
大概,被人需要也是错觉吧。
果然还是离他远点好吧?杜彧在寂静的星空下偷偷想。
嗯,果然还是离他远点好了。
第36章 澡堂
“我认为,一个人的支教岁月应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韩文涛举起手中装着褐色液体的酒杯,“让我们干了这杯酒,回忆最初的美好。”
“天哪!How made winds!这话说的太精妙了!果然英雄所见都是略同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好像也说过!来!我敬你一杯!”陆寅柯把玻璃杯底往桌上敷衍地磕了一下,“我干了,你随意。”
“陆哥海量!”韩文涛尖叫。
“呃……”单青看着他俩你来我往杯中瞬时见底,终于懦懦地从地上举起一升装的可乐瓶,“还要吗?”
今天是支教的倒数第二天,明天他们就要踏往返程的路途。为了纪念这一趟旅行,一行人决定去镇上的饭店大吃特吃一顿,顺便再去浴场泡个澡,好好犒劳一下受了十几天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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