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挪回床上,把自己裹成蚕蛹:“不要,什么都不要,关灯吧,我想睡了。”
足足五分钟过去,邢烨叹了口气,请护士来把输液针摘掉,将病房大灯关上,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温元嘉屏气凝神,胸口隐隐作痛,意志跟着薄弱不少,他忍啊忍啊,不知忍了多久,直到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才悄悄探出脑袋,眼珠左右晃动,触到一头黑绒短发。
邢烨靠在床边,两手垫在床头,脑袋压上手背,深深浅浅呼吸,高大身体窝成虾米,长腿无处安放,可怜巴巴蜷着,缩进窄小缝隙。
温元嘉下意识看他手臂,弯腰蹭到骨头,疼出一身冷汗,他咬牙忍着,没发出半点声音,颤手撩|开邢烨袖口,观察里面的状态。
伤口还好,纱布拆掉大半,新生皮肤有长好的迹象,没有丝毫感染。
温元嘉轻轻松一口气,两手捂在脸上,指头揉搓眼睛。
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病房像一座孤岛,将外界隔离出去。
他是一艘小船,是一叶扁舟,在广袤无垠的海浪中漂流,胡乱伸手想抓住什么,握住的却是别人的芦苇。
腺体滚烫发麻,燥|热像裹着铜丝的电鞭,狠狠甩在背上,激起满身战栗。
他不由自主颤抖,连床铺都在晃动,邢烨眉头微皱,隐隐有醒来的迹象,温元嘉按住栏杆,哆哆嗦嗦下|床,忍着骨头磋磨的疼痛,挪到洗手间里,慢慢拧上锁头,沿门板滑坐在地。
他抱紧双臂,牙齿咯咯作响,指甲卡进肉里,拼命压抑自己,不敢发出声音。
隔着一道门板,他贪婪吮|吸邢烨的味道,像沙漠中渴水的旅人,扎进海市蜃楼的幻境,在砂砾中寻求安慰。
他扶着洗脸池起来,拽下旁边的毛巾,将它浸至湿透,从颈后向前系紧,在脖子前打成死结。
冰凉水流浇透脊背,衣服黏在身上,堪堪缓解渴求。
他擦干镜子,看着自己潮热的脸,嘴唇干裂出血,鼻尖浸透浆红,火烧云在两颊晕开,涂抹出病态模样。
不能再这样了。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悬崖勒马,及时止损,不能再上前半步,做出让彼此难堪的事情。
呼吸被疼痛慑住,温元嘉有些自暴自弃,抠住发烫腺体,狠狠落进指甲,缕缕血线冒出,沿脊背向下流淌,噼啪砸落瓷面。
第21章
疼痛唤回几分理智,温元嘉双眼紧闭,松开嘴唇,尝到满口血腥。
颈后毛巾烤的温热,他将它解下来灌满冷水,一次次浸到冰凉,按上滚烫腺体。
足足过了一个小时,那燥意偃旗息鼓,不再折磨身体,温元嘉长舒口气,压在胸口的滞闷缓解不少,他擦干后颈血迹,扶墙半跪在地,把地板擦拭干净。
及时止损,不能越雷池半步,最好的情况是做普通朋友,实在不行······做陌生人也没关系。
温元嘉一遍遍告诫安慰自己,用意念做成个严丝合缝的紧箍咒,牢牢勒在头顶。
他慢腾腾挪到床边,疲惫的两腿挪动不了,咚一下撞在床角,邢烨被晃动震醒,看到床边的温元嘉,很快反应过来:“几点了?”
温元嘉瞥开眼睛,不敢和他对视:“四点半,你回去吧,我能照顾自己。”
“这话说几遍了,”邢烨哭笑不得,睡不好有点起床气,抬指按太阳穴,“拜托别赶我走了,该回去的时候肯定回去,不会多留一秒,你看行吗。”
温元嘉捏紧手指,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明明是自己让人回去,对方答应无可厚非,可看到对方不高兴了,他手足无措,站在那呆呆看着枕头,张口结舌半天,半个音都没吐出来。
清醒过后理智回笼,邢烨揉揉头发,把温元嘉扶回床上,借着微光看人脸色:“没睡好吗?”
“没有,”温元嘉连连摇头,“睡得很好。”
他困到极致,可没法睡着,情绪似浓稠的胶水,将神经黏在一起,他被罩在毛玻璃后面,对外界的反馈昏聩下来,眼前摇摇荡荡,天花板旋转不休。
邢烨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球下浓重的红血丝骗不了人,睡不好觉脸色暗淡,黑眼圈沉沉坠在眼底。
邢烨思考两秒,起身走进洗漱间,把自己洗漱干净,将热水开到最大,拿来架子上的新毛巾,将它泡透拧干,拎着它回到床边,叠几叠捏成长方形,盖上温元嘉眼皮。
眼珠被重量压满,热意渗透下来,浸润干燥眼球,温元嘉长长舒一口气,感到难以名状的熨帖,他缩进被里,倦意卷裹上来,被热气烘烤的昏昏欲睡。
邢烨回洗手间抱来大盆,装满一整盆热水,征用了剩下的几条毛巾,在旁边静静等着,上一条凉了换成热的,热的冷了再换热的,足足换到天光大亮,温元嘉呼吸渐沉,他才悄悄起身,在背来的大包里翻找,从里面拿出纸笔,压在床头涂抹。
温元嘉一觉睡到中午,这段时间难得获得好眠,醒来时先闻到浓鲜的鱼汤,那味道飘来诱惑味蕾,耳边听到细密的沙沙声,似晨间冷雨,淋漓敲打嫩叶。
眼上的毛巾还是热的,他腹中咕咕,撑床半坐起来,胸口疼痛舒缓许多,回归成浅浅隐痛,不像之前那么剧烈。
“醒了,”邢烨放下纸笔,靠过来支起小桌,将鱼汤倒进小碗,摆在温元嘉面前,“看看能喝汤么?”
鱼汤熬至乳白浓稠,舀起来尝上一口,肉质柔韧细嫩,品不到半点腥味。
温元嘉饿得狠了,狼吞虎咽吃掉一碗,没等开口再要,新一碗摆在桌上,旁边放着拆好的纸巾。
邢烨手中唰唰不停,发挥一心二用的本事,边工作边关注温元嘉的状态,看温元嘉吃饱喝足,他才松了口气,上前收好小桌,把碗筷拿进洗手间里,哗哗水流奔涌出来。
温元嘉倚上软垫,视线飘到床头,那上面是画好的图纸,纸篓里还有不少捏碎的纸团,床头那张画风稚嫩,线条横七竖八,但隐约能看出食堂形状,桌椅有长有宽,有圆有扁,旁边还有几个隔出的小宴会厅,门口挂着几条门匾。
这画风称得上幼儿园水平,可温元嘉看的入迷,想知道里面有什么乾坤,他越看越觉得熟悉,这长宽高的数字标识,还有里面的结构分布······和他的学校食堂一模一样。
邢烨甩着手上水珠回来,温元嘉慌忙挪开视线,担心惹邢烨不快,邢烨倒没什么忌讳,主动把图纸给温元嘉看:“你们一食堂三楼,两年前放出风声说要对外承包,我跑过几十次了,应该能拿下来,现在在和设计师商量,看看改装成什么样子,以前只能刷学生卡,我想把它改成刷卡和现金都能使用,这样学生入学毕业,他们家人就能过来吃饭,平时谁忘带卡了,也不会饿着肚子。”
“原来的这些方桌椅全部拆掉,打几个隔断,围出几个新宴会厅,”邢烨拿来纸笔,在纸上勾画,给温元嘉展示,“这样你们同学聚会、毕业答谢恩师,还有其它的一些活动,就不用跑太远了。”
温元嘉仔细听着,想想学校情况,觉得很符合现状,他们现在每次聚餐都去小吃街,想稍微吃好一点,要搭门口的小黑车走半个小时,才能找到合适的饭店。
“你觉得这设想怎么样,”邢烨放下纸笔,跃跃欲试,“我自己觉得可以,但雪峰不太同意,他说前期投入太高,后面的盈利也不确定,让我再考虑考虑。”
温元嘉眨眨眼睛,僵硬勾唇,想笑笑不出来,紧箍咒在头上缩紧,告诫自己保持镇定。
作为朋友,作为普通朋友,或者说作为一个陌生人······要回答什么,要怎么回答才是最合适的?
“这个······你们要自己商量,”温元嘉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商量好了再做决定。”
“那我换种问法,如果这个食堂开起来了,你和你身边的同学,如果想要聚餐,会考虑来这里么?”
“会,会的,”温元嘉连连点头,“我们会过去的。”
“来看你的那位同学叫什么?”
“程俊。”
“哪个程哪个俊?”
“程度的程,英俊的俊。”
“平时聚餐多吗?”
“多,”温元嘉想起什么,“他们经常聚餐的。”
“好,”邢烨松一口气,脸色活泛很多,多了聊天的兴致,“你老家在本地吗?”
“不在,”温元嘉摇头,问什么答什么,“过来念大学的。”
“家里兄弟姐妹多吗?”
“爸爸和哥哥,”温元嘉飞快回答,停顿片刻,喉口咕哝两下,眼珠低垂下来,慢慢添上一句,“他们······对我很好。”
“他们放心你自己出来?”
“我很大了!”提到这个,温元嘉就要炸毛,“不是小孩子了!”
邢烨又触到逆鳞,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又说错话了,再不说这些了。”
温元嘉滑进被里,握住被角上提,把自己盖成一团,藏住南瓜翠叶:“困了。”
空调温度打的低了,他刚睡醒根本不困,只是有点发冷,薄薄的被子裹不住暖,寒毛根根竖在身上。
邢烨看看微颤的白团,看看旁边的被子,想想盖两条呼吸不畅,他在拿来的大包里寻找,捧出一条柔软毛衫,盖在被子外面。
这重量正好,覆在外面也觉不出沉,温暖包裹上来,温元嘉小心探出脑袋,摸摸毛衫衫角,针脚精致做工细密,忍不住捻了又捻:“织的真好。”
“那当然,”邢烨说,“我妈妈织这些远近闻名,销量很好,可惜她都是手工来做,每天产量很少,后来身体不好住院,织的越来越少,我想跟着学学,实在没有天分,动动针就扎的满手是血,这手艺就没传下来。这条是用当时最好的材料做的,她给我织了一件,给她未来儿媳织了一件,说想看我结婚······”
邢烨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了:“不说了,现在过得不错,不愁吃不愁穿,债还的差不多了,手里还有余钱,她该挺高兴的。”
他像在安慰自己,又有点甜蜜的烦恼:“如果可以,真想马上结婚,雪峰说想再拼拼事业,我就不明白了,先结婚再拼事业有什么不好,又不是七老八十要退休了,他做什么我都支持,又不会成为他的拖累。”
温元嘉藏回被子,被角盖住脑袋:“你······这么想结婚么。”
“当然啊,我和你们学生不一样,你们读书上学考试,学校像个大集体,做什么都有希望,”邢烨靠上椅背,“我呢飘来飘去,像个蒲公英似的,干一天活赚一天钱,每天都不知道在哪睡的。结婚就不一样了,结婚就有家了,就有人关心你了,你也可以大大方方关心家人,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心里感觉是不一样的。”
明白的。
温元嘉不敢接话,他喉口哽咽,心里的秤砣不断下坠,那条线越来越浅,越来越细,它承坠的东西重如千钧,勒的他口干舌燥,喉结上下滚动,抽不到半点氧分。
他从未这么清醒明白,明白无论他做什么不做什么,他都是透明的空气,邢烨根本看不到他,更不会注意到他。
“那······可能他还没准备好吧,”温元嘉含糊开口,想当个客观冷静的开导者,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准备好了,就答应你了······祝你成功。”
砰的一声,那秤砣崩开细线,坠入无底深渊。
第22章
余下的住院时光里,温元嘉把“相敬如宾”这几个字,贯彻的淋漓尽致,能自己做的绝不要人帮忙,做不了的即使要人帮忙,也是千恩万谢,不愿让邢烨为难。
饶是如此,能出院休养的那天,邢烨还是叫人扛着大包小包,把温元嘉送到宿舍楼下,拎上几十袋补品,和程俊打过招呼,嘱咐他多照看小孩,才放心离开宿舍。
温元嘉被准许回来休养,但还没恢复到随意跑跳的程度,他在病床上躺的累了,回来靠在桌边,脑袋搭在墙上,看程俊遨游在补品海洋里,把自己呛的晕头转向:“这什么,哦冬虫夏草,这长须子的······人参鹿茸,等等,怎么还有阿胶燕窝壮骨粉佛跳墙,有用吗这些,我看是要把你补成施瓦辛格······宿舍太小了,放不下啊······”
“送人就可以了,”温元嘉掌心托着侧颊,疲惫的睁不开眼,“每个宿舍送上几包,一件都不要留下。”
程俊愣住,手中噼啪碎响凝滞:“这话怎么说呢,这也是人家的心意,送人多不好啊······”
“不要了,”温元嘉缓缓开口,像聚起全身的力气,轻轻飘洒出去,“不是我的,不要了。”
小师弟大病初愈,程俊隐约察觉到什么,不想让对方难受,他乖乖做了一回搬运苦工,像古代赈济灾民的舍粥人,把补品送进千家万户。
走廊响起一片欢呼,几乎要把房顶掀开,程俊向来人缘极好,这会更成了个赢球的队长,被七手八脚缠住,向半空抛起落下,走廊回荡他的惨叫,温元嘉没有救人的欲|望,他攥紧栏杆,艰难爬上床铺,把自己横在床头,看着空荡荡的地板,嘴唇嚅动几下,慢慢合上眼睛。
程俊回来的时候,看小师弟靠在床头睡着了,他立刻放轻手脚,拉上窗帘,关上台灯,借着小夜灯的光线爬上床铺,把电脑搬来戴上耳机,决定再打几局游戏。
刚酣畅淋漓赢了一场,程俊回身想拿水喝,转头撞到圆溜溜的眼睛,那眼睛像两颗盈润的玻璃珠,绽出微微寒芒。
程俊张口结舌,一颗心上上下下,险些从胸口弹出,他掐住脖子,止住即将出口的惨呼:“元嘉······你······你还没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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