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缘分浅薄,从他死于伽蓝塔的那一刻起,便是这样了。
他在忘尘雷阵中散去记忆前留下的那一缕神魂为星如扛了天劫,他也曾于九重天上有所感应,然还来不及找寻他,那一缕神魂便在天雷之下消散,剩下的那一点残魂附在他送与星如的那只眼睛上,待到百年之后才又生出新的神魂来。
若那时候……若那时候他就能找到他。
然而这到底是他的妄想,他能让伽蓝塔倒了又立,镜湖水枯了再生,可他终究不能让时间倒流,重回到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
风渊倒在伽蓝塔下,闭上了眼睛,任由这场无穷无尽的风雪将他掩埋。
梦中,他躺在摇椅上,日光穿过繁密枝叶,落下斑驳的影子,星如趴在自己的怀里,他红着眼,搂着他的脖子,仰着头对他说:“殿下,我想你了。”
风渊动了动唇,想与他说一句我也想你了,然还不等他开口,星如就从他身上起身。
“可我太疼了……”星如低头望着他,神色哀伤。
风渊的心脏好像被细细的丝线一圈一圈地缚住,有人扯着线头将这丝线霎那收紧,顷刻间这颗心便四分五裂成浸泡在苦水里的腐肉。
他想告诉他的星如,不要疼了,他已经回来了。
可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听见星如对自己说,“殿下,我不要你了。”
然后看着他散作流光,消失在自己的眼中。
再醒来时,他已回了天界。
百余年前的伽蓝塔下的这一桩旧事终究是再无人知晓。
梦枢过来的时候,便看着风渊坐在登仙台上,他低着头,手指尖神光微微闪烁,目光落在登仙台下,不知望向何处。
他看着这一幕吓了一跳,差点要冲过去抱住风渊,随即又想到登仙台下的献梦钩都已经在风渊的昆吾剑下化作了尘烟,如今即便他跳下去,也不会有什么。
只是风渊这般,他总觉得他哪一日会突然随着那位星如仙君羽化归于天地,这几日这种预感尤其的强烈。
当年的上神们大多已经身陨,千万年过去,就只剩下了他们四个,若是再少一个,连一局牌九也凑不齐了,梦枢苦中作乐地想到。
他盯着风渊看了一会儿,突然大惊道:“你是在做什么?”
他这才发现,风渊手中的神光是他修为所化,他身上修为本就剩了不多,待到耗尽之时,稍有差池,他便可羽化归天。
风渊温和笑着说:“我怕他无聊,送些他从前喜欢的小玩意儿给他。”
这一身的修为也无甚用处了,在羽化之前,该给他的星如留下一点小小的快乐。
梦枢叹了一口气,他其实至今还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想起了一桩旧事,他便将自己磋磨成今日这般模样。
他有多喜欢那位星如仙君呢?
只是二十年的记忆,就将过往全部的一切全部覆盖。
梦枢劝他:“你其实不是只有他,你除了经历了这一番劫数,还有数万年的畴昔与峥嵘。”
“你说的那数万年畴昔于我而言,不过如蹉跎而过的一日,我宁愿我从来就只是他的殿下,”风渊顿了一顿,补了一句,“这样至少不会让他后来那么伤心。”
梦枢想了想,对风渊说:“又或许,他见了你,其实心中并不是只有伤心,你是天界的上神,总比你在人间轮回要好上一些。”
风渊没有说话,若是他在人间轮回,必定不会有上神的高傲,和那些对他的莫名成见,见了他那样,说不定还会说他一句可爱。
只是如今说这些,已没有任何的意义。
梦枢在风渊的身边坐下,对他说:“我前些日子帮你想了想,即便那位星如仙君跳了登仙台,也不该消散得如此干净,或许……或许还有其他的机缘,你们二人还能重逢。”
风渊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神光微闪,消于沉寂之中。
梦枢见他听了进去,便继续说道:“在无情海的幻海深处,有一树,名作帝女桑,五千年一开花,五千年一结果,你若是能将它的果实取出来,或许我可以,重新将你们这段红线牵扯起来。”
有些话梦枢对风渊说没有说。
若要将那红线牵扯起来,得需那位星如仙君还在。
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只是他的一个猜测罢了,可那位星如仙君究竟如何,谁也不晓得。
他这样说,只是为了让风渊有个希望。
他对风渊道:“可不管怎么样,若想要去幻海深处,你得先将你的修为给恢复了。”
帝女桑生在幻海深处,幻海之雾便是从此树的枝叶上弥散而出的,此树最擅长织造幻境,比之幻海雾更为令人恐惧。
幻海之雾只能从个人的记忆中摄取到痛苦从而化出梦来,而帝女桑却可以操纵无情海众生的记忆。
那些经历过的、已经错过的,它总能找出众生心中最痛苦的那一刻。
第29章
若是可以的话,梦枢倒是想帮风渊去那幻海深处将取下帝女桑的果实来,他自从这天地间诞生至今,从没有大悲或是大喜过,他这样的人,即使到了幻海底下,也不会遇到有太难过的事。
只是帝女桑的果实与他接下来牵扯出的红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除了风渊自己,谁也不能替他。
冷风从天河尽头瑟瑟而起,登仙台上烟云如涛,金色的巨龙盘踞在石柱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台上一切,风渊的手指上又闪烁起微渺神光。
梦枢低头看了一眼,那神光中映着那位星如仙君的面容,他坐在床上有些出神的模样,身后的背景应是在忘忧宫中,也不知道风渊什么时候留下的这么一段片景。
从前他误以为风渊与习谷该有一段缘分,对那位星如仙君总是带了几分偏见。
如今再想来,那位小仙君明明记得所有,也知道了所有,却看着风渊为习谷办了师徒大典,看着他将唯一一颗醒梦果送到习谷,看着风渊断开与他之间那微薄的缘分,他那时心底又是在想什么呢?
自己因埋怨他,故而常会在紫微宫里洒了些瓜子皮戏弄他,星如仙君倒是好脾气,从不曾发怒于他,只是默默拿着笤帚将那些瓜子皮全部清扫干净,又或者有时候他懒得活动,便用法力将那些东西碾成尘埃,让他们随风飘去。
梦枢忽觉得嗓子有些干涩,他虽不爱慕那位小仙君,却也终于有些明白风渊此时的痛苦了。
许久后,他呼了一口气,日头钉在西边的天空上,他们的影子落在身后的石阶上,拉得很长,一直到石阶底下,他抬起手拍了拍风渊的肩膀:“若是真想去无情海,你先把修为恢复了吧。”
风渊没有作声,只是望着茫茫的登仙台下。
梦枢能说的都已经说尽了,再待下去他也劝说不了什么,他起了身,离开登仙台,沿着天河往回走去,若他此时回头往登仙台上回望一眼,便会发现那里已没了风渊的身影。
风渊又来到了登仙台下,自那日之后,这里早已没有了献梦钩,金色的神光在云层间明灭,将他的影子亦投在这些云层之上,风轻轻吹来,这里难得的平静。
他伸出手,停在半空中,掌心朝上,手指微微张开,等了许久。
并没有人来。
梦枢说的不错,仙人跳了登仙台即便神魂不稳,也该留下一二痕迹来。
可他从不曾找到。
那他的星如还能再回来吗?
他的星如会在哪里呢?
天界下起雨来,细细的雨丝滴落在天河之中,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打湿了一丛的杜衡草,千桃园的桃花谢了多日,此时结了些翠绿的果子,在雨中顶着几滴雨水晃头。
风渊前几日刚跳了登仙台,后又入了忘尘雷阵,若是这般直接再在去了幻海深处,他们也不用等他再从无情海回来,可以在以后的每年这一日,给他在无情海烧一炷香,就算作祭奠了。
梦枢来紫微宫看了他一眼,见他还不算糊涂得太厉害,也明白自己这般去了幻海也是送死,他并不怕死,只是他需要将抓住了这最后一颗稻草,才知道自己该不该死去。
风渊嫌闭关太慢,干脆从梦枢那里拿了些丹药,也不挑选,全部用了。
梦枢看了颇有些心疼,不知是心疼那些丹药,还是心疼风渊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
他这么胡来,最后倒也将自己的修为恢复了五成,可这五成又有几分实几分虚,就不得知了。
司泉与剑梧来看过他几次,什么话也没说,谁能想到曾经的天地共主,有一日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妖怪,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司泉偶尔会抬头望着灵犀宫的菩提树,笑上半天。
梦枢仍旧是放心不下他,可也拦不住他了,能做的只是陪着风渊一起到了无情海,他心中明白,若这一次还找不到那位星如仙君,怕是风渊真的要归于这片天地了。
他到底在怎样,记着那位星如仙君呢?
情爱这种东西,果真伤人。
他想起自己前些年自己到人间的时候,听了一出戏,其中有一句他记了多年,至今也不曾忘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不过如此罢了。
梦枢叹了一口气,只愿自己永不受这情爱的折磨。
无情海中,每当夜晚降临,幻海之雾便日复一日地从天尽头弥散开来,众生陷入梦障,星如就是在这个地方过了百年。
百年之后,他终于结束这段漫长的苦刑。
然后,他落了登仙台。
是因为在仙界,比在无情海更加不可忍受吗?
风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那伤口本来已经快要愈合,前几日又无故裂开,不疼,只是觉得苦。
梦枢在旁道:“剩下的这些路,你得自己过去,帝女桑在幻海底下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也不清楚,你要自己小心一些。”
关于帝女桑的传说倒是有一些的,可真真假假无人得知,没有人会故意跑到那里去,体验这人世间最痛苦的往事。
风渊神色淡淡,倒有些往日的模样,他对梦枢说:“多谢了。”
梦枢望着他,没有再说话。
天空阴沉,幻海之上飘荡着终年却不会消散的薄雾,浪涛翻卷又如雪般消散,风渊踏入海中,他走得不快,却在顷刻间被冰冷的海水淹没到头顶,消失于梦枢的眼中。
那一次在九幽境中,他便曾如今日这般,被永恒地尘封在无垠的海水之下。
他亦开始明白,九幽境中的他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终究迟了许多年。
四处一片黑暗,风渊抬手,撑起一方闪电般的光亮,他的身影在海水中漂游,因水中也含着帝女桑的气息,故而周围幻象迷离,有些是他,有些是星如的。
他行得极快,不过片刻便来到幻海的深处,帝女桑在此处挺拔耸立,枝叶繁茂,郁郁葱葱,如华盖一般高高撑起,四周却是寸草不生,只落着五色华光的屏障。
风渊站在屏障之外,冰冷海水的将他周身包裹,帝女桑的枝头生出些许花苞,还未绽放。
他收起指尖的神光,抬步踏入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耳边叮咚一声脆响,屏障刹那间如琉璃般破裂,华光璀璨,如日月般耀眼,有女子缥缈的吟诵声在耳边回荡不休,数万年的光景在他眼前,从天地之初至他卸下身上天君之责的那一日,风渊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向着那帝女桑继续走去。
画面流转,又过了些许年月,他坐在长秋宫的长案前,单手支颐,与梦枢漫不经心地商议着他历劫一事,几个日月过去,他便这样来到人间,成为大胤的太子殿下。
他遇见星如,又离开他。
熙明十六年,姬淮舟死于伽蓝塔中,可这画面并未随他回到天上,他在这上面又看到了星如。
风渊甚至有些安慰地想着,这帝女桑的幻境其实不错,至少能让他再见到他。
他看着星如闯进皇宫中了埋伏,看着他在国师面前嚎啕大哭,最后是他坐在上鹿丘上,精心挑选了最好看的一根尾羽,拔了下来,为他放了一场盛大的烟火。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七十六年啊,他不知道他的殿下早已死去,就那样坐在上鹿丘上,每到暮色沉沉时,拔下一根翎羽,放一场烟火。
风渊终于知道他这一身翎羽究竟是如何没有的。
却在多年后第一眼看到他的原形时,嫌弃他这样有些丑陋。
一直到嘉平六年,腊月十五。
那一日,也该是姬淮舟的生辰。
星如看起来比往日高兴不少,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意,他为自己换了一身好看的新衣,把长长的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还插了一根白玉的簪子,他在等着与他的殿下重逢。
他仍不知晓,他的殿下早已不在了。
帝女桑枝叶翻转,有浅色光华在缠绕着树干向上攀沿,它轻轻抖动叶子,便有细细的红色枝条垂下,像是挂着一树的红绸,天地在霎那间变了模样,风渊就这样来到了百年前的伽蓝塔下,亲眼看着星如为破开伽蓝塔的禁制,将一身翎羽全部烧光,那火势浩大,从上鹿丘一直连绵到伽蓝塔下。
他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却被禁锢在原地,看着这一切,无能为力。
星如随着那火来到那伽蓝塔下,他终究没能见到他的殿下。
他呆愣在原地,听着癞头和尚说着他早已不在,又从那和尚的手中接过那仅剩下的一点淤骨,哭笑了半日后,猛地仰起头将那淤骨尽数吞入了口中,然后以无根之火燃遍了整个上鹿丘。
佛塔倒,镜湖枯,万物凋败,付之一炬。
“该罚入无情海,受刑百年。”许久后,有冰冷的声音从天外响起。
星如坐在伽蓝塔下,天地一片寂静,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一只巨大的怪物侵吞了进去,天空落下雨来,他便倒下身去,眼中有血淌下。
风渊终于在这一刻破开了周身的禁锢,他踉跄着来到星如的身边,跪倒地上,颤抖着的手从他冰凉的脸庞上拂过,他叫着他:“星如……”
那些雨水落在他的身上,如同从高空中坠落的刀刃,将他皮肉尽碎。
轰隆雷声从天边乍的响起,有电光踏雨而来,狠劈在他的背上,当年是他的那一缕神魂挡了这数道天雷,如今这雷再次落到他的身上,他一口血猛地吐了出来。
他并不为这些疼痛难过,他难过的是,他的星如也曾经历了这样的苦难。
他把星如抱在怀里,低下头,吻了吻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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