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七早就过了及冠的年纪了,可从他来平城的第一天,安临平就只见他束着条马尾快活地四处游荡,于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问关于发冠的问题。他递了一条发带和一根玉簪过去,梅七顿了顿,只拿了发带,半晌,难过道:“我本来也有这样一条的,来平城的第一天就弄丢了,晦气。”
安临平说:“好,那这条算是赔偿,簪子则是利息。”
梅七又小声嘟囔道:“不一样的,那是我叔叔送我的。”
梅七重新绑好头发,站起来,甩了甩,挺满意的。安临平的储物戒指里压着许多没机会送出去的首饰,这条白色发带的尾端镶着几颗组成梅花状的红珊瑚石,被梅七粗暴地在发根上卷了几圈打上死结。
安临平说:“我教你用。”
梅七便很生气:“我当然知道簪子怎么用,但战场上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你是不是傻!”
安临平就道歉了:“对不起,是我说错了。如果哪一天我不用弓箭了,送你一条更好的发带赔礼。”
梅七怀疑道:“你用不用弓箭跟送发带有什么关系?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那一天,而且要是很久还算什么赔礼?还有,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在给女孩儿送首饰?”
安临平被他噎住了,忽然觉得今日的梅七格外暴躁,话也比往日多。叹了口气,听到外头在下雪,雪花窸窸窣窣地往庭院的树和石头上落。于是他说:“下雪了,我送你回去吧。”
梅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好奇道:“你平时睡觉吗?”
“……偶尔。”安临平愣了一下,面上流露出一丝柔和,声音也轻缓了下去,说起话来仿佛在梦中,“最近几年,我开始睡觉了。”
梅七对于“大乘老怪睡不睡觉”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便不再纠结,摆摆手笑道:“我回去啦。你们闹了一下午,真够无聊的。”
安临平无奈道:“不是你非要跟陈老闹么?”
梅七瞪大了眼珠子:“明明是陈老头挑我的刺,你怎么这样颠倒黑白!”
安临平说不过他,却还是起身,习惯性地扶了扶平天冠,低头道:“你好不好奇大乘老怪的卧房是什么样的?”
话没说完,他就觉得有点微妙,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梅七却立刻应了下来:“快走快走,我不困了!”
安临平已经上千岁了,少年时的种种遭遇与千年枯燥的修行还记得分明,那会儿那种对世间万物都能洋溢起来的热情却再未曾有过了。于是梅七哼着婉柔的江南小调跟在他身侧的模样,叫他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平王府没有几个仆人,此时都已经睡下。走廊里光线昏暗,雪片在木柱间飞舞回旋,往梅七身上投下黯淡的、游动的影子。安临平脸色一变:“你这唱的都是些什么!”
梅七满不在乎,反倒嘲笑起他来:“你没听过么?花楼上的姐姐们经常这么唱的。”
说着他又唱了起来,安临平却不再管了。
他出门的时候抓紧了梅七的手,直到走进房门、他松开手去,梅七都没有发现自己给他牵了一路。
安临平没费多大力气,就让梅七在他卧房里睡下,自己则找了张软塌,也躺了下去。要放在平时,梅七早就被针扎一样敏锐地跳起来大叫“我不怕黑”了。
第二日两人都没提这事,之间气氛却好了许多。三位将军来报到之前,安临平找了个十分之瞎的借口,送出了自己房中那三颗比他脑袋还大的夜明珠,附赠一堆小些的“进阶后用不着了”的珠子,大多能发光,还有的能爆炸,都附着些实用法术。梅七老老实实收下,道了声谢,没有杠他。
预定的行动一切顺利,出城送物资的四人均平安返回,第一批老弱妇孺也在一位根基损毁再不能进步的老修士的带领下,经由通道回了人间界。平王散发神念笼罩全城,对众人进行了情况说明,温和地安抚鼓励了一番,最后又情绪高昂地激励众人备战,争取在一个月后打个漂亮的胜仗——他完全没有提及明天启的少主身份和渡劫修为。他是知道平城修士的,要么是被流放来的,要么是那些人的亲人、后代,有血性的自然不少,但真愿意血战到底的就不好说了。
只是在离决战还有三天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李斐暗中出城接应一支情报队伍,不知怎么被人发现绑走。对方却没有押他去七贤城,而是将他带到了一处平城占领的灵山的大阵前,叫骂了好一阵子,骂累了便从李斐身上剜下肉来烤了吃。梅七原本要出城救他,被陈宏和徐真两人拦下。三人一筹莫展,平王在此时提前出关,忽地现身城头。
明天启也猛然爆发威压,遥遥地朝平王打了个招呼。平王却没管那股隐隐压过己身一头的气息,挽弓搭箭,一箭打爆了那青年的肉身,连元神都只逃出一个脑袋。七贤城一方竟哄然大笑,纷纷为那青年喝倒彩:“严青,你真是个废物!”
明天启却辩解道:“这倒不能怪小青。他境界又不高,要不是平王好心,他连半个脑袋都逃不出来。”
平王面色凝重,明天启笑颜如花:“只是本王却没有那么好心,最喜欢恩将仇报。平王殿下放过严青,我却不愿放过李将军。”
下一刻,李斐大骂一声,面色涨红,直接自爆了!
梅七短促地狂叫一声,扒着墙砖双目圆睁面色惨白,接着竟然转头跑了。
明天启原本因为李斐自尽得太干脆而愣了一下,此时扶墙大笑。他身后的人与妖纷纷起哄:“那小娘们儿吓得尿裤子喽!”“平王殿下,您的大将军跑啦!”“平王殿下,您要是跑得有他一半快,指不定能从少主手中脱身。”“那你倒是说错了,要是平王殿下换副那小子样的皮囊,少主这般的绅士还会怜香惜玉些!”“哈哈哈哈……”
蔓延千里的平城城墙上,众人俱是面沉似水。平王阴沉道:“三日后,劳烦明少主了。”便拂袖而去。
而直到决战前夕,梅七才再次现身。他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平王的卧房,后者正在一张软垫上打坐调息,见他来了,也没有太惊讶。
梅七犹犹豫豫,道:“你是不是生气了?对不起,让你丢脸了。我……我只是看李斐……他……我不知道……”
平王站起身来,请他在桌边坐下,温和地道:“没关系的,这是人之常情。”
梅七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好,谢谢你……我明天会来的,我会做到的……你相信我。我只是,只是有点吓到了,我不知道……我会帮你杀掉他们,灵界的妖魔鬼怪,我都帮你杀光……然后,然后……”
他有些无措起来,好像在这两天里什么都没想明白。平王按住他绞在一起的双手,轻声道:“没关系的。你没有义务做这些。我不是还有一个方案吗?你要是害怕,尽管说出来就好了,我不会逼你如何。你还年轻……你才二十三岁。”说到这里,他不由深吸一口气,神色有些复杂,“你可以待在城中保护那些老人孩子,和在战场上是一样的。等会儿我给你写封书信,不管我赢了还是输了,打完你就可以回家。你没有任何过错,不该和我们这些人一起。”
“惠娘也没有做错事。”梅七不自觉地反握紧他的手,低声道,“你也没有。你们为什么要为那个朝廷送命?”
“我们不是为朝廷送命的。”平王道,“我们是为了我们的故乡。虽然没有别的亲人,但总归是故乡,我娘和你娘就葬在那里。还有千千万万无辜的人,他们是我们的同胞,我们不会让他们沦为妖兽的血食。——道义、气节、怜悯、家乡,总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梅七茫然道:“你修仙不是为了寻求长生之道吗?”
平王平静地道:“下辈子有缘再修吧。也许那时候我资质平平,出身普通,再不需要为这些事情担忧。”想了想,他又笑道:“也许有一天你会见到我,我还得叫你一声前辈。我们会在和平的日子里重逢。”
“你不要死!”梅七的一声尖叫被自己扼在喉咙里,半天才找回声音,纤细的脖颈通红一片,“你根本没有打算——你没有把握!你骗我!”
“你岂不是也骗了我?”平王平静地看着他,“你会死的。”
“——你跟我走吧。”梅七望着他,轻声道,“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灵界那么大,我们可以找个山头躲起来。只要有灵气就能活着,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
安临平猛然起身,平天冠下的旒帘一阵哗啦乱响。梅七被他也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摸着青砖地面,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王府。
寂静的黑夜中,平城城门霍然洞开。在七贤城众人发作之前,平王喝道:“本王借道寻人,无意冒犯!”
那边明天启轻笑道:“无事。殿下请自便。只别耽误了明日决战就好,免得平城生灵涂炭。”
他身后立刻就有人拍马屁道:“少主有好生之德!”
平王没理他们,自然也不知道明天启拎了壶酒上了城墙,和好兄弟们一起吃酒看这个失败的亲王干着急。
没过多久,他就在一处灵气稀薄、妖雾缭绕的荒山中找到了梅七。后者收敛了气息,蹲在山洞一角,咬着一截手臂,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大颗大颗往下掉。
“对不起,阿七。”安临平蹲下去,伸手要摸他的脑袋,被一掌打开,无奈道,“我不是要吓你,也没有要凶你。我只是……”
“我才不要你可怜!”这下子梅七不仅是眼眶,整张脸都气得通红,站起身来恶狠狠地当胸踹了平王一脚。安临平不躲不闪,梅七还踹得脚疼,实力差距摆在那里。
“呜呜……呜哇——”梅七放弃了,干脆就这么当着他的面嚎啕大哭,哭得一抽一抽的,“我凭什么!他们凭什么!没人生我!没人养我!没人要我!嗝、我知道啊!呜……呜呜……你、你懂个屁!”
平王将他抱进怀中,轻轻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我喜欢你。我们所有人都很喜欢你,阿七。”
“……你骗鬼啊!”梅七咬牙切齿,抽了抽鼻子,眼眶通红的眼睛凶狠地瞪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定要我自己说出来吗?狗东西、臭老头!别人是怎么说的,说我——”
他猛地闭上了嘴。
平王面色一沉:“谁说了什么?”
“不关你事。”梅七后悔了,后退一步,硬生生将山石压进了山壁。平王将他捞出来,认真道:“我会赢的。即使只是为了你我也会赢。我会让那些人给你一个交代。”
“……我喜欢你。”梅七小声说,低得几乎像一声呜咽了,“我喜欢平城。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帮你打仗,你们赢了就要回家了,我去哪里?”
平王再次抱住他,就这么跪在地上,教他的脑袋可以靠在自己胸口,一边拍着他的肩背一边道:“你跟我回家。我在外面也没有家人,老陈老徐他们都没有,都一样的。大伙儿商量好了,等打完仗,回去占个山头,结界一布,躲起来种田睡大觉。”
“你哄小孩儿呢。不过我也骗了你。”梅七脸红了,声音越来越小,“我没吃过那些,才总来偷你的。但是,七月初的藕很好吃,莲蓬也好的。还有荸荠和菱角。要是,要是你们也去的话……”
“你又不是偷的,我都说了。”平王失笑,“你怎么一定要嘴上占便宜?我要是不给你,你哪里偷得到。”
“我自己偷的!”梅七据理力争,“我——”说着摇摇头,苦笑道,“算了,确实。”说完,他很不好意思地一抹脸,推开平王,自己站了起来。
“你想要什么?”平王仰头看他,又急忙扶了一下平天冠。梅七笑出了声,浮夸地道:“陛下免礼平身——”
平王忽然出手捉住了他。
安临平没有想到,梅七竟然这么瘦、这么轻,那张带点婴儿肥的脸总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遭人排挤的孤儿,笑起来更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他单臂捞起梅七的腰,要不是梅七破口大骂挣扎扭动,他几乎以为自己抓了个空。不过,要是梅七在他的偷袭之下还能逃掉,那的确可以偷到他的点心。
平王将梅七抗在肩头往回走。梅七骑在他的脖子上,一开始羞红了脸,乱踢乱蹬,叫着“放我下来”,不一会儿就没声了。
两人慢慢地在冻**的土地上走。平城又开始下雪,这里总在下雪,但两人还是想起来,快过年了。
细雪从一片黑暗里星星点点地落下来。梅七抓着平王的平天冠,心不在焉地拨动着珠玉串成的旒帘。
平王走得很稳,任梅七夹着他的脖子左摇右晃,也只抓着他的腿往回走。所有人都在看着,梅七说:“过年的时候我想吃饺子。”
第51章 平王杀妖-8
晌午时分,天山背后依然大雪纷飞。
安临平与明天启同时踏上城头,朝天打出一道法诀,霎时间阴云溃散,积雪消融,遥远的太阳朝这片在血与火中翻腾了数千年的战场投下热烈的光。
平王一拱手,便直上云霄,远离了陆上战场。陈宏与徐真各自带人杀出,梅七隐匿阵中——这都与他无关了。他没有客气,与明天启互相致意后便抢先出招,一柄长剑自灵府中破空而去,直逼对方面门。
那长剑乍一看朴素无奇,剑光也不见得如何煊赫,却裹挟着一股浩瀚洪流,沉重地朝明天启身上压去。明天启神色微凝,并未拔剑,用一门道法破去了这一击,却没能完全挡下,不得不后撤数里,看起来便像是平王占了上风。
明天启对平王的这点心思嗤之以鼻,毕竟平城的兵力确实不怎么样。然而,他看着平王召回那把剑,却肃然拱手行礼:“道兄。”
平王侧过身去,不愿受这一礼:“我非你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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