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在干净宽阔的道路上,那位长老回到人间界,炸毁了通道,谁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们人界的故乡。
平城各处挂着黑白纱幔,平王府却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好不热闹。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扭曲的幸福和恨意,最后俱是搅一搅掺酒咽进肚子里,复又大声说笑起来。
大多数平城修士结丹后就再没吃过凡食,这回那位长老还带来了千余名厨师伙计——事后也是要充军的——,流水席从平王府门口一直摆到平城另一边。人们吃吃喝喝大声谈笑,偶尔有小孩提起新娘,他的父母就会尴尬笑着拿吃食堵上他的嘴,倒也没法跟小孩子解释这是怎样的一种羞辱。
平王殿中气氛一片冰冷。安临平和善地请介绍菜品的厨师出去,站起身来向各位同袍敬酒。一殿人食不知味,最后徐真站起来一脚踹翻桌案,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通,将剑折在地上,摔门而去。平王将他拉回来,有些尴尬道:“徐将军。今天是要讨论七贤城事宜的。”
徐真气得乱叫“你他妈的,你他妈的”,却说不出别的,忿忿坐下,半晌才道:“看王爷您的意思。”
安临平平静道:“新入主的琅琊妖王修为与我相若,带来的妖族大军同平城的兵力也差不多。朝廷希望我们能同七贤城维持先前的关系,强者不出战,拖延时间。待他们……”他说着冷笑一声,“待他们的几位供奉修成渡劫期,再来协助平城,一举剿灭北域妖族。当然,这是罗长老的说辞,他也十分抱歉。各位有什么看法?”
一人道:“王爷,臣有疑。通道至少十年内无法通行,但也只有十年。朝廷要用这十年做什么?”
平王看向他,道:“将平城卖给日月教,是足够的。”
徐真叹了口气:“难怪你这么急。”
“急也没有用。”平王道,“我可以脱身。你们也可以,其他人走不了。”
“不如再观察两月。”一位家主苦笑道,“王爷,平城此役虽得大胜,却也伤了元气,许多将士的伤都没好,连陈将军都……琅琊妖王刚上任,您又打伤了他们少主,即使他能打上门也不会立刻发兵。以我之见,此事不用这么着急。”
“王家主这就说错了。”另一位小派掌门沉吟道,“我看灵界的渡劫期高手也没有那么多。朝廷容不得王爷,日月教难道就容得下那么多伪神?既然都是修士中最顶层的存在,琅琊妖王未必服气日月教。何况只有一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还是需要早些做准备。”
又有人陆陆续续地发表观点,大多数人还是支持先观察一段时间,只是加大巡逻力度。毕竟之前那一仗虽然时间短,后遗症还在。平王暗自点头——连他自己回了王府之后,都直接坐在了地上,就那么睡了过去。
最后仍是决定先观察一月,各自收集消息,每三天在平王殿开一次会。
决定一出,众人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又冷场了。
外边开始放烟花。那一千名被送去修行的美貌侍妾也知这大约是她们最后一次穿软缎戴金银的机会了,强忍着寒冰换上轻纱,带上琵琶玉箫出了门去。她们的歌声初时婉转哀怨,在人们的起哄声中越来越下流热情,到最后竟连那些伤员都叫人搀着出来,一边喝酒一边起哄,不着调地又吼又唱。
歌声、鞭炮声、喧哗声隐隐约约地传进了平王府。徐真站起来,顺手拎起一坛酒,道:“时候不早了。我去看看城外的情况,接他们换班。”
平王起身道:“徐将军,我送你一程。”又对其余人道:“今日辛苦诸位了,有何需要可吩咐府中下人,留去皆可。今日是年三十,提了晦气事,本王自罚三杯。”他一连喝了三壶酒,拱手笑道,“祝各位过个好年。”
众人起身相送。
安临平出了殿门,走到院中,就被徐真笑骂一声:“你还是太任性了!”后者笑完便拎着酒坛子飞去城墙上,安临平不想回那座大殿,望了望飘着雪的漆黑一片的天,鬼使神差地,腿一拐往厨房走去。
一个浑身脏污、活像在泥水里打过滚的狗一样的少年,正笑呵呵地坐在厨房门槛上,端着一盘子点心,用手抓着吃。在厨房忙碌的厨子、侍从和婢女热火朝天地干活聊天,却连往那儿看一眼都不敢。一名杂役端着盘子,小心地从门框另一侧过去,那少年便护着点心往边上挪了挪。
平王已经好些天没见到梅七了。不是说他没去找,可他怎么在被鲜血浸透、被残刃铺满的战场上找一把刀?
他向前走了一步,梅七抬头看到他,眼睛一亮,旋即脸色一变,抓着盘子就跑。平王上前一把拦住他,也没管那些同他行礼的仆役,喊了声阿七。
梅七一手护着盘子,一手遮住脸,在他的空间封锁里茫然地转来转去,急得啊啊叫,半天才憋出一句:“不,是……”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却穿过指缝看他,好像没人会发现似的。
平王柔声道:“跟我回去。”
梅七干脆蹲在了地上,怀里还护着那盘点心。平王不得已,捉着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挥手破开空间,进了平王殿。
那只手腕和在冻土里埋了一夜的铁剑一样冰冷,他的心却忽然平静下来。平城张灯结彩,死气沉沉,一把冷剑在他手中化开,他牵着梅七的手穿过寂静的回廊,雪与沙在屏障之外飞舞回旋。
安临平将梅七带入书房。
他的小新娘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一路胆战心惊,得到了他的赦免,感恩戴德地脱掉喜服,换上为亡父哀悼的白衣黑纱,握着一枚护身符哭了起来,哭累就在卧房睡着了。安临平路过门口时,隔着墙为她熄了蜡烛。
他领着梅七进屋,挥手取来一只浴桶,又从窗外抓来干净的新雪,用灵力煮沸,调成温水,哗啦倒进桶里。
梅七站在原地,咧嘴笑着看他变戏法,笑容带着几分讪讪,血和雪水在脚下积了一滩。他冻僵的头发也软下来,发尾滴滴答答地落下雪水,活像条落水狗。
安临平招手道:“脱了衣服,过来洗个热水澡。”
梅七“啊”了一声,没想明白这条复杂的命令。平王微微叹气,正要挽袖子,顿了顿,将绣着金线的喜服脱下来搁在书案上,挥挥手隔空将梅七从那堆脏衣服里捉出来,放进了浴桶里。梅七当即就玩起了水,看来不算太疯,也不是彻底的皮糙肉厚,还是喜欢热水的。
但显然,他不会自己洗澡。安临平挽起袖子,道:“闭上眼睛。”
梅七听话地闭上眼睛,任由水瓢里的热水从头顶缓缓冲刷下来,偶尔发出几声嘻嘻的傻笑。安临平拿过皂荚,又放下,双手放在梅七头上,浑厚的灵力变得细密温和,一点点解开这头打结毛糙的黑发。
梅七不安分地悄悄睁开眼睛,仰起脸去碰他的指尖。安临平短促地笑了一下,变出一群小鹅小鸭在水里扑腾。那些或雪白或嫩黄的小东西只有一个灵力凝聚的毛茸茸的壳,梅七被吸引了注意力,小心地用手去捉来玩。安临平又理了会儿头发,被梅七抬起来的手扬了一脸的水。
安临平笑了笑,将那两只假鸟从头上摘下来,放进梅七湿漉漉的手掌里。梅七的指甲缝都是脏的,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安临平顺着长发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阿七。”
梅七仰头,两只乌黑的眼珠子看起来格外的圆。
他盯着安临平眨了眨眼,哗啦搅了下水,低下头去,揽住了那些不会叫也不会动的小动物。
少年人的长发堪堪遮住劲瘦的脊背,灵界的风雪尚未将江南烟雨养出来的柔软带走。安临平从水中捞起那些长发的时候指尖碰到了些许光滑细腻的皮肤,停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是个假王,现在是个假神。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手下最凶悍的士兵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像个女孩。像隔壁没了父母、亡了故国、无处可去的云秀。
这样的年轻人不该在战场上。梅七应该在私塾里拿着一卷书跟人装模作样摇头晃脑,三天两头带三五好友出去偷鸡摸狗,或者带着一柄七杀剑挑遍千里江山的大宗小派,试剑后和新结交的朋友在船上喝酒。
“本来不该是你。”安临平喃喃道,“我做不到。”
一只温暖的手伸到后边,摸了摸他的手背。梅七茫然道:“是我啊。”
安临平低声道:“对不起。”
梅七笑道:“没关系的。”
说着,他突然咬了一口手里的毛茸茸,有点失望。安临平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盘点心。那是他刚才破碎空间从厨房偷来的。
梅七便不再管别的,低头吃起了点心。婚宴上的点心比平王自己做的好看,且那些初来乍到的厨子毫不吝惜地用调料,味道也更丰富。他安安分分地坐在浴桶里吃点心,吃了一块,递给安临平一块。安临平咬了一口,拍拍他叫他转回去。
吃完点心,梅七舒服地哼了会儿不着调的歌,身体越来越沉,终于靠在安临平的两只大手上睡着了。他方才哼的是一支温温柔柔的江南小调,好像跟人坐在小船里,挑了个雾蒙蒙的清晨去踏春。浴桶里的水缓缓荡漾着,书房昏暗的灯映在他身上,木质梁檩上水光粼粼。
安临平不自觉地看着他笑,放缓了手中的动作,梅七安心地往他结实的手臂上靠下来,将他的衣袖弄得透湿。
他耐心地冲洗干净梅七重新变得柔顺的长发,用法术去掉多余的水汽。在准备给梅七穿上衣服、让他在书房软榻上休息一晚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梅七原来那套衣服又脏又破,已经不能穿了。
鬼使神差地,安临平转过头去,将目光投向了书案上的红色喜服。
窗外,稀疏的雪粒和着沙土,在风中淅淅沥沥地响,像一场热烈的夏日暴雨。
第53章 平王杀妖-10
安临平醒来的时候,梅七正缩在他身侧,仰着脸,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只冰凉的膝盖压住了他的中衣。
安临平侧过身去,声音有点哑:“今天没什么事。我不想起来。”
梅七被他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却没有后退,还靠近了一些,傻呵呵地笑了笑。他细软的黑发铺在床上,安临平不自觉地捻着一撮发尾,看着他发起了呆。
这间卧房是梅七的别院里的那间,屋里空空如也,只有这张床是暖和的。这床新被是朝廷价值连城的贺礼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因为所有东西都包着红布,用红色绸缎打着花结。锦被的红光微微映在梅七脸上,他看起来好像脸红了。
安临平昨晚为梅七穿好中衣,将他安置在卧房,自己的房间里有一个可怜的女孩,他也无处可去,便点了盏灯,在这里守岁。他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对于他这样的大修士而言实在是不大可能的事,但他不仅睡着了,还睡得心安理得、分外香甜,好像一切生与死的烦恼都离他而去了。
但他现在看着梅七,却莫名有点心虚。尤其是这小子还笑得这么傻,笑得这么——他醒来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十三岁之后的一切都是一个噩梦,他在温暖的寝宫里醒来,就要打着灯穿过皇宫的飞雪去见他的母亲。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产生了一种家的错觉。
梅七壮着胆子,又往他这边挪了一点。安临平猛然惊醒,安抚地摸摸他的脑袋,起身穿衣。
梅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坐在床上仰头望着他的侧脸,接着又看向他宽阔结实的脊背,眼珠子转了转,最后什么都没做。
安临平束好头发,朝梅七招招手,轻声道:“阿七。”
“平……王。”梅七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一下子高兴了起来。
安临平道:“新年快乐。”
梅七学着说:“新,年、快,乐。”
安临平笑道:“你过来试试新衣服。年前就裁好了,没找到你。过年总要穿新衣服的。”
梅七赤着脚就要跳下床,被他按住,乖乖地坐在床沿张开手臂让他打扮。
这套雪白的法袍是安临平用朝廷送来的材料加了点自己的私藏,亲手炼制的,是一套灵器。其实他一共做了两套,另一套是红的,他原本想着过年的时候送给梅七穿,现在已经不敢想了。
他给梅七束好短靴,才招手叫他下地。梅七扯了扯身上的新衣服,甩了甩头发,抬头迎上安临平温和的笑容。后者想了想,笑道:“我想起来了。说好要给你的。”便取下左手上的白玉扳指,注入灵力将它放大,伸手理顺梅七的头发,为他在脑后束了个高马尾。少年的模样又清爽俊逸了起来,叫他心里松了口气。
梅七甩甩脑袋,那枚白玉扳指牢牢地束着顺滑柔软的黑发,一条马尾在少年脑后活泼地摇晃了两下。他伸手摸了摸扳指,很喜欢它温润暖和的触感。他抬头望向安临平,笑道:
“我的?”
“嗯。送给你。”安临平微微笑了笑,轻轻拍拍他的脑袋,“我不再用弓箭了。”
“啊——啊。”梅七意味不明地叫了两声,很开心的样子。安临平看着他白白净净的模样,越看越满意,越满意越心酸,终于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招招手叫他过来,一扬手抖出一件雪白的毛领斗篷,刷地罩在了对方肩头,给他系好,拍拍他的背,轻声笑道:“这就好了。”
梅七神志不全,单靠本能行事,必然会冷的。安临平给他检查过,这具新的身体里已经没有经脉了,甚至好像一切都是假的。他修的大道与长生有关,但他仍然无法辨别梅七的身体与一把剑。如果他不管,这个傻子会要吃很多苦才能适应平城的天气,然后适应战斗。
他没有办法不把梅七推到战场上去。要是梅七只是一个炼气修士,只是一个凡人,他大可以将他留在这间屋子里,叫他一辈子平平安安,吃饱穿暖。每天晚上,他会穿过王府的黑暗,推开这扇门,和这个年轻人靠在一起,看灯火将雪花的影子映在窗户纸上。
可眼下平城就是缺这一把刀。
梅七可不管他这么想,珍惜地将那枚扳指摸了又摸,又转着圈企图去追它;接着突然推开窗户,鸟一样轻地跳上窗台,往漫天风雪飞沙里掠去,眨眼功夫不见了踪影。
安临平猛然意识到不对。
但之后一连好几日,梅七都没再出现。
而安临平也没空管梅七去做什么了。那件法衣足够保护他,只要不去招惹自己的同阶。平王殿中为资源分配的问题吵了又吵,接着又传来日月教教主出山的消息,探子说那位教主盛装出巡,虽然一城一停行进缓慢,但的确是往平城方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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