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唐青亦端详了一下棠糖被束好的发,将她耳前一缕碎发别至耳后。
唐青亦做得自然而利落,棠糖甚至来不及生起些微茫然,她便已经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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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亦的指腹,属于棠糖的温度久久不散。
她走在棠糖身前,脊背挺得很直,腰部的线条收得漂亮。
两条影子在长廊墙面凑近、分离,后者试探地迈了一小步,影子便紧紧偎在一起。
棠糖已经很久没有能够和同龄人,这样平和地相处。
她本能地想要说些什么,和对方亲近一些,哪怕对方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
“我的普通话不好。”棠糖一字一顿,压着上翘的尾音,好收着一点乡音。
“我听不懂她们在聊什么,她们就生气。”
“有不认识的男生和我说话,我不喜欢。”棠糖越说,脑袋越耷拉,软甜的水乡调子便不自觉跑了出来,“她们会觉得是我的错。”
唐青亦瞥着墙面的人影。
矮一些的那个,抬手碰了碰眼睛。
微末的烦乱,旁生出不为人察的细线,牵在唐青亦的指尖。
她动与不动,俱是束缚。
棠糖说得颠三倒四,只有对唐青亦的感激与欢喜真切清晰。
“但是……你帮了我。”替她扎头发,手指是暖的。
“你真好。”棠糖声音小小的,像是怕惊扰。
唐青亦停在一间教室前,棠糖急忙忙站定在原处,噤了声。
她看见唐青亦走进教室,从前排的一张桌子里,拿出一本书。
“我帮你,只是凑巧。”唐青亦的目光浸着凉。
她侧身而立,明亮的光线给她手中精装的书籍镀上浅浅的晕。
棠糖的眼睛微微睁大,似是困惑。
“凑巧,今天忘记带东西。”
唐青亦的鞋底落在地面,她靠近棠糖。
纤细的指经由棠糖的肩,蹭过细顺的发,落在墙面。
“啪嗒”灯关了。
视野黑下来,像是塌陷掉的小块天空,被零星的明暗光线,切割出驳杂的裂纹。
“所以,不必在意。”唐青亦的这句话说得轻缓低柔,倒是带了点与她气质相符的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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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亦坐进私家车,夜色在玻璃浮光般掠过,勾勒出她的眉眼,细细地筛落。
她将书随意地放在身侧。
司机从后视镜看过去,唐青亦抬眼,他便忙不迭收回目光。
【我……我知道。】
唐青亦阖上眼帘,回忆着棠糖的神情。
棠糖的眼睛,噙了泪更是好看,眼尾眉梢俱是清新的艳。
【可你就是帮了我啊。】
【是同学之间的小矛盾,没有上升到暴力,所以,努力调解之后就会没问题,老师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唐青亦皱起眉。
【调解了两次后,她们更……我就不敢再告诉老师了。过一段时间,她们觉得不好玩了,就会放过我的。】
棠糖绽开笑,干净而舒展。
【不用担心。】
仿若滚了糖粉的糯米团子,女声一句接一句,只听片段,也甜得黏口。
【我是棠糖……如果可以,请问,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久未得到回应,棠糖的眼睫登时重新垂落在眼睑,扑簌簌像一只落难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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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糖站在教学楼下,等唐青亦的车也看不见影子时,她才伸出五指,就着朦胧的光亮,一点点地打量。
她的手指很细,且直,但指节处磨了茧,以及深深的青紫齿痕。
棠糖记得唐青亦的,纤嫩细白,覆着薄薄的一层肌肤,玉脂般细腻温润。
柔软的指腹与她相触时,如温柔的啄吻。
棠糖体弱,手指温凉,她哈了口气,双手拢了拢,再触碰便带了热度。
她用手指点了点温热的掌心。
细小的雀跃,像电流,从指尖向上传递。
“唐青亦。”她低低喊了声。
“唐青亦。”
棠糖踩了一级台阶。
“唐青亦。”标准而清晰。
【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彼时,那个文静端持的女孩盯了她一会,像只确认了安全性的警惕猫咪,冷淡地告诉她。
“唐青亦。”
明明善良又细心。
她倾诉自己的遭遇时,唐青亦的步子都慢了半拍,还会悄摸地偷偷观察她的表情。
她道对方是自己遇到过最好的人时,女孩的眼神落在她的唇,像是困扰。
尤其……棠糖故意露出伤心的神色,对方便难掩意外,眼睫扑闪,遮掩细微的无措。
冷冰冰的表情顿一顿,好像不凝神便会垮成空茫的不解。
——明明是这么温柔的人。
棠糖的血管里鼓噪着渴望。
巡逻人员提着手电筒离开。
教学区陷入黑暗,在夜幕下蛰伏。
十月,晚风细而凉润,伴着枝叶的簌簌作响,犹犹豫豫地穿经长廊,缠在棠糖的指尖。
她稍站了站,回了宿舍区。
浴室里。
温热的水流从发顶向下润透,于尾稍相汇,淌过平直的锁骨,浅浅聚成一个小洼。
棠糖的手穿经潮湿的发,将黑色发圈一遍遍地扎好、取下。
她好似终于得了爱不释手的玩具,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长长的发在纤瘦的脊背铺洒,蝴蝶骨薄而精致,水流滴落足跟。
【唐青亦】
细碎的水声中,突兀地响起一声闷闷的轻笑。
第3章
唐青亦赤脚站在客厅的地毯,凝视墙壁正中悬挂的画作。
一截枯朽的浮木,在曦光与薄雾中横生枝蔓,缓缓绽开鲜红欲滴的花瓣,饱和度高的色调让人沉迷。
【新生】
是她母亲的作品,市值已过百万。
唐青亦中学毕业那天,她将这件了不起的东西砸得粉碎,和录取通知书的信封一起,扔进垃圾桶。
现在这幅画却以精细的装裱,被安置在这座房子最为显眼的位置。
时空的倒错感,漫开阴冷的寒气,凝成尖锐的冰锥,刺得人遍体生寒、血肉淋漓。
“小姐,宵夜准备好了。”不知何时请的阿姨,围着围裙,轻声唤她。
“谢谢。”好半天,唐青亦抬眼看了看。
半分没有取用的意思。
阿姨心中暗叹,本欲再劝,但想到以前碰的一鼻子灰,便应了句,回了房间。
唐青亦是她遇到过年龄最小的雇主,也最大方,好说话,只是脾气古怪。
看上去斯文漂亮的女孩,时间长了才知道一点人气儿都没。
不过有钱人……谁知道呢。
唐青亦的视线跟着阿姨的脚尖起落,又收回。
入目俱是熟悉多年的,唐青亦的青少年时期,都在这里度过。
可强烈的违和与作呕感,前所未有地将她席卷、吞没,带着毛刺不安分地在她的后颈蠕动攀爬。
唐青亦被真真切切地拖拽进这个世界。
她被禁止坐上观。
她站在了舞台。
唐青亦二十岁亡命于一场意外。
她睁开眼,回到了五年前,她高中转校来市一中的第二天。
现在是夜半十一点,她已经登场了三个小时。
她唯一满意的观众只有棠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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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棠糖的熟识是在唐青亦计划之外的事情。
唐青亦大二时申请外宿,她这届导员是位刚刚就岗的研究生,热情细致。
对她的情况简单做了了解,导员要求在她寻找到一名合心意的同住舍友前,不会予以批准。
“唐青亦,老师尊重你的意见,但是希望你务必好好考虑。”导员苦口婆心。
唐青亦眉眼出众,温润精致。
视线轻掠时,藏着和缓的动心。
只是被她敛着眸色瞧得久了,未明的压迫感和寒意也随之翻腾。
她安静地等导员落了话音,才开口。
“那套房子离学校十分钟的路程,安保工作做得很好。”
“这不仅是安全性的问题,生活中有能够彼此照拂的同伴,会让你的人生丰富愉悦一点。”
唐青亦举证多一个同居者不会带来丰富和愉悦,只会增加她不必要的麻烦。
导员独断地声称,反驳无效。
唐青亦抿了唇,不再回应,冷着脸物色了一个月的舍友。
在她打完三万字的意见书,打算直接将申请递交给院长时,棠糖拖着行李箱来到她的面前。
白皙纤细的女孩,穿着短T背带裤,脚踝不过一握。
她将一张密密麻麻布满了铅印文字的A4纸递了过来——唐青亦严苛的同住条例。
嗓音和软:“学姐,你好。”
唐青亦合上书,侧过脸看她,动作间眼镜从鼻梁滑落些许。
未及她反应,温凉的指尖抵在镜架,帮唐青亦扶了扶,慢慢推至鼻根。
细微的触碰,小心而慎重,敛着亟不可待的焦渴。
唐青亦的眼睫垂落。
细白莹润的腕子上,系了一根红线。薄得透明的腕侧肌肤,一枚桃核在唐青亦眼前晃动。
“所有的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
巴掌大的脸,薄薄的眼皮,眼尾的弧度微微上勾,蓄了点点娇怯与忐忑,漂亮得让人心惊。
唐青亦与她对视了会。
女孩的脸颊逐渐沁了绯红,眼底流转水光,从肌肤透着浮色。
“两天试用。”
唐青亦低了头,循着书签,指尖重新抵在书页。
当晚,棠糖以及她的行李箱都被唐青亦塞进了新家。
此后,便再也没有搬离。
唐青亦死时,棠糖恰好与她同住了六个月。
六个月的时间,足够唐青亦习惯棠糖的一切,也足够进行相当程度的了解。
比如,她与唐青亦是高中校友,且是同级生,她很早就知道唐青亦的名字。
比如,她高一因为不愉快的事情休学了一年。
比如,她用玩笑的口吻告诉唐青亦——
“学姐,我高一刚入学被同学恶作剧,关进了洗手间。那天晚上,恰好巡逻人员漏查了那层教学楼。”
初冬,阳光斑斓而透明,温煦地堆叠,敲在窗框。
落地窗旁,唐青亦枕在棠糖的腿部,一目十行地翻阅一本地理杂志。
“我在黑暗中丢脸地哭了整整一夜,没有人知道。”
同居者的发从单薄的肩头滑落,垂至她的眼前。
唐青亦的视线从纸张挪移开。
棠糖的发色不深,细顺凉滑,被阳光镀上毛绒绒的浅金。
“当时想,如果有人能够听见就好了。”
“如果有人能回应就好了。”
能救救她……就好了。
唐青亦伸手捉住那缕发。
指尖自然而然地缠绕,将发尾攥进掌心。
棠糖爱笑,孩子气的那种笑,单纯干净,露出一点牙齿,眉眼弯弯,偶尔会羞赧地颤动眼睫。
过分昳丽的容貌,因着笑,如同被沥了新泉,凑近了鼻间便沁满清凉的甜。
就连说这些时,她都是笑着的。
唐青亦并不喜欢。
所以,当意识到她落在荒诞的时空陷阱,唐青亦出乎意料地配合着等待放学。
她坐在教室,忍受着同龄人的聒噪,笔尖在纸面画下杂乱无章的线条。
棠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未成年的棠糖。
被欺负的棠糖。
等待着……回应的棠糖。
可怜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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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亦给司机发了短讯后,便随手拿了一本书。
她站在教学楼的连廊,肩端得平直,往下就是姣好的曲线和盈盈的一把细腰。
背着书包的学生经由她身侧,短暂的驻足,眼中划过惊艳,又欲盖弥彰吵吵嚷嚷地聚向校门。
“是新生吗?没见过。”
“问问谁知道、谁知道叫什么?哪个班的?”
絮絮低语,遮遮掩掩,连同甜郁的银桂花瓣,细碎零落她脚旁。
放学十分钟。
教室开始陆陆续续熄灯。
唐青亦的目光在教学楼层拐角逡巡。
至少有四处洗手间的灯都暗了。
唐青亦捧着书就近去了一处,她打开灯,手指推开每一个隔间。
“棠糖?”她唤。
狭窄逼仄之下,隐隐传来空洞的回声。
光线投射在地板,砖缝漫开不甚明显的水渍。
棠糖不在。
四个洗手间分布在两栋楼。
唐青亦面无表情地掩好最后一处洗手间,上上下下的楼梯让她背脊被热气烘着,黏腻难耐。
她站了站,凭空生了微末的怒气。
她与棠糖不过同宿点头之交。
她只是满意于棠糖的安静与聪敏,认为她不得理便撒娇的样子也不令人生厌。
棠糖总是请求自己尝尝她新研究的菜品,总是想要自己陪她看恐怖影片。
追究起来,她们之间,并无深刻到需要她过分在意的情感。
唐青亦走下楼梯。
她从未关注过棠糖中学阶段的班级楼层,棠糖的那一小段独白也未曾透露年月信息。
她这般分秒难忍,扑了空,简直是愚蠢过了头。
唐青亦离开教学楼。
校门口只余三两私家车,其中一辆,司机站在车旁。
唐青亦认出对方是负责自己以后三年接送的那位。
“小姐。”他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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