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直不曾发言,却将诸事凝练于胸的荀攸首先完成简书,递交上首。
其次是荀彧、崔颂、郭嘉、戏志才等人,乃至反对攻吕的谋臣,陆续上交简书。
宴散,侍者送走众人。曹操将并未立即翻阅,而是吩咐笔掾:
“将‘论战者’、‘反战者’、‘提策者’分次列出。”
第131章 皇帝
曹操停顿了一记, 随后道, “‘论战者’, 送去给秘书丞, 帮忙抄书, 别再放我眼前了。”
笔掾应诺。
不一会儿,笔掾先搬着“提策者”的竹简过来。
曹操随意抽了一份, 正是荀攸的。
仔细翻阅,渐渐看入了迷,待翻到最后一行, 拍案叫绝:“公达之谋, 缜密出奇!此计甚佳!”
又翻下一本, 是荀彧的:“妙!妙!妙!忠正密谋, 文若是也[1]!此计甚佳!”
再往下翻, 落款是戏焕:“论策谋布画之术, 志才当先。有此筹画, 吕布必败。”
又看程昱的笔书:“仲德知军善谋,总揽全局, 其智深矣。”
最终,翻到“摸鱼二人组”的“作业”。
曹操:……
还未翻开,心情就微妙了几分。但想起二人的才干, 曹操心中又升出连绵不绝的期待。
好在二人虽在“辩论会”上摸鱼,却并没有在“作业”上敷衍了事。
看完郭嘉的简书,曹操心慰不已,抚节而叹:“奉孝知我。这征吕之策, 虽有几分稀奇,细品之下,却是正中吕布软肋。若能成功操作,必出其不意,大伤吕军。”
又想到郭嘉在酒宴上帮他控场,替他说出想说而不能说的,拉走了一大把仇恨,曹操决定忘记郭嘉原先的摸鱼之举,给他接下来一个月的晚餐里加份鸡腿(雉足)。
而后,曹操开始翻阅崔颂的简书。
甫一翻开,就被满目笔走游龙、风华无双的字迹震到,一时间无暇注意其他。
事实上,曹操帐下才士辈出,基本没有字写得丑的。所有文臣谋士的字都各有特色,各具风貌,不乏秀丽绝伦者,可即便如此,崔颂的字还是狠狠让他惊艳了一把。
曹操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这位新入伙的崔部丞,原先的标签并不是水利营建与谋略,而是名士。
因文学而出名的名士。
这几日因为崔颂过硬的水利营建素养,完完全全把他当城建人才用,带着跑进跑出、兴修水渠,完全忘记对方原有光环的曹操,突然就有了一种……自己一直在寻找宝石,却因为把瑰丽的宝剑拿来耕田,削铁如泥耕得太顺手,而忘记宝石其实正镶在宝剑上……的异样感。
好在曹操从不打牛角尖,他一向信奉“才以致用”:宝剑锋利,犁田未尝不可;而剑上的宝石,亦不可埋没光芒。
想到对方文学上的造诣与才名,喜好诗赋的曹操恨不得马上把人拉回来,与自己把酒论诗,并抓住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
能者多劳。孤尚差个秘书令,崔子琮你顺便兼个任吧。
……
正闲余遐想的曹操,很快把自己拉回了现实。
现在他尚未大权在握,朝中还未设真正的“秘书令”、“秘书丞”,他口中的“秘书丞”,实际是他私下设置的属官,并无品级,亦不享朝中食俸。
似崔颂这等声名赫赫的才士,不可能不表朝廷,单独纳入自己的小班底。
而如郭嘉荀彧这般,毫不在意品级,心质纯粹的谋臣,更是少之又少。
想到这,曹操叹了口气,抛开繁杂的心绪,认真查看崔颂所写的具体内容。
这一看,竟比崔颂出色的字体更让他惊讶。
他已见识了来自荀彧等人的“军略版作业”、“内政版作业”、“兵法版作业”、“奇策版作业”,却从未见过如此独特的……“墨家版作业”。
曹操已摒气许久,缓缓地吸入一口凉气。
单用“墨家”来形容崔颂的言策,似乎有些不妥。但他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好的称呼。
众所周知,墨家善数善工,攻城之机变闻名青史。
云梯、连弩车、悬门……术之工巧,引人咋舌。
崔颂的言策,虽非墨家之物,却与墨家之机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待曹操看完专门为攻占徐州各城设计的前篇,仔细有关策谋的后篇时,他忘了更深露重,时近午夜。侍者几次提醒,都被他挥手制止,予以摒退。
等到曹操看完竹简,在心中数次推演,禁不住出声赞叹:
“子琮带予孤的惊喜,如林地之泉,源源不竭。”
再想到荀彧、荀攸、程昱、郭嘉、戏焕等人各有千秋,精妙绝伦的策言,曹操心潮澎湃,激情昂扬,久久不能平息。
本就因为看策言,近四更才躺床上休息;又因心绪激荡,满脑精言奥义,司空曹操……成功失眠了。
第二日上朝,曹操眼圈青黑,引来皇帝刘协与朝中群臣的集体瞩目。
曹操面不改色,对这些意味纷杂的目光视若不见。
早朝过后,皇帝挥退众人,只留下曹操一人。
“朕瞧见司空今日脸色不大好,已让宦侍去取宫中滋补的药材,等会儿给司空带回去。”
“陛下恩厚,臣不胜感激。”
帝刘协年纪轻轻,却甚为聪慧。
他走下高座,接过宦侍奉上的宝剑——那是曹操因上朝而摘下的佩剑——亲自给曹操系在腰间。
“旦望司空保重身体,朕离不得司空,朝廷亦仰仗司空的匡佐。”
曹操低头谢恩。
随后顶着熊猫眼出殿,便瞧见卫将军董承站在石阶上,垂袖等候。
曹操往前走了几步,在距离董承约五步的地方停下:“董侯。”
董承行了一礼:“司空常安。”
“董侯在此,可是在等候什么人?”
“乃为司空而来。”
曹操故作惊讶:“怎可让董侯在此久侯。董侯若有托嘱,尽请直言……此处不便说话,不如我们寻一处僻静之地,一边酌饮,一边叙谈?”
“不敢耽搁司空的时间。”董承说得客气,可他的语气并无半点谦和之意,“承在此与司空明言便是。”
“董侯且讲。”
“司空今日在朝所言,承觉得不妥。”
曹操语气如常,神情间不见任何波动,明知故问道:“哪句不妥?”
董承直起身,眼目肃穆:“司空欲出兵攻打吕布,我觉得不妥。”
“有何不妥?”
“处处不妥。”
董承此话刚落,见曹操不再多言,欲甩袖离开,连忙接道,“吕布数次救圣上于水火之间,司空此举,岂非……置圣上于不义?”
“董侯此言,实叫人难以顺服,”曹操皮笑而肉不笑,“吕布但凡有些许忠心,就不会与那僭越称帝的袁术同流合污。董侯拿圣上的仁义作大旗,未免不知所谓。”
把董承挤兑得满脸充红,曹操不屑一嗤,“想当年,董卓于圣上亦有扶立之功。按董侯之意,莫非也要计较着这所谓的功劳,而对他的谋逆悖乱视若无睹,任其恣意妄为,殆害百姓?”
董承臊红了脸,强声辩解:“这如何能相同!”
“如何不同!”曹操冷声喝道,“我看董侯你是糊涂了。莫非,是当初与吕布共侍,养出了深情厚谊,这才一味相护,连是非曲直都不愿分了?”
此言毫不客气地指出董承的过去:他是西凉军出身,曾经是董卓女婿牛辅的部曲。若非后来兵变,李傕郭汜等将鹬蚌相争、自取灭亡,而他护卫皇帝有功,他根本坐不上卫将军这个位子,还是那个需要讨好吕布等人的一名小将。
这让董承感到羞辱万分。
“请君做好分内之事,勿言其他。”
曹操甩袖而走,留下董承盯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渐狠。
许久,他走向小黄门:
“我欲拜见陛下。”
小黄门进去禀报。片刻,得到通传。
董承进殿,皇帝刘协正捏着一只扦子,拨弄香炉里的沉灰。
董承跪行向前,泣泪道:
“臣无能,当初就不该召曹操勤王,以至如今这番局面。”
说罢,嚎啕大哭。
皇帝刘协的脸上分不出喜怒之意,只唇角虚浮地勾着,好似带着笑。
他时年十八,身姿高颀,仪容甚美,此时站在宫阙中,龙衮加身,更显气度非凡。
刘协冷眼旁观董承的表演,虚浮的笑意未减,心中却升起了少许厌烦。
“爱卿可是为了吕奉先(吕布)一事,而与司空闹不愉快了?”
“吕将军早年已向陛下尽忠,归顺朝廷。那曹操不知道哪听来的风声,打的哪门子的主意,一口咬定吕将军归而复反,与袁术勾结……连去信询问都不曾,执意攻打徐州。他此举,莫非是为了排除异己,不让吕将军与陛下同心乎?臣恨啊,臣恨自己无能,恨自己看走眼,引狼入室,竟将陛下送进曹操这坛子虎穴……”
说罢,捶胸擂膝,以头抢地,痛哭不止。
刘协放下扦子,缓缓步下台阶,走到董承跟前。
他弯下腰,盯着董承涕泗横流的脸,轻声道:
“董卿,你号丧呢?”
董承的哭号,猛地卡在喉咙口。
半晌,他收了声,惊疑不定地抬头:
“陛下……”
“征讨吕布,乃诛逆之举,何错之有?”
“可是——”
“董卿。”刘协的眸光骤然加深,含着警告,“莫要忘了,我为何封你为侯。”
董承打了个哆嗦,伏身下拜:
“臣为陛下鸣不平尔。”
作者有话要说: [1]8字为历史上曹操对荀彧的评价。
第132章 刘协
刘协眼中掠过一丝讥嘲。
他直起脊背, 居高临下地睨着董承, 挑唇不语。
董承不敢直视圣颜, 静默伏地, 只一会儿, 冷汗便爬满了额头,一粒粒滴落在平滑的木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 刘协的声音才从顶上传来,仿佛隔着一层屋宇,模糊而飘渺。
“我欲授卿‘车骑将军’之位。再往上, 骠骑将军、大将军也不是不可。但卿今日的所作所为, 着实令朕失望。”
董承不敢吱应, 心潮起起落落, 不断反思今日的这一出到底哪里不对。
“曹司空忠心为国。今日这事, 不可再提, 你可明白?”
董承反复琢磨皇帝的这句话, 左思右想,每个字细细掰开了读, 迟钝的脑瓜子总算捉住了一缕灵光。他再结合皇帝说的前一句,觉得自己确实揣摩到了帝心。
“是承莽撞,明日便去与曹司空赔罪。”
刘协这才有了几分笑意:
“爱卿退下吧。爱卿护送朕东迁的情谊, 朕一直铭记于心。”
董承这才舒了口气,郑重行了一礼,倒脚退出宫殿。
刘协收了笑,径直去了皇后的寝宫。
入殿, 瞧见伏皇后正在机杼。
刘协随意找了处茵席坐下:
“皇后来陪朕歇一歇。”
伏皇后放下织梭,起身行礼,柔顺地坐在刘协身侧。
“何人又惹圣上着恼?”
刘协气道:“董承那头莽夫,如此蠢笨,若非朕身边无可用之人,真想送他告老还乡,去城外犁田。”
提到董承,伏皇后红唇轻抿,显出几分怏怏不乐的模样。
刘协猛地忆起东迁时,董承曾派人在皇后面前放肆,竟当着皇后的面,杀死侍从,抢夺皇后的珍贵缣帛,对董承的嫌恶又增了几分。
他拉过皇后的手,安抚地拍了两拍:“跟着朕……让你受委屈了。”
皇后伏寿,是侍中伏完与长公主安阳之女。若非选入掖庭,成为皇后,她定能寻一高门而嫁,而不是与他一同历经颠沛,日夜提心吊胆地受胁迫之苦。
伏皇后眼眶微红:“陛下,你我之间,本不该说这些。妾并无委屈,只恨自己无法予以陛下任何帮助,心中愧甚。”
伏皇后的父亲既是重官,又是外戚,本来应该是皇帝刘协的最大屏障。
哪知曹操奉天子后,伏完立刻以避嫌之名,献印辞官,领了个闲职,退到后头去了。
刘协别无他法,只好封董承为侯,以做自己手上的刀。
原想着刀就算不称手,好歹能将就着用……却不料这刀主意正得很,竟丝毫不听主人的话。
“你父亲此举,也是为了保护你我。”刘协宽慰自己的皇后,不想她再陷入无谓地自责, “曹操在许都经营已久,左右皆为他的亲信。哪怕伏卿有心迎难而上,也会被曹操忌惮,左支右绌。”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陛下乃天授之子,为何要……举步维艰?”
面对伏皇后的仓惶。刘协却没有办法再继续安慰她了。
他伸过手,捧起伏皇后的脸,语气温柔而嘲弄:“朕算哪门子的‘天授之子’?朕充其量,不过是‘卓授之子’罢了。”
伏皇后惊惧道:“陛下!”
刘协平静一笑:“皇后何必惊慌?朕说的,莫非不是事实?”
他这皇位,本来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若非董卓为了更高地掌控傀儡,废皇兄而立他为帝,他如何能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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